别人听不到的钟声

作者: 李治邦

别人听不到的钟声0

张半语不到四十岁,跟他接触的人都觉得他像六十岁。他长得玉树临风的样子,白净子脸,架着一副黑色的眼镜,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很少说话,大家都说他就是张半语,说话总是留着一半。他从省城调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所长,这儿的人都不认识他,他也不熟悉这儿的人。这儿的人迅速了解到张半语在省城就是博物馆一个研究文物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没什么厉害的背景。还有人探底,知道张半语在来这儿当文物所长前,他老婆死了。他老婆怎么死的,为什么老婆死了以后到这里来当文物所长,不少人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有的人神秘地说出一句,弄不好他杀死了他老婆,跑到这儿躲着。这条神秘的传言刚一散开就很快被否定,说他老婆难产死的,已经有人从省城妇产科医院拿到了死亡证明书。还有人传,说张半语快到不惑之年,怎么老婆刚给他生孩子呀,是不是二婚。于是,有人印证是头婚,说张半语结婚晚。还有人说,张半语没有生育能力,他老婆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很多,这座城市本来比较无聊,有了这些传说人们就觉得生活有点儿意思了。

这座城市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神秘兮兮的人,就觉得张半语能从省城博物馆跑这个地方来谋生,一定会带着故事来。其实,张半语到这座城市当文物所长,纯粹是他一句话。他本来在省博物馆做得好好的,因为这座城市有一座千年的古刹。这座古刹叫灵山寺,山门阔三间,进深四间,上下为两层,中间设了平座暗层,通高二十三米。灵山寺是典型北宋建筑风格,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庑殿顶山门。山门内有两尊高大的天王塑像守卫两旁,俗称哼哈二将,造型别致。灵山寺山门正脊的鸱尾,长长的尾巴翘转向内,犹如雉鸟飞翔,是中国现存古建筑中年代最早的鸱尾实物。寺内现存最古老的两座建筑物山门和观音阁,都是辽代重建的。灵山寺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张半语曾经来这里考察了十几次,每次来都不打招呼,混在游客人群里,所以文物所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每天都是几万人来,就张半语那张不能再普通的脸谁又记得住呢。灵山寺没有寺史,也无法考证出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张半语就是这么一个认死理的人,他就要找出来。偶然一次,他跟省文物局的张局长聊天说了一句,我想去那儿研究灵山寺,找出寺史,没有寺史灵山寺就没有了源头,就是一潭死水。张局长特别喜欢他,就说,那你去那儿当文物所所长吧,有职有权。张半语点点头,我同意,我到那儿就可以畅通无阻。张半语走时,博物馆的刘馆长可惜地说,你现在是研究员了,都是教授了,跑那破地方当什么文物所所长啊,就是一个小小的科级,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张半语说,我不管什么级不级的,我就想找出灵山寺的一个真相。刘馆长意味深长地说,所有的真相都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离倒霉不远了!这句话像是钟被狠狠地敲了一下,铛铛地在张半语的心里作响。刘馆长说得对,可张半语思来想去还是要去,他觉得古刹有了自己的历史何尝不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他是专门研究历史文化古建的,他就觉得有责任去完成这个任务。

临走前,晚上他开车去了父母家。每次去父母都给他讲历史,这是他获取知识的一个宝库。父亲对他说,这座古刹在北宋时期怎么建的一定会有一个记载,只不过这个记载现在丢失了。母亲补了一句,不是没有人去找,而是找的人不认真。父亲说,一定会藏在什么不起眼的地方,也可能怎么用心找都找不到,稍微巧合一些就找到了。这个巧合很难,需要你的观察和认知。父母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母亲给张半语熬了一锅小米粥,金黄金黄的很是好看。还给他一个咸鸭蛋,母亲说是自己腌制的,很香呢。父母就这么看着张半语慢慢吃,就像看一个孩子似的。母亲说,你老婆死了以后我很难说出口,你应该找一个女人续弦,你的阳性太强,需要一个阴性给你补补。父亲笑了,说,别听你母亲的,你要是刻意找是找不到的,你太强势,需要现在给你蹲蹲性子。小米粥确实好喝,张半语喝了两碗,咸鸭蛋也很香,在口齿间留着余味儿。父母家距离张半语的家并不远,张半语开车没有急于回家而是跑到了江边上。江边上也有一座北宋的古刹,晚上不知道谁在敲钟,钟声在江边的水波里回荡着,很是久远。他觉得这座古刹和他要去的那座古刹是一起建造的,很像是孪生兄弟。它们的血缘就是这条江,都是在江边上建造的,只不过图纸不一样。北宋就是一个文风很盛的朝代,绝对不重复自己,而且各有各的样子,但神韵都是相似的。张半语站在江边很久,他想着去世的妻子,他从前几乎每天晚上都和妻子开车到江边站着,看着夜色里的江水滔滔而流,说着咸一句淡一句的话。每次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孩子,妻子都是这么说,一定会有的你放心,你的精子会有力量。

已经是深秋了,这座城市依旧鸟语花香的。

张半语是开车去报到的。他确实很纠结,一直在博物馆研究古建筑,没有管过人。他曾经跟张局长说过,自己没有当过什么领导,一点儿经验也没有,是不是会吃亏呀。刘馆长也曾经叮嘱过他,当一个领导不是那么简单,你看我当馆长好像每天都乐呵呵的,其实心里很累很累。你去了一定要挺起来,该拍板就拍板,不能犹豫。汽车开到了江边的路上,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省城,这边的江水比省城的还要宽,很多只水鸟在江面上徘徊,发出嘎嘎的声响。张半语万万没有想到,到文物所上班的第一天就打起仗来,弄得他身心疲惫。文物所在灵山寺的后院办公,张半语进到后院就看见草坪上有一个师傅在浇水。这个师傅把浇水管子放到自己的下部,就跟男人尿尿一样。一边浇水,一边喊着,我尿尿了,我尿尿了。几个人在旁边笑着说着,还都是女同志。张半语看不惯就过去呵斥道,你干什么,你浇水就好好浇,你在那儿瞎比划什么。你不知道前面是灵山寺吗,你不知道那儿有观音菩萨吗?那师傅没理会,继续喊着我尿尿了,还尿不完呢。张半语过去就抢过了水管子,喊着,你没听见我说你吗?那师傅终于停下来,斜着眼睛看着张半语,说,我他妈的还没有尿完呢,你是想憋死我呀。张半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他吭哧了半天竟然没有说出话。旁边的人围了过来,都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僵持了片刻,那师傅问,你是谁呀?张半语缓过劲来回答,我是谁重要吗?那师傅点点头,很重要,没有人敢对我这样。张半语火了,说,你一大早就在这里胡闹,这是什么地方知道吗?那师傅歪着脑袋,什么地方?张半语大声喊道,这是灵山寺,是供奉观音的圣堂。那师傅笑了,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比你知道?张半语说,那你就得懂这里的规矩。那师傅问,什么规矩?张半语说,我不跟你废话,你好好浇你的水。那师傅逼近张半语,怎么叫好好浇,你教教我。

围着的人在起哄,明显是对张半语。张半语看了看周围的人,估计文物所里的人基本都在这里了。因为报到的时候告诉他文物所有十七个人,现在差不多凑齐了。他在人群里看见一个女人,静静地站着,脸上的表情很肃然。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但实在想不起来。张半语觉得应该结束这闹剧了,上班第一天就遇到这么不合情理的事很扫兴。他要走,那师傅拦住了他,说,我跟你说话呢,你他妈的聋了。张半语有些愕然,没有想到这师傅竟然这么挑衅他。张半语问,你骂谁呢?那师傅说,我骂你王八蛋了,你是谁就跑这儿敢对我指手画脚,在这里轮得到你教训我吗?张半语看到那女人走出来拉扯着那师傅说,于所长,走吧,我还等着你签字呢。张半语才明白这个师傅是于成彪,他只知道是文物所管行政的副所长。于所长甩开那女人,说,我得让他给我道歉。那女人说,算了算了,马上灵山寺就开门了,今天北京来专家。于所长瞪着眼睛,我不管来谁,我就让他给我道歉。张半语的血液在沸腾,他觉得身子在抖动,他想象不到一个时刻守护在观音跟前的地方竟然这么污秽。他吼叫着,你身为一个副所长竟然这么猖狂,谁在背后支持你?!这句话怔住了所有人,于所长也有些茫然,他的弟弟是管辖这区的派出所所长,即将要担任市公安局副局长。确实他有什么事情都是弟弟戳着,他没有忌惮过谁,他也不想当什么,就是享受在这里的安逸。他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来头,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这儿的人没有不知道他于成彪的。他负责掌管灵山寺的门票,全年就是一百多万。

这时,背后有一个人慢悠悠走过来对于所长说,你闹什么,人家是你的所长张半语。刚来你就这么咋咋呼呼的,你再吓着人家。张半语回头,是文化局的朱局长。于所长愣了愣说了一句,我真不知道,我刚才都是瞎说,也不会对你怎么样。说完扭头走了,水管子扔在地上依旧流着水。张半语喊了一声,把水关掉。大家面面相觑,也都散了。好像是一出精彩的大戏,还没到高潮就结束了,觉得还不过瘾。那女人走过来握住张半语的手说,我是管业务的副所长骞浮生。张半语觉得对方的手很软,又像是一团面那么劲道。朱局长叹口气对张半语说,别介意,老于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向风风火火,可又是一个很能干事的人。张半语还在运着气,还没有从刚才的那种情境中走出来。骞浮生说,一会儿北京的专家就到了,您还得负责接待。灵山寺是国宝单位,现在十八罗汉都掉色了,一个个很难看。报给省城的经费也没下来,国家拨的钱在他们手里也迟迟下不来。朱局长笑了笑对张半语说,你一来就这么多事,不省心。他对骞浮生说,你给张所长安排好住的地方,让人家起码住舒服了。张半语说,我就住灵山寺,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行。朱局长摇头说,这里太乱了,每天都是游客。张半语说,这里最安静,我以前就在这里住过。朱局长拍了拍张半语的肩头说,你的任务就是闹清楚灵山寺的寺源,这是大家的一个期待,起码知道怎么建的为什么建的谁建的,不能就这么没名没姓的。张半语点点头,掷地有声,我会的,我就是奔着这个来的!朱局长说,我们可是调查了十几年,请来的专家就有十几位,花了四十几万,也没有见个动静。张半语听出对方的意思,笑了笑说,我努力。朱局长说,你要是也白费了一场劲儿呢?张半语心平气和地说,那我就回省城。朱局长也笑了笑,对旁边的骞浮生说,你作证,要不然我说不清楚。骞浮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别人听不到的钟声0
插图/戴未央

下午本来响晴薄日,突然下起了雨。

张半语在灵山寺里待到晚上才出来,他就是到处走,凡是没有走过的地方都要上去或者下来看。灵山寺的壁画很是特别,画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那就是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成佛的经历。整个故事很有感染力,人物栩栩如生,画面十分唯美。张半语看这幅壁画已经有十多次了,每次都细致地观看两个多小时。他觉得诧异的是灵山寺和省城那座古刹的壁画完全不同,画风也不一样。这就是为什么他判断不出来灵山寺的来源。这应该是北宋早期的风格,而且绘画者不是一个,而是几个。他这么判断是有道理的,画人物的是一个,画山水的是几个。分工很细致,都很到位。从观音像看来,与省城的古刹大体相同,只是莲花宝座不同。张半语进了灵山寺就跟进了一个喜欢的气场一样,很难拔出腿。其实,他到这儿当这个文保所的所长,更多的是奔着这座灵山寺来的。他要找出灵山寺的根源,还原一个历史真相。他觉得自己在灵山寺看壁画的时候,所里的人都远远看着,表情似乎很诧异。后来,骞浮生走过来说,我们天天在这里看,都麻木了,看你那么专注都很好奇。张半语“嗯”了一声,骞浮生说时间不早了,该关山门了。

他走出灵山寺大门,看见夕阳落山,灵山寺里一片昏暗,突然听见了三声钟声,使得本来很幽静的寺庙有了生机。他走过去,看见骞浮生从钟楼里走出来,在朦胧的暮色里有了几分婀娜。他对骞浮生说,每天都是你敲钟吗?骞浮生说,以前是于所长,这几天他就让我敲了。张半语问,为什么呢?骞浮生说,估计是生你气了。张半语哼了哼,我不生他气就算了,还跟我较什么劲。骞浮生说,他弟弟是派出所的所长,他可能被宠惯了,其实他这个人还不错。张半语又问,哪儿不错呢?骞浮生说,做事认真,寺里寺外都是他一个人忙乎。张半语不说话了。骞浮生说,给你安排到后院的小房子,都收拾利落了。张半语说,你要是敲钟就先敲鼓,然后再敲钟。骞浮生问,为什么呢?我们一直这么敲啊。张半语解释道,寺院晚上敲钟敲的是叩钟偈。钟,大敲就是声彻云霄,不敲就会销声匿迹。所以在这里敲钟要响亮,不能太闷了。在行脚人生的旅途中,其实人人都是红尘的行者,都需要设有一座钟,敲醒我们心头的迷思。在佛教中晨钟暮鼓并不是晨击钟,暮击鼓。而是早晨先鸣钟,次击鼓。晚上则先击鼓,再鸣钟。骞浮生笑了笑,眼睛在暮色里有了一点儿光亮。

晚上,张半语住在后院的宿舍里,床铺很窄,估计翻身不好就容易掉下床。后院有一个浴室,他冲了一个澡,躺在床上睡不着。妻子还活着的时候,每次都是摸摸妻子的手就睡着了。天天晚上做梦,梦的都是在寺庙里的事情,他甚至跟壁画上的人物对话交谈。妻子说他干这项工作干魔怔了,怎么也出不来。他和妻子说话很多,因为在博物馆他说话很少。陈馆长说你就是一个泥胎,连半句话都懒得说。妻子问他,你怎么跟我说那么多的话?张半语笑着说,我怕总不说话,就不会说话了。后半夜突然起风了,风碰到了寺庙屋檐的铃铛脆玲玲地直响。他总爱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妻子的手,但现在空空的。说实话,他觉得自己很自私,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古建筑的研究上,很少过问妻子怎么样。每天下班吃完饭就是看书,他那间书屋都是书,摞了好几摞,比人都高。他要是想看底下的书,就得把上面所有的书都码下来。其实他跟妻子聊天也是聊书的故事,讲他出去的所见所闻。全国几百座古刹,张半语几乎都走过来了。妻子就是他的一个忠实听众,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因为妻子为了他才去听,其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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