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作者: 安勇“那个收废品的多大年龄?”
窗外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阴了,悬铃木鹅掌形的叶子在风中拼命摇晃,看上去雨随时都会到来。她把脑袋探到西冷牛排上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轻描淡写,似乎回答与否都无关紧要。这类欲盖弥彰的小伎俩曾经一度让他着迷,如今依然吸引着他。他知道她的心正被嫉妒吞噬,换成是他也一样。可以和别人约会是他们商量后共同的决定,原本想的是有所改变——他们刚刚四十几岁,人生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最后却像过去试图做出的那些改变一样,成了彼此新一轮的折磨和伤害。三天前他约会的对象供职于本市一家物资回收公司,是个没结过婚的老姑娘。
“三十六岁。她是出纳。”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他们眼角都有了鱼尾纹,残月形状的下眼袋也越发明显,但注视对方的目光里仍然充满爱意和欲望,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多次宣布分手,他们始终无法真的一刀两断。他们每周都会见面,聊一聊工作,看的书和电影,或者网上正热议的新闻事件。这家西餐厅是他无意中发现的,然后就成了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她总是把店名塞纳左岸说成塞纳河左岸。店址位于一条僻静的小街上,街两边生长着高大的悬铃木。窄小的一楼卖饮料和奶茶,顺着楼梯爬上来才是就餐的地方。每次走在二楼狭长的过道上,她总会产生要乘火车远行的错觉,他也一样,半封闭的餐位和过道上的边座也和卧铺车厢格局相似。这种私密程度让他们感觉很舒适。店堂里灯光暗淡,就餐的客人总是很少。他们习惯坐在靠窗的位置。两盆吊兰从头顶上方垂下来,仿古的竹制窗帘卷到一半。目光越过海鲜市场蓝色的彩钢棚顶,就能看到不远处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她起初以为是基督教堂,他告诉她是天主教,他用手指着让她仔细看,十字架上有耶酥受难像。他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知识庞杂,不论聊到什么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咱们好像也一样被钉住了。”沉默片刻后她说。他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和她感受相同。十年过去了,他们仍然还在负罪的漩涡里痛苦地挣扎。
“老羊吃嫩草啊!”她冷笑一声说,“请继续,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他苦笑着把切好的牛排放进她盘子里,表示自己不想和她计较。他姓杨,她平时习惯称他老杨,这样的调侃放在此处倒是恰如其分。一个穿条纹工作服身材微胖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把她要的柠檬水放在桌角上。他们每次来时这个服务员都坐在边座上玩手机。留短发,嗓音沙哑,他们一度以为她是个男孩子。有一次他们看到这个服务员把手机贴在脸上大声质问,某件事和她有几毛钱关系。他们暗自猜想电话里的人应该是她男朋友。他和她还暗自猜想过在这个服务员眼里他们是什么关系,但谁也没有说出来。事实上,这十年里他们自己也无法定义这种关系的性质。“我们现在算什么,柏拉图式的爱情?”在某一次尝试以失败告终后,她带着怨气质问他。“至少我们还活着。”他的回答同样带着怨气,一次次失败已经把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打击得支离破碎,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气急败坏。他在提醒她更加不幸的人已经睡在坟墓里。“我情愿死的人是我。”她说。
她正要把杯子端过去时,他抢先用咖啡勺把浮在水面的半粒柠檬籽挑出去,又把食指贴在杯子上试了试温度。这些细小的关心总是让她感动。她设想过好多次,如果时光重来自己会如何选择,结果仍然是和他在一起。尽管和别人约会过,但她根本无法想象真的会和那些男人共同生活。对他而言也一样。“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寻找对方。”在最初相好时他曾经这样说过。“找到后呢,就开始互相折磨。”如今她经常这样想。
最近一段时间他们的话题集中在各自的约会上面,开始还是玩笑似的调侃,渐渐就演变成一个人审讯另一个人交待。具体到每个时间点,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包括在床上的细节。他们当初说好了约会时要彻底放开,实际上很长时间两个人都缩手缩脚。最先迈出那一步的是她。和那个离异中学教师约会时,她先是接到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啰嗦一通后毫无意外地又问到了她的婚期。她已经忘记上次电话里和母亲是怎么说的了,只好随便敷衍几句说自己正和朋友在一起。母亲却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她像个锲而不舍的考古工作者,非要把那个日子刨出来。她把手机递给对面的中学老师。对方愣了一下接过去,很有礼貌地喊阿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在公园里转了一会儿后,在老师的提议下走进了一家特味抻面馆,前后相识不超过一小时。她只知道他姓王,教高一体育。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已经忘记体育老师和母亲说了什么,只记得正要把手机拿回来时,老杨又打来了电话。老杨知道她在干什么,每次和别人约会他们都会征求对方意见,这个带有监督性质的来电让她很反感,尤其是刚刚经历了母亲逼婚之后。她轻声细语地告诉老杨自己正忙着,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她要了一箱啤酒,两个人全部喝光后上了一辆出租车。从体育老师家里走出来,她拉黑了对方所有联系方式,接着拨打了老杨的号码。“我把他想象成了你。”她本以为会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些年来,她一直觉得对于当前的处境,老杨要负主要责任。但话刚一出口,她就难过得泪流满面。她在心里骂自己贱货,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这是对的,咱们总得有些改变才行。”老杨的话似乎不带半点情绪,但她知道他已经气急败坏了。他们心意相通,除了身体不能在一起,从来就没有分开过,谁也无法隐瞒对方什么。她开始惴惴不安地等待。没过多久,在他和一位离异会计师约会后她接到了他的电话,“我也把她想象成了你。”他们说的都是真实感受,正因为如此,这种通过别人身体达成的结合也显得更加荒诞。他们灵肉分离,人格也变得分裂,和别人约会成了挥向对方的武器。复仇与反复仇,折磨与反折磨,他们像两头野兽纠缠在一起,在对方身上撕咬出伤口,不等愈合,又残忍地把伤口再次撕开,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伤痕累累。

“后面没有了。在河边走了十几分钟就分手了。”他用力摇着头,似乎要甩掉某种难以承受的重负,“我不会再干这事了。这办法没有用,不但改变不了什么,而且对我们和别人都不公平。”
雨下了起来,风还没停,雨丝鞭子似的斜抽在玻璃上,就像割开了一道道明亮的伤口。这种夏天的雨不会下太久。她本想接着奚落几句,发觉他眉头皱起来脸色渐渐阴沉,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们相处了近二十年,每次看到他这副认真又痛苦的模样,她心里都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怜惜之情,有一种搂住他用力揉搓他头发的冲动。
她从身边的背包里拿出一只纸盒放在桌子上。淡绿色的盒子上用浅粉色彩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里面的剃须刀是三天前的下午买的,刚好是他和女出纳约会的时候。再过两天是他生日。他比她大三岁,今年四十六岁。他的胡子不重,买的时候她还在想,他会不会觉得她是在借机调侃。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说过需要剃须刀的事了。他们的记忆力正在慢慢减退,但十年前发生的那件事却还是异常清晰,时间并不是能让人忘记一切的良药,而是不断下落的铁杵,把那件事凿得更深,更具形状。
“这几天我想回去一趟。”他语气里有些担忧,但并非犹豫不决。他已经做好了她会不高兴的准备。她知道他要回的地方是铜城,但不知道目的何在。铜城就像他们心底一块危险的暗礁,自从十年前从那里离开,逃到几百公里外的这座城市后,他们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离他们几步远的上方,一扇虚掩的气窗被吹开了,挟裹着雨味的风吹到脸上,两盆吊兰也摇晃起来。女服务员一溜小跑把窗子关上,正想放下窗帘时被他制止了。她喜欢坐在窗边看雨的感觉。
“原来的单位要改制了,需要签一份协议。”女服务员离开后他接着说。她看着他不置可否。前几天他在微信里提起过改制的事,省内事业单位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协议未必真的需要回去签,打电话叫个快递就搞定了。
“我还想顺便给她扫扫墓。”他又补充说。
他把喝空的玻璃杯移开,端起另一只,杯子里的饮料是套餐中自带的,这杯粉红色的是西瓜味,另一杯绿色的是哈密瓜味。她不喜欢那股食物香精的味道。她有点不敢确定他在怜惜还是搪塞她。
窗外雨停了,天光渐亮,血红色的夕阳从教堂十字架上方照过来,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把目光收回来,蓦然发现他的脸也变得一片血红,这让她吃了一惊。“祝你们幸福!!”纸片上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浮现在她眼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床头柜上发馊的米饭和一盘风干变硬的蒜薹,歪倒在床边的轮椅和拐杖,倒扣的尿盆和地毯上地图似的尿液痕迹,格子床单上干缩扭曲的紫红色人形……折磨了她十年的那股噩梦般的味道从鼻腔后端升起来,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直捅到头顶,被割断烤焦的神经、肌肉、血管发出“滋滋”的尖叫声,在伤口四周收缩扭结缠绕,形成一个焦黑色的圆柱体通道。恶心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她站起身跑向卫生间。
和以往不同,在水池边干呕了几声后,呕吐的感觉慢慢消退了。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格外明显,精心做过的头发有一绺垂在眼前。她从卫生间出来时,他正满脸担心地站在门口。那个服务员在相隔十几米的地方向这边看。
“已经过去了,我没事。”她说。
他们看过的医生都说这是突发事件后的应激障碍,平时处于沉睡状态,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就会被唤醒。“打个比方说,就像有个隐秘的开关,但我们常常不知道它藏在哪里。”他们看过的一位年轻心理医生曾经这样描述过。事实上,他们知道那个开关藏在哪里,每次他们的身体想要密切接触时就会触碰到它,那种应激反应便会接踵而至。在她这里是可怕的味道和随之而来的呕吐,而他则是面对她时的有心无力。整整十年,他们彼此相爱,却再也无法真正在一起。
回到座位上后,他又帮她要了一杯柠檬水,她双手握住杯子始终没有喝。他发现原来戴在她左手中指上的戒指移到了食指上,中指根部留下了一圈窄窄的青色压痕。那枚金镶玉戒指花去了他三个月工资,在北戴河的沙滩上他亲手给她戴上。“从今天起咱们就算订婚了。”他把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抿到她耳后,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说。他们都以为有朝一日那枚戒指会移到无名指上,如今却是代表单身的食指。
“你打算哪天走?”她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放下水杯,拿起勺子下意识地搅拌剩下的咖啡。
“还没定准呢,可能下周五,也可能再隔一周。”
她觉得他未必真的没定准,也许只是顾及自己的感受。
楼梯上响起说笑声,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走上来。他们穿着同样款式的T恤衫,男人和女人前胸分别印着“忙着挣钱”和“忙着花钱”。一家人向他们坐的隔间里走了几步,退出去进了旁边的隔间。他们没看到小男孩衣服上印着什么字。女服务员沙哑的声音透过石膏板隔断传过来,介绍今天十二寸披萨和黑椒牛排都是买一赠一。
他摊开双手,满脸懊恼地说这顿饭吃赔了,早知有优惠就不在网上定了。这是他的习惯,也是她喜欢的特点,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善于调节尴尬的气氛”。可惜有些事情永远都无法调节,但她还是配合地笑了笑。
沉睡在墓地里的女人是他的妻子,曾经是他们相爱的障碍,如今仍然是他们的障碍。而且因为死亡,让这个障碍变成了永远无法翻越的存在。十年前那个夏天,他妻子的死和他们三人之间的故事一度成了铜城街谈巷议的话题。红星派出所的民警来询问时,他隐瞒了午夜时分两个人共同回家的事实。北戴河三日游,没有第一时间报案,盛夏调到高温档的电热毯,加上这个不明智的隐瞒,让他们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更多的怀疑。接着来的是银州区分局的刑警,在他接受询问时,另外两位刑警也在询问她。那幢楼里住的都是地质队职工,外来人员很容易引起注意,警察已经走访了邻居,有两个人作证,那天早晨听到喊声赶来时看到她站在屋子里。他们很快就败下阵来,承认从午夜到第二天清早两人睡在隔壁床上。她一直在哭,说想不到他妻子会死,也说不清为什么没有早些闻到那股刺鼻的味道。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一位身材瘦高的警察问。
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指她和老杨的情人关系。“已经八年了。”在海边他们戏称这场爱情是八年抗战。随后她又补充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