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世界或林中空地

作者: 黄德海

如果“爱”可以拆解成三个部分,无心而生的激情、必然而至的相处、有意而为的扶持,卢德坤《角色扮演》主要致力的,是其中必然而至的相处部分。如果把相处再行拆解,则可以分为恩爱的点点滴滴和排斥的枝枝节节,这小说主要写的,是后面的枝枝节节。

或许不只是卢德坤如此,凡关涉到“爱”,以至于更广泛的情感问题,写作的选择,很容易就倾向于经常发生矛盾的地方。两情相悦或倾盖如故,有多少故事可以写呢?托尔斯泰不早有明示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角色扮演》中的一男二女,甚或更重要的一男一女,从开头到结尾,都在相处而排斥的境遇之中。仿佛两个把自己团抱起来的人,愿意彼此接纳,却每次靠近都反弹了开去。他们似乎在意着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也愿意根据对方的愿望做出改变,最终却是碰撞更有力地塑造了彼此。

这个靠拢又弹开的过程,卢德坤写得足够耐心,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认真的审视,可以一小段一小段地推敲其中的转折和心思。那些一直存在的生疏感觉,时刻能注意到的漠然成分,陡然而生的戒备之心,隐藏在小说的每一个角落,绵密、紧凑、准确,推动着整个故事自然而然地发展。

单纯讨论小说技艺,可以说,这个作品堪称出色,甚至是杰出。无论是上面谈到的细节,还是没有言及的章节精心设置,包括作者极力避免的道德判断,都让作品运转如意,从容饱满,称得上珠圆玉润。不过,读作品的时候,却也难免会觉得,我不愿意在这个小说的世界里生活,里面的空间有点局促,某些地方压迫得人喘不上气来。

用这样的方式谈论一篇小说,有着太多的风险,差不多违背了评价现代小说的铁律——离开具体的技艺去挖掘作品的潜在内容。当然,钻探逻辑死角,则任何铁律背面都树立着另一条铁律,比如,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忽视个人的阅读感受。更好的谈论方式应该是,不过于遵循这些清规戒律,就这样在对作品和自我的质疑中,慢慢把察觉到的问题说清楚。

想到这一点,回来看这个小说,或许能逐渐发觉,上面提到的局促感,是因为作品给出的是一个密闭世界。造成密闭的原因,正是由于把“爱”的三个相关方面拆分开来,用心于其中的一个部分,而这个部分也只是选取了排斥的侧面。抽空了“爱”中无心和有意的部分,只择取排斥来集中笔墨,当然人人都会成为想要抱团的豪猪,一旦靠近就被对方刺得退远。

需要考虑的可能是,如果出于各种原因,一个人的世界从开阔走向密闭,就像起始时完整意义上的“爱”最后变成了单一的“爱”,并不属于上面的情形。密闭世界的说法,只适应于作品落笔时人就已经置身其中的情形。也就是说,密闭世界的情形,并非人物和世界交互发展的结果,而是从开始就是给定的。《角色扮演》里人物的命运,某种程度而言,并未被赋予天然的开阔可能。

小说里的人物一旦被给定了密闭世界,里面就少了人世的天光云影徘徊,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全是人事,人们举手投足都难免成为碰撞或敌意。《角色扮演》里的人物,哪里有片刻的松弛呢? 他们要一直挺着腰杆,才不会被这些精心设置的密密麻麻压垮。

这么说,其实不是很准确,在小说里,起码薛冰留意到“虚影”的时刻,或者她对“黑化”反思的时候,确乎应该是“什么东西松开了,什么东西又拧紧了”。这个松开又拧紧的瞬间,大概是某种人心深处的片刻松弛,从人事中打捞出一些属于自我,却也并不排斥每一个人的空间,可以略微安慰人在世间的尘劳。有点可惜的是,这个瞬间还没有来得及在小说里充分打开,众多的烦忧就席卷而来,人只好又一次沉没在密闭的世界里。

写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前面密闭世界的说法也许并不准确——哪个小说不是一个密闭世界呢?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如果你造了一间屋子,不妨开出一扇窗户;如果你造了一片森林,不妨留下一块林中空地;如果你造了一个密闭世界,不妨试着让人物可以摸索出一条更有生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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