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扮演

作者: 卢德坤

家政妇/有自己房间的人

从菜场出来,在高架桥投下的阴影里往东走,过一条河,到十字路口,就看见“西头”那边了。“西头”的前后几排“农民房”已拆,新的工程作业很缓慢似的,才围成了几堵白墙。

虽然手提重物——薛冰习惯一次性多买一些——她还是凑近墙上一个双菱形洞口朝里张望了几眼,也就四五秒时间。里头疏疏阔阔,乱砖碎石堆叠,灰扑扑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建那名头响亮的商住一体的“国际”。她以前在哪儿瞥见过效果图,有一种里头会卖冒牌货的感觉。

她很快再往前走。菜场到“东头”,一站公交车站的距离,但薛冰偶尔不想坐车。她喜欢走在这条路上。

要处理的本子比较多的时候,为图省事,薛冰干脆在“东头”小店买一点肉菜。余忠平嘴刁,觉得小店东西不新鲜。薛冰不觉有异,但还是认为自个儿的家政妇角色多少失了格,有些不好意思。

对于不多的菜式,余忠平倒没有旁的话说,像是对薛冰的一种谅解。何况,薛冰会的几样,还是他教的。一开始,余忠平下过一段时间的厨。他到底是喜欢“住家菜”的。薛冰与朱方在那房住的时候,几乎不开火。

当初找房子,颇花了薛冰一段时日。那会儿,朱方刚做生意,又大手大脚惯了,薛冰心想替他省点钱,省一点是一点。也因此,她觉得自己的“女友力”“贤惠值”上升了几分——照朱方的说法,以及薛冰自己不多的观察,朱方的那一口子向来爱表现她的“贤惠值”——然而,又不能住太差,不然朱方必定不肯的。

其时的城市新闻里,出现了令薛冰觉得地段再好,也绝不能住的群租房画面。她不上班,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扎,住在中心城区亦必定只在小范围内活动。因此,她不排斥稍偏一点儿的地方。再说,朱方开车,也不带多少朋友去她那儿的。

东西两头的“农民房”,有一连片灰青色外墙的,也有土别墅模样的。薛冰还见到过几幢红屋顶的,当时就喜欢上,可惜人家自住不赁。后来,她选定的那户,有些土别墅样儿。她挑了间打通的二居室,位于三楼。同层只有另一个租户,似乎单身,和薛冰搭过几次讪,她自然表现出一副忠贞模样,很快碰见了也不怎么说话。朱方则似乎不想跟这一带的所有人发生任何具体的联系。当然,他本就来去匆匆。他虽怪薛冰没找更宽敞的所在,但也就在半小时内,觉得丢了面子。薛冰向来觉得他是好说话的。

两年下来,薛冰觉得自己是这屋子的老人了,但也把非自家的地方弄脏旧了,有些不好意思。

余忠平第一次来的那个夜里,也夸这房子不错,不觉得偏。

和朱方及他那一口子闹过后,薛冰考虑过另找住处,这像剧情发展的某种必然方向。

不过,她先在床上躺了几天,反正朱方已缴了当季房租,而那时候还不过夏初。除泡方便面、上厕所、天黑了去外面统取一次快递外,她没怎么起过身,最多再开一次电脑,放些惯听的流行歌儿,让乐声及意义大多不明的颅内对白充斥这个房间。

过几天,能够起身了,除上述活动外,她只从早到晚刷剧。她看一点新剧,但更愿意花时间将能记起的老剧再过一遍——有些因年代久远而找不到资源的另说;有些找到了,却糊得已看不清人脸,还能硬着头皮看下去。可也不一定全看,也可以挑自己喜欢的段落,重复看几遍。过后,不同片段在脑内串了场,自行补成了另一出戏似的。

她又起换地方的念头,几次欲一鼓作气敲房东的门,但怎么也挪不动屁股。

她端坐着,环顾四周,觉得这房间也不太令人生厌;真那么麻烦,再找房子搬房子,重头来一遍?——只是,就待在这里,好像连自己也骗了自己。难道不是一早就说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再过一两天,她愿意在房间及外头小范围内走动了。她琢磨着,既然决定不搬地方,至少得换一换室内摆设。

想想又作了罢。再怎么说,是自己找的、布置的地方,凭什么换呢?换了的话,像很轻易承认了一种失败。如今看来,这是个更适合一人的房间。这也像剧情发展的某种必然方向。最后,她换了套音响,更便于听音乐、刷剧、看电影。

后来,余忠平提出来过,由他来付她的房租,被她拒绝了。这个房间的事,像只是她个人的事。助理/发愿的人

是苒苒介绍薛冰认识的余忠平。

离婚后,苒苒在较靠近市区的地方租了套单身公寓。苒苒真离了婚,薛冰一时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苒苒是没法子独自过日子的人。

苒苒的公寓位于十几层。经过布置,以米色与粉色调为主,收拾得干净;开点窗户,不少悬着的饰品就晃呀荡地,发出脆响;什物大多搬了来,尽量按原本方位摆设;小书柜里,精装本齐齐整整。薛冰嘴上说不错不错,心底也有些羡慕。当初如下定决心,会不会也能找着这么一间?来时看见的公寓外墙体刷得极平整而浓烈的一片深蓝,尤得她心。

结束后来不大承认的忧郁期而未认识余忠平前,薛冰时不时去一趟苒苒的公寓。苒苒极偶然地也会去一次薛冰的住处。薛冰谈不上有多喜欢苒苒,不过,她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不多了。

苒苒请她吃饭,愿意听她一骨碌说不少话,并时时用两根撮起的手指将嘴唇上的“无形锁链”一拉。苒苒较少外食,说过绝不可能点外卖的话,不长的婚姻生活锻炼了她的家政能力值。薛冰来了,二人可结伴去近来人气高的餐厅(虽然最后她们往往也打不出高分),不然就由苒苒下厨,在公寓解决。薛冰不好意思了,便帮忙洗个碗。苒苒的单人公寓,总储存一定食材,不过看上去最多只能煮一两次的样子。苒苒似乎很怕浪费,她本就是个小鸟胃。往后,在厨艺方面,除余忠平,薛冰还请教过苒苒。此一方面,薛冰乐于承认苒苒比自己强,最终结果也为余忠平所认可。

吃吃喝喝外,二人没什么事干,不过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午也就过去了。她们聊各自认识的人与事——二人共同认识的人不多,两个圆只能圈上一小块。她们聊最近的时尚、正在看的书。她看过而她没看过,她没看过而她看过,常常就是如此了,但都说要去看看没看过的。

场面出现空白,空气凝结时,苒苒会讲一点离婚故事,薛冰也就把朱方的事说一些,首先都声明当笑话讲的。这样的时刻,二人相视,自然笑笑。

薛冰倒不怕苒苒四处说的,她本就在朱方的圈子外,何况自己又给自己拉了“拉链”。那个圈子,像离婚后被朱方切割走的一块财产。离婚?——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么?但薛冰自认为不留恋那块的,舍了就舍了。

她想起之前圈里人给她发的那张朱方那口子私下讲她的长截图,不禁发憷。虽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脑海中总浮现传到了父母那边的情状。有时候,她宁可自己不知道,宁可那人没给她发截图。

苒苒离婚,据她说是因为第三者介入。对薛冰的事,苒苒倒像完全站到了她的立场,骂起朱方,比薛冰还愤慨些的模样。苒苒的体恤,薛冰不敢茫茫然接受,但也不觉得她是装傻来刺自己。可听她这么骂,就不太想提朱方了。场面出现空白。苒苒抓住时机,下一个断语:她觉得,她与薛冰是同病相怜的。薛冰绝不如此想,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一次,苒苒正儿八经问薛冰:“以后有什么打算?”薛冰说:“暂时没打算,玩一阵再说。”她向苒苒透露,她父亲仍固定给她打钱,因此生活没大的问题。苒苒评价道:“真好。”

接着,苒苒半带紧张半带神秘地跟薛冰说,最近,她辞了干了半年的文职工作,空闲时间可能多了些,也可能少了些。薛冰听得一头雾水,还在琢磨苒苒是邀自己以后多来些还是少来些时,后者忙不迭补充道,近来,自己在搞一点编剧工作。

薛冰像听到个意义不明的词汇,但知道应配合做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只听苒苒又说,目前,她“还在学习阶段”,做个助理一样的角色——真说起来,跟她以前的工作大有相似之处——“但也会争取多提供一点自己的idea的”。

薛冰一面仍沉浮在起先的余波里,一面想道:还是有可能的。这跟苒苒以前的种种“发愿”,可能差不多。

以前,苒苒发过不少愿。她曾发愿,两年内,去不少于十个地方旅行,包括一趟海外游;她曾发愿,读完所喜欢的两位法国女作家的全集。一阵子后,薛冰问起其中一位读得怎么样了,得到的答案是第一册尚未精读完毕。后来再问,只说已没那么钟意,却有了“新欢”,不如省下力气,专攻“新欢”。薛冰笑骂两声“喜新厌旧”。

因为读那两位女作家,苒苒还发愿学习法文,通过原文读,没准以后去法国旅行也更融入些——那一趟海外行,不如就先定于法兰西——她因此报了个班,这也是造成她精读进度落后的原因之一。据薛冰所知,上过几次课后,苒苒又被园艺吸引了去,幸亏退了部分学费回来。几盆花草现都在公寓小阳台上摆着。

薛冰想,这一回,没准是苒苒新一次的发愿。当然,苒苒有这路数,还是令薛冰吃惊的。

薛冰随口问:“最近编什么故事?”苒苒说:“正在搞一个网剧。都市爱情题材,有点‘不伦’情节,还加了些无厘头。不知道最后保留多少,但想想就挺好玩。”她很快补充申明:她晓得的,这种东西,只能当作玩票。但万事有开头,以此为出发点,谁知道会通向哪里?

顺便,苒苒还向薛冰推荐了几部新旧番日剧,亦涉“不伦”。薛冰笑一下说:“都听说过,有一部前段时间还看了一两集。”二人聊了会儿其中谁背叛谁,谁爱上不该爱的谁的桥段。苒苒说:“现在日剧有些退流行了,我们还聊得头头是道。”两人一阵笑。

苒苒突然打岔神神秘秘问薛冰:“有没有兴趣也玩一下?”薛冰愣一下,嗫嚅道:“什么……什么玩一下?”却心颤起来。

她听见苒苒继续说:“刚入伙,收入可能不会很高,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你看那么多书、电影,挺会讲故事,发的朋友圈都很有趣,肯定容易上手的。就当玩儿也不错。”

薛冰未考虑多久,就开玩笑似的说:“好呀好呀。”好像再迟疑一会儿,苒苒就收回了成命。苒苒立马截住话头,正色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看那神色,要和薛冰立马拉钩上吊似的,让薛冰倏地疑心自己是否上了什么当。有反悔余地吗?——似乎,还是有的。薛冰看一眼苒苒,后者没有吭声,填补此刻的空白,只正襟危坐着,像给予一个二次机会,等待一个二次答复,但薛冰轻轻地就放过去了,只说:“那就试试吧。”她想起高中时,几个女生相约一起写言情小说,数她坚持得最久。

薛冰说:“你挺厉害嘛。干多久了?就有拉人的权限了?”苒苒连忙摆手,说自己哪有什么“权限”,不过是帮朋友问一声。

不管怎样,薛冰也正色跟苒苒道了谢,说要请苒苒吃饭。她心下想:没准真能玩一下。自己也发个愿,半途而废也无所谓的。她说,没准可以把朱方融进哪个人物,骂一下解解气。两人一起笑。

之后,苒苒就向薛冰介绍了余忠平。她称呼他为老师。

上班族/面试官/滑稽演员

确切的见面时间约定前,薛冰就蠢动一阵,猜想以后种种,好像一切已铁板钉钉。

三人约在苒苒公寓附近一家餐馆,正儿八经的,非苒苒、薛冰二人会结伴去的网红店。

见了面,薛冰发现,余忠平不比她们大几岁的样子。后来知道,确实大了几岁,他笑说自己从不保养的,又不是什么小鲜肉男明星。第一次见他时,薛冰以为是有些羞赧的同辈人,讲这个行当的基本情况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总之,眼前的,跟脑海里的,已有出入。那个圈子的人,不尽可以大大咧咧,出言不逊,不修边幅,大讲肉麻话吗?——事实上,后来,薛冰得到了部分印证——但余忠平看上去像个上班族。朱方这样的“生意人”,都可能比他更容易戏精上身。她觉得,在街上,与余忠平擦身而过,必定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苒苒订的包厢大了,三人坐得比较开。苒苒讲一句这个,说一句那个,余忠平只稍微搭腔。终于,在苒苒接过点菜任务时,包厢里出现了短暂空白。苒苒急忙问对菜品的意见,二人都没意见。过一会儿,余忠平才缓缓地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开始了和薛冰的隔空问答。

他问薛冰爱读什么书,平常看些什么电影、电视剧,之前有没有过写作经验,任何形式的经验,都可以谈一谈。

薛冰事先预备了些答案,此刻想不起大半,匆忙搜索枯肠。她报几本世界文学名著的名字,却有些不是滋味,话到嘴边就知道是错误答案一般,其实也不确定还记得多少内容,但就先提了它们。又说,年轻时读一点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真说起来,还是武侠小说看得多一点,“前段时间还重温了几部老的金庸剧”。自然,她没透露前段时间卯起来看了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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