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班
作者: 王季明米从与姚村从小邻居,一块玩耍,上学,长大。中学毕业,分到不同单位。姚村在纺织厂做机修工,米从在仪表厂做检验工。姚村脑子活,有魄力,不安分,不满足,总想做他喜欢事。他俩各自进厂后,还是邻居,见面时间减少,不过关系还好。
三十多年前,西康路证交所开张,从西康路北京路口到西康路南京路口,到处是人,都在谈论证券,满嘴大飞乐、小飞乐、豫园、真空电子等八个股票——俗称“老八股”。“老八股”成了市民日常生活用词。米从无动于衷。别人能活,自己也能活,再说,一直听娘话,娘说不许,他想做,终究没做。
面对如此顽愚,原想带他共同发财的姚村也不在意,只是说,马上就会两极分化。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穷人可变富人,富人则会越来越富。机会摆在面前,不想发财,是你的事,不要说没提醒。姚村这话不无道理,米从还是我行我素。
米从记得,老长时间没见姚村,不是没去他家,去时时常扑空。姚妻总说,他到外地去了。米从奇怪,证交所离家一箭之地,到外地干吗?姚妻笑说,我不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后来米从听公用电话间做传呼的娘说,每月姚村家长途电话多。米从问谁打的,娘说,姚村打给他老婆。
半年后的一天,米从早班回家,刚到家门口,见马路边停着一辆上海牌出租车,一眼望去,姚村从车里出来,风尘仆仆。姚村人瘦多了,脸也晒得墨黑,两眼却放光,精神极好。米从知道姚村从外地回来了。
姚村左背挎包,右背水壶,手拎帆布包。细看,帆布包下沉,国际饭店醒目图标被拉长。包装什么?米从不知道。但米从知道,出租车不是随便坐的。要打电话预约,要有钞票。
姚村看到米从说,下班了?米从说,是啊,老长时间没见你,整天忙钞票吧。姚村没直接回答,问,有空吗?米从说,有空。姚村说,来吧。米从说,好,我先回屋里洗把面孔。
米从回屋没洗面孔,喝了一口凉水,坐了一歇,拿上香烟,到隔壁姚村家。
姚村家与米从家一样,都是沿马路石库门。西康路,是条南北方向细长而弯曲小马路,上空有四根电车线,24路电车上两根小辫子翘在电车线上,整天从南到北、由北至南,来来回回开着。米从推开沿马路边的两扇老式黑门,听到沉重的吱呀声。一看那门,合页生锈。米从站在天井里,没像以往大叫姚村,他看见天井里停着一辆崭新幸福牌250摩托车。这车鲜见,开起来轰隆隆贼响,马路都会抖动,又叫“大炮”,这玩意儿至少上万,姚村的吧。
米从掀开姚村家客堂间竹帘子,朝里一看,没人,就叫,姚村,姚村。米从听到客堂间后面卧室响起姚村应声,桌上有香烟、茶叶,自己动手。米从走进客堂间,见桌上果然有茶罐头与香烟。他先找了个玻璃杯,打开茶罐头,动手在杯里放了茶叶,四处一看,不见热水瓶,对着卧室说,热水瓶在啥地方。姚村说,柜子上面。米从看到一边白乎乎水曲柳柜上,有一只崭新气压式热水瓶,他拿起玻璃杯,走过去朝热水瓶上方一压,一股细水流了下来,杯里冒起一股热热的白烟。米从一手捏杯口,一手托杯底,回到桌前坐下,顺手拿起桌上香烟抽了起来。米从以为姚村很快从卧室出来,一支烟抽完,没见动静。米从有些无聊,这时,就见午后阳光打在竹帘上,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
这样坐着,姚村又不出来,米从眼光扫到桌上一叠报纸,拿起一看,除了证券报之类,还有邻近省市各类报纸,计十多种。姚村是看新闻报道,了解国际国内形势?如果是这样,订份本市的就可以,他为啥要订那么多邻省邻市各类报纸呢?米从想了想,显然姚村主要不是看新闻,而是看邻近省市报纸一角上各类证券价格。米从不得不佩服姚村,认真做功课,不赚钞票才怪。
姚村没从卧室出来,米从觉得来得太急。人家刚从外地回来,自己立马过来,有些不妥。想着,站起,走到卧室门口喊了一声,我晚上再来。刚说完,姚村从里面打开门,说,急什么。米从笑笑,却瞥见姚村背后卧室大床上坐着他妻子。他妻子与米从目光一对,连忙从床沿边笑笑,站了起来。米从眼睛瞪大了,他看到大床上堆成小山一样的崭新“大团结”,有着国际饭店醒目图标的帆布包无精打采,瘪塌塌蜷伏一边。米从从没见到如此多的现钞,那张嘴巴张成O型了。
姚村顺手把门关上,轻推米从说,坐坐坐。
米从重新坐下。姚村随即抽烟,说,也就几万元钞票,不用大惊小怪。米从倒抽一口冷气说,口气好大,你是万元户,还轻描淡写。姚村嘴里吐出的大大小小烟圈,在米从眼前萦绕着。姚村说,跟我一道做,床上至少你一半,可你喜欢跟钞票过不去,我有什么办法?米从不响,心里翻江倒海。姚村说,我辞职了。米从一愣,说,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工矿档次,是你姐姐到黑龙江插队换来的,你太不珍惜。姚村笑说,人要做事,总要舍弃东西。念着上班,怎么赚钞票?再说,累死做活,每月几十元,有意思吗?
姚村与米从瞎聊,姚村不断打哈欠,一脸疲惫。米从心想,既然劳累,让我立即过来做啥?想来想去,估计姚村长远没见他,只是客气而已。米从站起说,你太累,休息一下,晚上我请你吃老酒。
姚村说,人是累,但能赚钞票。
米从说,再怎么赚钞票,身体总归要紧,打个午觉吧。
米从嘴里说着,双脚开溜。
姚村说,别忙走,小龙怎么样?
小龙?米从想,姚村怎么问起小龙?小龙是米从侄子。大哥去世,嫂子嫁人。小龙说是被奶奶从小收养,但奶奶在电话间工作,没多少钞票,抚养小龙,钞票基本都是米从出的。
米从说,小龙十八了,考不上大学,在希尔顿大酒店做行李工。
姚村噢了一下。
米从说,啥意思?
姚村想了想说,记得老年吗?
老年是啥人?米从说,记不得。
西北人,以前常到我家吃老酒。
米从想起了,说,记得,人高马大,喝酒很爽。
对的。早先在我们纺织厂实习过,我带过他。
过去老长时间了,你们还有来往?
有来往,他住在西北滍城。
米从点点头,但他不知姚村说着小龙,跳到老年啥意思。
姚村说,让小龙陪我去滍城一次。
去滍城?
对,去滍城,老年那个城市,时间一个礼拜吧。
米从不响。
其实真正办事也就两三天,不过这条线路做生意人多,回程票难买,托老年办回程票得一个礼拜后。
多一天少一天不要紧。
小龙跟我跑一次,付他六百块。
米从吓一跳。米从月薪加奖金八十,六百块大数字了。
米从迟疑,姚村漫不经心说,不包括来回车钱与吃住。
小龙陪你做啥?
管钞票。
钞票?
对的,这次我要搏大的。
多大。
我把家里十万元统统押上。
米从倒抽一口冷气。一万元已经万元户,没想到姚村有十万元,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啊。
姚村看到米从惊讶之态,笑笑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投资基数越大,收获也就越高,成正比的。
那小龙……
去时管人民币,回时管国库券。
原来姚村不做股票,是捣腾国库券。
米从说,你让小龙做保管员?
姚村说,凭小龙身胚与拳头,保管员太难听,叫保镖才恰当。
拳头硬不等于保镖,应该叫跟班。
姚村说,好的好的,叫跟班也行。
米从笑了。小龙从小没爹娘。没爹娘孩子易被人欺负,米从为了让小龙自我保护,老早花大钱让他跟城里名师习拳。小龙天生骨架大,手脚灵活,加上名师指导,刻苦锻炼,曾获“城市杯”形意、通背、劈挂少年组冠军。
小龙升初中时,少体校有意收他,米从娘反对。她崇尚孩子读书,打拳总归没出息。米从三心两意,说,小龙想学,我们资助,除非他不想学。征求小龙意见,不吭声。再问,急了,说,听奶奶的。小龙这样说,米从也没法。其实米从也不想小龙继续打拳。这年代到处讲钞票,打拳再好,身上空麻袋,没有一分钱,终究不行。小龙师傅也说,小龙体质好,肯吃苦,肯苦练,喜欢呆练。让他朝东,不会往西。少年组还好,进青年组,成材也难。
小龙没进少体校,读了初中。后来勉强读了高中,成绩一般。大学考不上,中专呢,不用成绩,送的。小龙觉得没意思,他想先赚钞票。幸亏身上有力气,到希尔顿酒店做临时工。小龙无论小学、中学,踏上社会,确实没人敢欺负,他呢,不惹事。米从满足。
米从脑里闪电掠过枝枝节节,嘴里却问,这事违法吗?
姚村说,我不做犯法事。证交所、银行、派出所与税务局,我都咨询过。法律上没规定犯法。这话米从信,姚村在打擦边球。
米从想了想说,小龙十八了,得征求他意见。
姚村笑笑,似乎说,这样好的条件,要做的人太多,小龙不做,别人会做。不过,嘴上还是客气说,如果小龙同意,我马上付钱,随时出发。
那么急?
时间是钞票,机会是钞票,魄力是钞票,必须快马加鞭。
好。
不过,请他做保镖,还要有约定。
约定?
约定就是合同。
保管钞票,要啥合同。
这是重要环节。
好吧。
不要想得太多,草拟合同,约束双方职责与责任,先君子后小人。
好。
姚村从口袋摸出一小叠“大团结”递给米从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俩是好同学好邻居,但你是小龙长辈,一百块中介费,要付。
米从连忙推辞说,不用。
姚村认真起来,不拿,小龙不必去,我另找人。
米从骑虎难下,想了想,收下。
米从回到自家屋时,娘在烧夜饭。米米从说,我会做饭。娘说,小龙也要回来吃饭。米从应了一声。娘问,你不是上早班吗?米从说,姚村回来,我去他家了。娘说,他回来啦?米从说,对,发了,天井里停着一辆“大炮”。娘说,是吗?米从说,他老婆还坐在床头数着小山一样的钞票。娘笑说,你羡慕?米从说,当初我想与他合伙,你坚决反对。娘说,我只是对你敲边鼓,真想合伙,我能拦住吗?米从不说话了。娘说,投机生意终究不是长远之计。米从说,这年月谁不三六九抓现钞。娘说,我只晓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米从说,迷信,有事跟你商量。
娘看着米从。
姚村想去西北,准备把小龙带上。
带小龙做啥?
拎旅行袋。
讲详细点。
姚村去收国库券,要带现钞,一人忙不过来,让小龙跟班。一礼拜,小龙六百块,我拿一百。
七百块,钞票老多。大凡钞票越多,危险性越高。
姚村在滍城有好友,没危险。
没危险让小龙去做啥?付老高出场费又做啥?钞票退回去。
米从觉得娘这话生硬,说,这事你我做不了主,小龙决定。
他是孩子,不懂轻重,别告诉他,不就可以了嘛。
不行,到时姚村问起,很难回答,总不见得说谎。
说着时,米龙回来了,娘儿俩交换眼色,立即刹车。
米龙一看,像是明白什么,也不吱声。
米从说,小龙,酒店怎么样。
爷叔,钞票少,人吃力。
米从想了想,说,隔壁姚叔想请你帮记忙。
米龙说,我刚在外头碰到姚叔,他跟我讲了。
米从娘不高兴,姚村怎么可以不经我们大人,直接跟小孩讲呢?
米龙说,奶奶我不小,这事我能决定吗?
米从没看他娘,点点头说,可以。
小龙没回答,低头,暗里搓那大手,显得摩拳擦掌,我愿意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