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詹姆斯式的小说

作者: 刘铮

如果大胆一点,我们可以说卢德坤的这篇《角色扮演》是亨利·詹姆斯式的小说,或者至少是朝着亨利·詹姆斯的伟大作品提示的方向努力过了。

我们知道,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世界里,真正发生过的可称之为“事件”的事实是非常少的,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往往并无进展,而是处于僵持、胶着的状态,尽管那种僵持、胶着经常比别的作家刻画的惊险动作更能让读者神经绷紧。对于亨利·詹姆斯来说,小说的事件,毋宁是发生在角色心里的。不管是心湖泛起涟漪,还是心潮掀起巨浪,若有一个心不在焉的旁观者站在故事发生的现场,那他很可能什么迹象也留意不到,因为亨利·詹姆斯笔下的角色断不会把心事表曝在袖子上(to wear his heart on his sleeve)。在那里,有的是听不到的轰鸣,看不见的塌陷。

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角色扮演》是亨利·詹姆斯式的小说的。卢德坤的这部中篇,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可称为“事件”。我们不妨试着用一句话概括它的故事:它讲的是曾做过“第三者”的女子薛冰因朋友苒苒介绍认识并爱上了一个叫余忠平的未婚男子,但同居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跟余忠平的感情出现裂痕,濒于崩解。就这样一句话,不仅将小说的情节概括了,而且简直没遗漏什么关键的内容,因为尽管小说似乎在暗示薛冰与余忠平的感情出了问题与苒苒有关,却也毕竟止于暗示而已,甚或只是薛冰的一种猜度,而无实据。至于小说家把薛冰、苒苒、余忠平安排进娱乐产业的链条,让两个人作为卖力的编剧为剧本掮客余忠平打工,这种设置,老实讲,恐怕不是本质的——它固然使他们之间达生了一种包含经济关系在内的、合理的关系组合,但是,假如他们事实上的关系换成另一种组合,似乎也不大会影响他们之间情感的拓扑关系,因此,我们不把这种松散的雇佣关系写进那句情节概述,应该也是无甚问题的。就像之前讲过的那样,《角色扮演》的事件,是发生在角色心里的,更准确一点说,是发生在薛冰心里的。而卢德坤在小说中想成就的,就是让我们听到薛冰心里的轰鸣,看见她心里的塌陷。

小说以第三人称叙述,但视角严格限制为女主人公的视角,读者不知道女主人公不知道的东西,读者了解的限于女主人公自己观察、揣测和思考的东西,而且,很自然地,完全不能排除这些东西会误导读者的可能。此类手法,恰好是亨利·詹姆斯式的——只要想想《一位女士的画像》这样的名著就够了。薛冰这位女主人公,无疑也具有亨利·詹姆斯笔下某些角色的那种特质:他们不大依靠行动和语言与周遭世界发生关联,他们宁愿在内心深处对外在世界进行无休止的揣度,偶尔,当世界的棱角规定了揣度的范围,他们也并不会停止揣度,而是将心灵的指针稍稍转一个角度,在那个新的方向上继续思忖下去。他们的希冀是永远也达成不了的,他们内心的空洞也是永远填不满的,因为无论离前定的目标有多近,他们那没有限度的揣度总会把凡俗的幸福和满足推得更远一些。因此,我们既可以承认薛冰对余忠平的猜疑可能并非无的放矢,同时又应该意识到,假如用猜度来审视世界,那就永远不难找到可供猜度的材料。薛冰手里握着锤子,自然看什么都是钉子。

当然,像一切真正的爱情龃龉那样,薛冰与余忠平的不能相与,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小说以颇为别致的方式提示了这一点,那就是余忠平说的,薛冰“有种特别的表情”。从本质上讲,薛冰的精神世界有某种“出世”(otherworldliness)属性,偶尔形之于外,便是那一恍惚出神的特别表情。而这暗示着薛冰、余忠平的精神是不可能统一到同一个平面上来的。所以,我们会发现,薛冰求之于余忠平的,其实是某种余忠平无论如何不能提供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薛冰的求索终竟是徒劳的,而余忠平或竟是无辜的。

也许是为了与主人公曲折的心理相适应,小说作者有意采用了一种迂回隐晦、看似大有深意的内心描写语言。有时候,角色刹那顿悟,读者却对她究竟悟出了什么摸不着头脑。主人公的心理状态不断被描述着,但总有那最后一重帘幕,从未为我们升起。这种“疑阵”式的描写语言,恐怕也很接近亨利·詹姆斯的后期作品所采用的那种语言。

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曾在文章里写过,据说亨利·詹姆斯看了自己不喜欢的稿子,会在退还时习惯性地写上一句:“您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主题,处理得也直来直去。”奥康纳说,作者看了这话没准儿挺乐呵,但亨利·詹姆斯这样写其实已经给作品判了死刑,因为他太清楚,比谁都更清楚,直来直去的写法是无法与好的主题的复杂度相匹配的。“或许我们再也没有新的内容可讲述了,但却总会有某种新的方式去讲述,而在艺术上,讲述的方式,已经成为讲述的内容的一部分……”当我们回过头来品味卢德坤的作品,的确也有那种感觉,他讲述的方式,已经成为他讲述的内容的一部分。甚至于,我们简直觉得,他讲述的方式,就是他要讲述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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