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水九月寒
作者: 汗漫1
眼前这一条河,名字叫“小水”。顺理成章,旁边村庄是小水村。晴日里,小水哗哗啦啦流淌,落雨天则轰轰隆隆成为大水。向西流,与蛇尾河碰头,拥抱着一起向南流,汇入老鹳河,再依次进入丹江、长江、东海,像一个少年,在不断成长、宽阔中渐趋苍凉。
两脉青山在河边蜿蜒起伏,被称为“双龙”,以前叫“蛇尾”。大概觉得“双龙”比“蛇尾”气象万千。我还是喜欢“蛇尾”二字,灵动,有魅惑力。尤其是清晨和傍晚,太阳在山梁上细腻镶出一道金边,的确像金蛇狂舞,让我想起成语“虎头蛇尾”——太阳如壮烈虎头,多好;有灵动蛇尾衬托虎头,多好。
小水村,行政关系隶属双龙镇,即从前的“蛇尾人民公社”。镇不大,住满远远近近来采购香菇、猕猴桃、中药材的生意人。街道上,挂满各种商贸公司、旅行社、农家乐、饭店、咖啡馆、茶社、修车店的标牌,霓虹灯闪烁,花花绿绿。附近有龙潭沟、地下河等风景区,河南、陕西、湖北等地车牌简称“豫”“陕”“鄂”,充满大路小街,像在证明三省关系的密切无间。
朋友开车载我,从西峡县城出发到双龙镇,再到小水村。一条公路与小水相平行,像兄弟,携手并肩越山穿岭,去往太平镇。再远处,进入商洛地界。秦代开辟的“东南快车道”,在唐代更名为“东南大道”,大致上覆盖了朋友开车经过的这段路线,自长安、商洛逶迤而来,经西峡、南阳、襄阳,通向江南。一代代的将士、文人、囚犯、粮食、剑戟、竹简、情仇、生死……持续闪现在我身前背后的山水间。悲欣交集之地,往往是杰出者萌发生长之土,此乃历史铁律。
上世纪七十年代,西峡县城汽车站发往太平镇的班车,每天数次途经小水村,停下来,售票员高喊:“小水何家,到了!”乘客上上下下,车再开走。这“何家”,指的是从郑州下放到小水村的何南丁家。作家何南丁,笔名“南丁”。西峡人在这里设一站,且冠以“小水何家”之名,是很抒情的事,足见“小水”与“何家”亲密无间。
一九七〇年十月,三十九岁的南丁,带着妻子左春和女儿何向阳,乘一辆满载书籍和生活用品的卡车,离开锣鼓声声、红旗飘飘的郑州,来到伏牛山中生活。这是他第二次下放。历次政治运动中,河南省文联一贯被斥为“庙小妖风大”——几十个文人,全军覆没于风浪中。下放,接受山风吹拂,比享受“妖风”待遇开心,出郑州像一次逃亡。南丁的烟瘾,在山风与妖风之间养成。前一次下放,南丁独自到信阳大别山区劳动,唯有一根香烟能安抚指尖、释放积郁。一团团烟雾升腾眼前,像山雾,可遮掩部分表情,增强一丝安全感。“风烈则云扬”,他一边抽烟,一边嘟囔。某日,去信阳,在郑州火车站广场候车,烟瘾乍现,口袋里没有烟也没有钱。南丁狠狠心,摘下左腕戴着的“上海”牌手表,换了两包“黄金叶”牌香烟,松一口气。
伏牛山中小水村,比大别山农场明媚、温暖,因妻子和女儿陪在身边。生产队长王衍昭喊南丁“何大哥”,听起来像“何大锅”。把三间仓库腾出来,盘大小两个锅台,一个炒菜,一个做饭,南丁就安家了。书多,堆在床头、桌上、地面。王衍昭见状,率领几个村人在仓库边垒砌起一间小书房,让南丁有了写作、看书、独处的地方,“作家”这一身份感略微得到加固,不至于完全溃散。
一个夜晚,暴雨滂沱。半夜听到金属叮叮当当撞击声,南丁觉得异样。第二天清晨才知道:王衍昭担心山洪冲击何家,半夜里从床上爬起来,喊上副队长陈元亨,用铁锹为何家房基处的雨水改道,排泄到河里去。
多年后,何向阳也成为作家,曾经沿黄河走了数月,写出长篇散文《自巴颜喀拉》。其中,有这一句话:“在底层人民的宽厚里安顿自我。”写这句话时,她大约也想到小水,想到小水村里一同笑过、哭过、挣扎过的底层人民。
2
南丁爱伏牛山,爱小水,把这里作为寄身存志的家园,作了长久生活下去的打算。没料到,三年后,一九七四年,他又被调回省文联,回到政治的疾风骤雨中。在郑州,每每遭遇凉薄、痛愤之人事,南丁眼前就浮现伏牛山、小水,想起最亲近的王衍昭,耳边响起西峡班车售票员高喊“小水何家”的声音,就多了一份安然和定力。
他是有退路的人,用八百里伏牛山作为后援,就永远不会绝望。
“小水何家”那一站点,在何家离去后保留多年,像好亲戚走了之后,桌上,仍有一碗茶冒着热气,热切等待他回来、坐下、谈天说地话桑麻。何家门前,从石头缝隙里生发的几棵檀树,开枝散叶,浓绿宽厚,像张手眺望旧日主人。我没找到这一站点,也没看见何家房子。在小水河边站一会儿。几只鹳鸟,高翔或低掠。逆风而起时,缩紧身子,像黑色感叹号!顺风而下时,则张扬双翅,像一大团快乐怒放的白花——鹳鸟翅膀下的羽毛是白色的,故,西峡在古代曾名“白羽”,足见本地鹳鸟之纷纷扬扬。
当年,南丁在这条河边出现无数次,看鹳鸟起落,抽烟,想着群山内外的事情。幼小的何向阳紧跟父亲,什么也不想,只看河里活泼的鱼。她喜欢吃鱼。
南丁会做农活,割麦子、割稻谷、扬场。扛起装满粮食的麻袋,飞一样奔跑。搬石头筑梯田也手脚灵活。村人喜欢这一个壮劳力:“何大哥实诚!自家人!不像大作家,不惜力。”听到这评价,南丁比若干年前短篇小说《检验工叶英》被评论家们激赏时还愉快,嘿嘿嘿嘿笑,眼睛细眯得近乎消失,给大家发烟,再擦燃火柴一一点烟。
但南丁不会捕鱼。去蛇尾街买两盒鱼罐头:“女儿,给你两河(盒)的鱼!”向阳听懂了,咯咯咯咯笑。多年后,看见“盒”这一物体或听见“he”这一发音,向阳都会想到“河”,从小水,到世界上一切河流,都潺湲或浩荡于眼前。在童年,在伏牛山,她开始体会修辞的秘密和魅力:以隐喻负载人意,用借代揭示本质。
小水村人善捕鱼,撒网或垂钓,送鱼到何家。何家做了饺子、菜包等等美食,也送到邻家去还情。何家与村人,活成一条河里的鱼群,被流水亲密无间联结为一体,共同感受天地间的寒暑凉热。
向阳最亲近的同学是大芬。清早,天还黑,大芬提着墨水瓶改成的小油灯、背着书包,来何家窗前,轻声喊:“向阳,向阳……”向阳小声回应:“来了,来了……”也提着小油灯,“吱呀”一声拉开门。两个小学生,两盏灯,沿着小水,去一公里外的小学校上早自习。
南丁听见动静,披着上衣、光着脚迈出门槛,看两个小身影、两点微光,消失在山路拐弯处。天色渐亮,像是由那两盏小油灯的光芒扩张而成。
3
二〇一五年,阴历九月,一辆大巴自郑州朝黄河方向开。八十四岁的南丁靠窗坐着,我靠他坐着。同行者还有谢冕、耿占春、王家新、唐晓渡等作家。我们一起去看黄河中下游的分界处——桃花峪,像是去研究如何划分一个人的中年与晚年,以便调整步伐和呼吸。
我多次和南丁相处,在会场,或者在采风的路上。一九九八年,河南省作协召开青年诗人研讨会,我、冯杰、蓝蓝、森子、杜涯、扶桑作为被研讨对象,接受批评与表扬。南丁的发言我记忆犹新:“六个诗人,男孩们在写世界,女孩们在写情感。”那时,我在他眼中还是“男孩”。后来,“黄河诗会”在伏牛山中的荆紫关召开,南丁参加,这里距西峡不远。他喜欢唱歌,一路大声或小声唱着喜欢的歌——“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啊,多么辉煌灿烂的太阳”“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我们跟着应和,一路欢声笑语。南丁像幼儿园园长,像六月,带来儿童节和青蛙叫。
自一九八三年起,南丁担任河南省文联主席、作家协会主席,用一身天真气维护文学的天然与真实。就职会上,诗人苏金伞很高兴:“穆桂英五十三岁挂帅又出征——祝贺南丁!”笑声掌声一片。那一年,南丁虚岁五十三岁,以新发表的短篇小说《旗》,开新时期“反思文学”之先声。渐渐地,他把精力转移到文学组织工作上,创办《莽原》,召开作品研讨会,建文学院,选调作家进入作协从事专业创作……短时期内,“文学豫军”这面旗帜,因穆桂英一般的南丁,高扬在新时期中国文学现场。张一弓、李佩甫、田中禾、二月河、周同宾、张宇、杨东明、墨白、孙方友、行者、齐岸青……星辰般相继升起于文坛,光照南北。
某一日,大清早,农民作家乔典运在西峡坐上长途汽车,过内乡、镇平、南阳、平顶山……他不时捏捏口袋里的信封,还在,就松一口气。那是南丁签发的河南省作家协会邀请函。进郑州,满城灯火,眼花缭乱,乔典运没了方向感。问着,走着,终于找到经七路上的河南作家协会大院,在招待所住了十多天,修改小说。他说话有些迟缓、结巴,纸上句子就短,句号多。烟瘾也大,一双草绿色旧军鞋,被烟灰烧出几个洞。室内烟雾腾腾。南丁来看他,开玩笑:“腾云驾雾了,成仙了!”乔典运嘿嘿嘿嘿:“假装……飞起来了!”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半夜写完一篇,心情激动,乔典运去招待所旁边的家属院,敲南丁家的门:“南丁,我……想和你聊聊中不中?”南丁笑眯眯披着衣服来开门:“中,中,欢迎哩很!”端出酒、花生米,两个人在书房里喝着聊着。从前的旧事,当下的情景,涌上心头眉间,两个人醉醺醺不知不觉到天亮。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南丁就成为乔典运的责任编辑,帮他斟酌那些快板书、剧本、小说,改错别字。下放到小水,两人常来往,一同去黄石庵林场里晃荡、散心、说闲话,成为终生好友。后来,乔典运以《满票》《村魂》引爆文坛,两次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南丁高兴,组织评论家为其鼓呼:“南阳出了一个老乔!”“鲁迅之后又一个国民性批判者!”
去黄河边的桃花峪游荡这一天,我已离开河南去上海生活多年。南丁看见我依然很亲,像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孩”。这或许因为一种特殊乡情的存在——我是南阳人,像一条索引、脚注,能让他一下子想起西峡、伏牛山。多年未见面了,南丁形象、秉性没有变,坚决不去坐另外一辆体现身份感的高级商务车,与大家拥挤在大巴上。他笑眯眯看我,低声说着正在做的事情:刚出版回忆录《半凋零》,写凋零的友人和自我;正在写《经七路三十四号》,从五十年代河南省文联筹建,一直写到当下,涉及种种纠葛与烦难,有顾虑:“好多事情不宜写,也不必写了……”我理解他的厚道与善良。这一个世界,本来就是由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组成的。
经七路三十四号,是河南文艺界的圣殿,也是小社会。前院为办公楼,挂满各种协会、杂志社的标牌。后院几排楼房,住满作家、画家、音乐家、戏剧家,琴声与歌声隐约荡漾。院子里有食堂、招待所、澡堂、理发店、图书馆、放映室,充满自足自在的气质。刚开始写作的九十年代初期,我曾随友人进入这一大院,无限向往。沉浮与忧喜,年年累积叠加,使经七路三十四号成为观察中原沧桑的某种特殊角度。切入这一角度,南丁不乏勇气,更需智慧和慈悲。
说吧,悲伤将因为一系列证词而预警,不再轻易卷土重来。说吧,欢悦也因为各种细节得以确认,不会显得虚幻和恍惚。
二〇一六年夏,南丁因病去世。《经七路三十四号》,一部未完成的遗作,在二〇一七年出版。
父亲去世后,批评家何向阳重回诗人身份,写了大量诗作。大约也与她生过一场病有关。句子短促,不断换行,一首诗的形状像蜡烛,充满被风吹灭的紧迫感、丧失感。所谓诗,就是失,就是对失去的光线和暖意,在字里行间挽留与重建。“我越来越与那些人们忽略的事物相像。”她这样说着,在喧嚣的时代里,选择小水一般的边缘处,与那些“忽略的事物”共相并生,从而获得只有诗人体验到的幸福——因充满难度,而面目独到。在《局部》一诗中,她写下四行惊心动魄的句子:
我更爱一首诗
还未写出的部分
犹如深爱
那站在人群中一直沉默的诗人
4
一九七〇年那一次下放,组织上让南丁选择去向,他说“南阳”。
一辆卡车摇摇晃晃出郑州,把何家成员拉到卧龙岗下一个村庄安家。过一段时间,南丁觉得,这里还是离城区太近。诸葛亮躬耕地已经不适宜躬耕,大街上游行队伍的锣鼓声、口号声、歌声,声声刺耳。南丁就跑到南阳地委请求:“我想去伏牛山,去西峡,中不中?”“中啊,就是艰苦一些啊,深山啊。”一辆卡车,又摇摇晃晃朝南阳盆地边缘处开去。西峡县委提供两个村子,供南丁选择,南丁看中最远处一个村子:“小水!小水吧。名字多好。”
与南丁同一时期下放到南阳的作家,还有《朝阳沟》的编剧杨兰春。当时领导号召“县县出鲁迅,村村出郭沫若”,杨兰春把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一拧,嘴角一撇:“别说那些‘县县出鲁迅’的大话,能把鲁迅文章抄一遍就不简单了!”这姿势、表情、观点,惹怒领导,杨兰春被批判、下放,尚能选择去向,就到南阳方城一个村庄里种地、养羊,偶尔辅导革命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