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
作者: 李庆西
1
老街上有一家修理电脑和家用电器的铺子,门上挂着“盘庚作坊”的招牌。老康租下店面之前,黑漆匾额上就是这四个描金大字。这儿过去是酿酒的作坊,盘庚是镇子名称。作坊后院很大,现在隔成两半,烧锅房和后边那排平房做了农资商店,门脸在另一条街上。
二十多年前,镇上就有了这爿修理电器的店面。那时电脑在乡镇是稀罕玩意儿,送来修理的都是普通家用电器,店堂内堆满拆开壳子的电视机和电器元件。邻家的鸡鸭穿过店堂去后院觅食。那时沿街百年老屋一溜木板房子,屋檐下拉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各家洗菜、刷马桶将脏水从门前泼出,蚊蝇飞逐的石板路积满成年累月的溷秽。
以前没有下水道。以前这条街的秘密都在各家门板后边。
后来老街彻底改造,铺设了下水道和各种管线,街面房子都改建,换作了瓷砖和马赛克贴面,整条街焕然一新。现在看着有些城市模样,农业银行隔壁新开了咖啡馆。
可路面还是从前的青石条,依然凹凸不平,这让皮子抱怨不迭。皮子就是老康店里修电脑的小哥。他不明白为何不撬掉石板铺水泥路,汽车驶入这条主街颠簸得厉害,路面还不如四乡八村的机耕道。老康几年前购置了一辆厢式小货车,需要上门服务时让皮子开车去,有时就把冰箱空调那些大件拉到店里来修。
老街改造是上一届班子的政绩,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东边的公公庙没了,西边的老井被填了。省里县里来人,每每叹息古镇风貌荡然无存。
新来的镇长在老康店里修过电脑,这人有文化,看到“盘庚作坊”那块旧匾,直是感慨不已。除了门前的石板路,老物件就剩这块匾了。
2
在盘庚这个小镇上,老康是一个奇特的存在。镇上的人都管他叫“外国人”,因为他看上去是像外国人。高鼻梁,灰眼珠,脑袋上不多的几缕白发带着鬈儿。没准就是外来物种。他不是本地人,是邻省海边什么地方来的,多少有些来历不明。人们奇怪的是,他没有家眷。他才五十出头,现在娶妻,连生二胎还来得及。他在本镇经营了二十多年,听说还正式上了户口,作为电器店老板,在这条街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人聪明,又好学,学什么是什么。最早只是修理电饭煲电风扇,后来是电视机,后来各种电器都能上手。再后来电脑开始普及,这新玩意儿有些唬人,里里外外排线接口太多,人家整不明白就来找他。从给人检查故障、重装系统开始,修理电脑渐渐成了店里的主业。从台式机到笔记本电脑,从路由器到打印机、收银机,他都能搞定,像查杀病毒和安装盗版软件那些零碎业务则每天都有。
对了,这老康还懂英语,只是口音有点怪。这不奇怪,他说澳洲人印度人的英语都是这种发音。隔壁糕团店老胡找他给孙子辅导英语,让他调教了一阵,中考英语成绩年级第一,进了门槛很高的县一中。这一来,许多家长都求上门。他一概回绝。他说不是他自己有多大本事,胡家的伢子自有天分。他看人很看重天赋,他说聪明人不用教,当初收皮子做徒弟,就是觉得他脑子好使。
皮子初中毕业就在隔壁老胡的糕团店打工,每日里磨粉、和面、烧火。空闲时常来他这儿看他干活,边看边问,很快就明白电路板上有哪些名堂。这小子读书不多,但什么东西一看就会,跟着老康学电器学电脑,上手很快,现在电脑上许多事情比老康还清楚。他网购了一本Python编程教材,有空的时候就自学编程。
老康如今年逾半百,自认脑子比不上年轻人了。
3
店铺二楼有三间屋,东西两头是老康和皮子的卧室。中间的屋子比较小,里边搁了台虎钳和一些五金工具,这是老康的工具间,平时都锁着。镇子改建之前,老康就把这“盘庚作坊”的两层屋面都买下了,当时镇上房价不贵。
皮子住这儿不用缴房租,老康当初招人开出的条件就是包吃包住。吃饭实是两人搭伙,他那份伙食费是算在工钱里了。平时他俩轮流做饭,老康每天晨练回来就把菜买了。有时候忙不过来,他们也出去吃,这街上有五六家小吃店。
皮子对这份工作这份待遇相当满意。他初中那些同学大多去了县城或是省城,不论男生女生,不论做保安还是做销售,实际到手的收入连他一半都不到,听说有的还跟十几个人挤在群租的公寓里,那情形想想有些可怕。他想起一首歌里唱的——
“你收入一般,工资两千,柴米油盐,你是一日三餐……”
他一边干活一边听歌。老康没有音乐细胞,店里那台破音响归他使用,他喜欢什么歌曲就播放什么。师傅听什么歌无所谓,也不管现在流行什么。
4
他们在“盘庚作坊”牌匾左右两边各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在店堂内也装了一个。那一阵镇上治安不好,入室盗窃屡见不鲜,派出所叫沿街店铺都安装摄像头。虽说有些商家不愿意花这份钱,但也有不少店铺愿意配合,至少所有的公家单位都装了。除了农行早有自己的监控系统,其他各家安装活计都包给了老康师徒,从购买器材到安装调试,设置报警系统,都是他俩一手操办。师徒二人忙碌了一阵,好歹也赚了一票。
皮子说,他们楼上过道里应该再装一个,还有后院……反正占着一台旧电脑,多拉两条线而已。老康说,你裤裆里再装一个?这小子有时也脑残,让钱烧迷糊了。
皮子有时候会傻傻地盯着监控屏幕看半天,看街上过往的车辆和走来走去的人,看烟杂店老板娘坐在门口给伢子喂奶,看西头洗熨店那只名叫宝玉的黑狗朝人狂吠……
5
老康心里想过,皮子再做几年,赚够了钱就该讨老婆了,人家不会像他这样一辈子打光棍。到那时,他自己也快做不动了。以后的事情不能不想。以后,就是后半辈子。日子过得太快,一眨眼天又黑了。
他自己都没想到,当初来了这盘庚镇,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几年,这辈子就活成了一种理念。索性老死在这儿,在哪儿都是过日子。两斤花雕,够一个礼拜。
以后皮子怎么办?他也想过。不过,年轻人的想法他有些琢磨不透。
皮子原本不是镇上的,自己家在离镇子十几公里的戴村,因为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镇上姑妈家里。姑妈家在镇子东边的阳光弄,几个姑表兄妹都在县城做事,他十天半月回去一趟。姑妈爱吃条头糕,每次回去他都在隔壁老胡店里称两斤去孝敬她老人家。
其实,皮子的户籍还在村里,村里还有他一块宅基地。明年他要先把房子造起来。
6
小镇生活有自己的节律,但个人的轨迹很容易被颠覆。
无论冬夏,天刚蒙蒙亮,老康和皮子掀开被窝就去河边晨练。老康打太极拳,自称康式太极。推手,转腰,踢腿,蹬步……行云流水过一遍,已是浑身冒汗。皮子简单,只玩站桩,一站就是一个钟头。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嘴里念念有词……
老康总笑话他嘴里漏气,这样站多久也白搭。可皮子说这是念金刚咒,哪里会是漏气。他自称意守丹田,运气行血,打通十二经脉。皮子少时跟人练过武功,师父点拨说,他下盘不稳,叫他先练十年站桩。那人是走江湖的,离开了盘庚再也没来过,皮子练桩站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盘河从孃孃山里蜿蜒流出,流到盘庚镇,河床变宽变深,两岸都有石砌的护坡。北岸的埠头连着镇子,这边河堤上修筑了公园,一条长长的游廊掩映在杂树繁花之中。这都是镇子改造时新弄的,以前只是一片荒地。
以前老康和皮子来晨练,河堤上没有什么人,只是洗熨店那条黑狗总是跟过来。现在完全不对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痴痴迷迷的,都是跳广场舞的,不光是大妈大嫂,许多男的也混在里边。音响很嘈杂,这边《十送红军》,那边邓丽君。

人多,太闹,康式太极终而玩不下去。老康的日课改作遛弯,沿着镇子四周走一圈,十公里左右,走快了也是大汗淋漓。皮子已自废武功,混入广场舞男女堆里,随着一二三四的节奏摆动着肢体。别人跟着乐曲载歌载舞,“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他嘴里嘟嘟囔囔,管自己念咒,“天有天将,地有地祇,斩妖灭邪,操他妈的……”
7
盘庚作坊生意一直很好,修理电器的活计没有淡季旺季之分,整个白天老康和皮子都趴在工作台上干活。楼下客堂间就是店堂,进门左右两侧靠窗位置是他们一老一少的工作台,旁边玻璃橱柜里塞满了废旧电路板和各种电器元件。尽管开着门,店堂里还是显得幽暗,永远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那次镇长来修笔记本电脑,进门就嫌屋里太暗。
老康认得这位新来的父母官,赶紧把人请到里边沙发上,打开顶上的吊灯。店里唯独这个角落稍显整洁,沙发前摆着长条茶几,顾客可在这儿休息等待。茶几上那套茶具是喝工夫茶用的,老康给镇长沏了一壶铁观音,手法娴熟地摆弄一番。本地人喝绿茶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但老康喝什么茶都要先沏在紫砂壶里。他一边跟镇长聊着,一边开机检查。他把茶水倒在一排小茶盅里,叫镇长喝茶。黑屏上光标闪个不停,只显示几行英文字,镇长说就是这莫名其妙的毛病,他说这是“检测不到硬盘”的意思。他拿到工作台上,拆开机壳,仔细察看一遍,发现原来是硬盘数据线接口已经氧化,八成是笔记本键盘沾过水了,不过环境潮湿也容易出现这问题。换了数据线就能正常开机了。不到半个钟头问题已解决,镇长很高兴。说到费用,他按规矩照收,没少收一分钱。怎么不给镇长优惠些?过后皮子不解地问道。他说做生意就要照规矩做,省得让领导犯嘀咕。
送客出门时,镇长转身指着门楣上的牌匾,告诉他这是清代赵之谦的字,难得你还留着。他憨憨地笑笑,说当初只是图省事,不想花钱去另做店招。其实,他知道这匾有来历。落款有“撝叔”两个小字,那就是赵之谦。
8
这家铺子号称“年中无休”,但每年春秋两季总要歇业几天,老康带着皮子去山里打猎。当然,打猎的事情不敢声张,现在都讲动物保护,再说公安到处查缴枪支,不能傻呵呵地到处去说。闭店就说临时有事,打印一纸告示,贴在门上就是。
进山打猎是他们难得的休闲活动,其实不在乎进山一趟能有多少收获。平日每天趴在台子上盯着黑屏蓝屏,摆弄那些电路板,很单调也很乏味,一到山里呼吸带着松针香味的新鲜空气,山前山后转转,恐怕能多活十年。
盘庚镇西北方向,十八公里以外有座孃孃山,山脚下的戴村就是皮子老家。他们把车子停在村里,背着装有猎枪的麻袋,一直往山上走。穿过茶园和竹林,避开村民上山常走的石径小道,转过牛角岭那片杉树林,再往里边走,便是以青刚栎为主的阔叶混交林,那是野猪和角麂出没之处。有时钻山越岭折腾两三天,仅收获几只野鸡野兔。但偶尔碰上运气好的时候,隔着那条飞瀑直下的溪涧,远远瞄见饮水的大野猪,一枪就拿下。老康现在眼神不如过去了,遇到野猪角麂这样的大家伙都让皮子开枪。他们两支枪都是自制的单筒滑膛枪,精准度不够。关键是打野猪用的独头弹加工比较费事,每一颗都要省着用。那些金属弹头上要绞出螺旋线,手工做这个活儿实在麻烦。
他们从山上抬下野猪,到戴村找大公伯开膛解肉。这人是皮子小时候的邻家堂叔,村民猎到野猪也都抬到他院里。照规矩,猪头和下水都归了大公伯,老康吩咐他斩下两条后腿,叫皮子扔到车上带走,剩下的让他分给村里的亲友。每次他俩来了,总要在大公伯家里住上两三天,跟几个要好的村民喝几顿酒。
9
老康打猎的经历要追溯到十多年前,这事情也跟戴村人有关。
起初是人家找他修理猎枪,村民听说“外国人”的店里什么都能修,镇上做修理的铺子只此一家。之前他真没摆弄过这玩意儿,拿来的那两支单筒滑膛枪锈迹斑斑,扳机都扣不动。他搔着头皮说不一定能修好,可以试试。他把所有的机件都拆卸下来,琢磨了好几天,又重新装了回去,然后再拆开来,然后就把这枪械的道理弄明白了。他将所有的锈蚀都细心打磨掉,自己加工了几个损坏的部件。其中有一支枪弹簧坏了,又费了好大劲儿从外面淘弄到那种弹簧,总算把两支枪都弄好了。
给戴村人修枪,他没收钱。他说这不是一份生意,只是帮个忙。人家为了答谢他,就带他去孃孃山里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