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二回
作者: 徐皓峰回风舞雪,倒峡逆波
“回风舞雪”——是《红楼梦》第二回,脂砚斋批语里,总结的曹雪芹技法。词是好词,总结错了。等到第二回,再分析他错在哪儿。
“回风舞雪”的技巧,在第一回已用上。将后面的事放到前面说,将前面的事放到后面说,犹如回旋风里的雪花,忽前忽后。
单一叙述线的讲述,称为“平铺直叙”,难听点,称为“单调”。忌讳这样说书,听众会不耐烦。但是,刚开始讲故事,听众还没投入,心理空间未打开,接受能力弱,多条叙述线,听众会乱。此时,要在单一线索上玩花样,将前后颠倒下。
《红楼梦》开篇,说女娲补天,弃用的一块石头,有了知觉,哀求一僧一道带自己去人间享乐。奇事一桩,引读者好奇。
奇事,经不起直讲。
介绍石头投胎到何人家,怎么长大的——就没趣了,在茶馆里这么说书,会“掉座儿”,失去听众。曹雪芹“回风舞雪”了,一僧一道带石头下山后,不顺序往下写,而是“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石头被发现,上面写满生平事迹,经历完了。
犹如做圈套,绳子首尾相系,中间空过。
西方电影也会,一九九七年美法合拍片《洛丽塔》便是把结尾放到前面,男主已成杀人犯,开车逛游,之后再讲开始的故事,影片结尾重复开头,回到了男主在开车逛游。二〇〇〇年的香港电影《爱与诚》致敬了此片技巧。
回风舞雪——雪花在打旋,也可解释为讲话兜圈子,保留关键信息不说。
讲石头投生为人,常人讲故事,先要交代“投在谁家”。曹雪芹绕圈,就是不交代,写石头主动问,僧说:“你且莫问,日后自然知道的。”
之后,写甄士隐做梦,梦见带石头投胎的一僧一道,僧道亮了亮石头,依旧不说石头投胎的地点,说了个设计——有一群风流鬼要投胎,将石头安排在里面。
顺着读者的兴致讲故事,能把兴致讲没了。不满足读者,是讲故事的技巧。曹雪芹将投胎事放下,另起炉灶,写甄士隐资助贾雨村赶考——这事讲得现实,容易无趣,但有“石头去哪儿了”的悬念在,读者要找信息,能耐心看。
第二回,贾雨村和冷子兴聊天,聊到贾家,读者自己起疑,会不会是“石头去处”?面对繁琐的家族介绍,能注意听。注意力将散时,曹雪芹抛出——贾家有位少年,能跟石头投胎时的细节对上——读者再次精神。
又不讲了。
还绕圈,写林黛玉寄养贾府,从她的眼见到贾府和贾宝玉(投胎之地、出胎之形)。用了三回书,才将“石头去处”交代出来,曹雪芹太会玩了。
讲故事的技巧,就是“不好好”说事。正经讲,每个疑问都被立即满足,即问即答,顺理成章,读者就不爱看了。越满足读者,读者越烦——明摆的事,我明白呀,还用你说?
读书,是人要刁难自己。
先把麻将混乱了,才能开始打牌。作者混乱讲,读者半明白不明白地听,方有阅读快感。曹雪芹借一个“去处”,绕出了多少事?
第一回,是甄士隐的故事。他是个闲下来的人,享受读书之乐、无意于当官。《红楼梦》正文,从他的梦开始。一日看书看累了,梦见一僧一道。
“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憩”——这十三个字,便是人生最高享乐,闲来无事,看书看到倦,想休息便休息。没人约束他,没有必须要做的,无所事事、无所用心,真自由。
读书,本为了有用,大为当官,小为应事。读书读到什么都不想做了,唯我独尊,方是读通了书——苏东坡、黄庭坚的认识,他俩爱讲“于无佛处称尊”,读书读到只剩下自己,自己跟自己相见,比跟谁见都好,见佛不如见己。
甄士隐有福,活到了此境界,却认识不清,自己闲,见不得他人闲,见到贾雨村闲着,便资助他赶考求官。贾雨村得钱后,不以为然,当夜就走了,没面辞。
如此失礼,因为得人帮助,深以为耻。不感恩,是承受不起。先写薄恩寡义,之后再写报恩,两相对比,显出贾雨村性格。
《红楼梦》结尾,写贾雨村在做梦,他赶考后,活成了奸诈小人,而他本该是甄士隐同类,空空道人要将《红楼梦》书稿找个人托付,一眼选中贾雨村,因为看他“必是闲人”。
甄士隐资助贾雨村,期许他人能有作为,说明自己心里还有一份“闲不住”,此念一起,自己的“闲”便保不住了。先是失乐,他最大的闲中之乐,是逗女儿,于是女儿丢了。保障“闲”的,是财力,于是财破,一场莫名大火,毁了家舍。
他携妻投奔岳父,余财还被岳父骗走,之后作为“没出息的女婿”,总受岳父奚落。好没意思啊,他颓废将死。如此这般,说明他在“闲”的时候,并未通透,似乎是“无佛处称尊”,而一旦忧患,便没了自我。
一位又疯又跛的道人,点化了他。甄士隐解《好了歌》,否了世上的一切,清空了作为之心,随那道人走了。
看书至此,会为他夫人悲哀,男人超脱了,女人怎么办?不管老婆,一走了之,大彻大悟就意味着逃责吗?
大脑简单,世事复杂。
有位老哥,早早的名利双收,我们的理解,皆是苦心谋划,他这人精明得可怕。老哥老了后,有同学去看他,他传授成功之道:快成功时就不要再努力了,努力一定搞砸;大祸临头,也不要努力,试图挽救,会加速灭亡。
老哥的秘诀是,消失吧,找个地方藏起来,看看大学时代没来得及看的文艺理论书。十天半个月后再出门,发现一切变好,该成的成了,该坏的没坏。
等于《好了歌》的“了便是好”——你放弃这事,这事就变好了。不敢相信,他的别墅是看《给初学画者的信》《电影是什么》看得的。老哥真诚,不像是逗学弟们玩。
公元五世纪,南朝刘宋时期,韦提希王后的故事从印度传来。王子篡位,囚禁父王,要饿死他。王后探监,身上涂蜂蜜,给国王吃。王子得知后,又囚禁了王后。丈夫将饿死,她毫无办法,怎么会生下如此可恶的儿子?也完全想不通。
她觉得这个世界没劲透了,管不了,就不管了,祈祷换世界,去一个“不闻恶声、不见恶人”的地方,她去了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世界。谁想,她走了,她丈夫也就好了。国王断绝烦恼,成了罗汉,子杀父的因缘消失了。
念“阿弥陀佛”的习俗,源于此故事。明清的人张口就来,是遇上事的感叹语,等于“天呀”“妈呀”。可想对民间的影响之大。
甄士隐抛妻,也如此。他走了,他妻子就好了,贾雨村发迹,来报恩了。他不走,报恩也不来——现代人理解不了,古人会这么想。
贾宝玉的结局也是抛妻弃子,他逃之夭夭,他办不好的事就都变好了,贾家迎来复兴。道理上讲不通,但现实多这样的事。
世事如梦,没有道理——要不要告诉年轻人这个能让他们崩溃的消息?
我犹豫了很久,后来想通,曹雪芹早就告诉了呀。另外,这一代青年习惯了二次元生活,很难崩溃,说不定会欣喜。
甄士隐对贾雨村的资助,是五十两白银、两件冬衣,贾雨村对甄夫人的报恩,第一次是两封银子、四匹锦缎。封,按官制,是存银库的箱子,五百两一箱,两封是一千两。
这也太多了。
民间的封是一包,包无一定,一百两、三十两、五两都可以是一封。多年不见,第一次给钱,是见面礼,不会太重,给一百两已到顶。
第二次给,贾雨村交给甄夫人父亲一百两和许多物品,令其好好赡养甄夫人。这位爹回家后,没跟甄夫人说,当爹的贪了女儿的钱。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贾雨村未做到,但双倍奉还,四倍奉还,还是做到了。报恩有无标准?
古时农民交租多是年收成的十分之一,成了报恩的参考,将一年盈利的十分一作为谢礼,送给帮了大忙的人。我们这代人还有此习俗,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工资全额送给爷爷奶奶。
写成“一报还一报”,会犯平铺直叙的弊病。说书,不要说应该的,要说不该的。施恩——报恩,是高风亮节。高风亮节属于应该,听着乏味,曹雪芹于是插入私情。
“回风舞雪”还可解释为——风是无形的,没法画,画风的方法是画被风卷起的雪花。风中夹雪,风在视觉上才成立。高风亮节中夹带私情,是写高风亮节的方法,直接写高风亮节,很难写。
贾雨村当官后寻甄士隐一家,既为报恩,也为求爱。早年在甄家做客,一个丫鬟曾特别注目过他。他暗叹她是“巨眼英雄”,记下了这份情,当上官后,要续上。
巨眼英雄——是书画界的词,形容鉴赏者水平高。贾雨村自诩是埋没民间的名画,丫鬟不为落魄相蒙蔽,看透他是人才。穷困时得到的异性激励,最动心,贾雨村报恩夹带求爱,报恩的事就生动了。
我们几代学电影的,对“回风舞雪”太熟悉了,苏联电影总这样,写英雄人物,一定要夹带私情,显得目的不纯,最后发现他是大公无私,大公无私就不是说教了,能让观众佩服。
我的老师(第四代导演)大学学《夏伯阳》,以一个土匪习气的苏军将领,表现苏军的正确。第五代大学学《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以一个老兵油子表现苏军的纯洁。
这是苏联电影的惯用技巧,我上幼儿园高班(五岁了),路过一部内部参考片(时隔多年,没查到名字),幼儿园组织观摩。写斯大林微服私访,遇上几个持刀小流氓,斯大林空手夺刀,吓跑小流氓,他向随行干部感慨,自己也曾是个爱打架的迷茫青年,布置任务:“青年的教育问题,一定要重视起来。”
还是这招,没使好,给幼儿园的我们留下不可信的印象。
丫鬟如果真是巨眼英雄,多年后,贾雨村娶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事应该,就不好看了。在小说电影里,“一厢情愿”永远强过“两情相悦”。
曹雪芹写成,丫鬟纯是好奇,之前听甄士隐闲谈,说有个穷书生,日后必飞黄腾达。她见贾雨村容貌雄强、衣服寒酸,寻思是不是老爷说的那人?不禁多看两眼。
丫鬟无心,贾雨村有心,凑成了故事。
书中评语:“偶因一招错,便为人上人。”说丫鬟合适,说评书艺人也合适。错开、误会——主观愿望与现实不一致,人与人不一致。学说书,开了窍,是会用了错、误,从此技高一筹,能挣到钱了。
合情合理,不是艺术。一错再错,方是故事。
错认,丫鬟成知府夫人。误解,一株草成林黛玉。全书第一个梦,是甄士隐梦见一僧一道闲谈,说起仙界中有一株草,受神瑛侍者浇灌,当神瑛侍者下凡,草也生而为人,要以一生眼泪偿还之前受的浇灌之水。
泪和水,不是同一个东西。神瑛侍者灌溉花草,是自得其乐,并不需要偿还。天大误会,草想错了,但读者就是要看她一路错下去。
对的,读者知道怎么收场;错的,读者不知道怎么收场,那才刺激。希区柯克的《美人计》评价高,一个男人自作聪明,结果把热恋情人送进他人怀抱,他自酿苦果,还故作潇洒,显得自己在考量人性、一切尽在掌握中——道德和情节都没法收场,刺激到顶。
《捉贼记》评价低,最终无非是捉了个贼,全片没几个演员,贼不是他就是她,是谁都可以,观众看希区柯克怎么圆。看电影看成这样,还能有多大兴致?
故事到了发展段落,要有崩溃感,导演颠覆生活常识和发生段落的原始设定,要颠覆得观众失去预知能力,不知道主角下一步要干吗。
发展段落,不是事情越来越重大,而是越来越迷惘,夜航失联一般。看电影过瘾,是看到一半,突然发现不是原来那件事了,认知崩溃,大脑如遭捶击。
最笨的方法,是雷德利·斯科特二〇二一年新拍的《最后的决斗》。一个事做不成故事,就把这事拍三遍,细节不同,下一遍颠覆上一遍的事件性质。笨法子管用,观众认知错乱,过上了瘾,火遍欧美。
《红楼梦》第二回,写贾雨村当官不得法,被免职,跑去豪门林家当私教,学生是林黛玉。黛玉患病,一时开不了课,他于是游山玩水,走到一座老庙,见门口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觉得里面住着高人。
不料,是个昏庸老僧。贾雨村问不出什么,扫兴而归。
脂砚斋批语,认为老僧是成就者,贾雨村眼拙,能看出王熙凤、宝玉、黛玉的灵气,看不出真正的证道者。
嗯——脂砚斋又乱说了。曹雪芹该没这意思,他只是不想解释门联,门联含义让读者自悟,才把老僧写得昏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