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作者: 石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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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写的是军区子弟的成长故事。主要写了三个时间,一个是少年时期的珍宝岛事件、林彪出逃事件,这两个时间都对少年们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再到后来,几个少年正式参军,碰到了真正的战事。小说有比较独特的视角,且和时代大事件联系紧密

后来我们都老了

——作者题记

演习

整个营院的人马似乎是一夜之间开拔的。第二天早晨起床号依旧吹响,然而整个营院却没了往日的喧闹。出操队伍只剩下稀落的留守人员,口号声也没有了往日的洪亮。

父亲是昨天傍晚时分离开的家门,出门前把自己打扮成战士模样,武装带系在腰间,那把挂在墙上的枪,此时也挂在了腰间。父亲收拾自己时,母亲也没闲着,急三火四地拉开抽屉,把各种各样的药塞到父亲的公文包里,一边塞一边交代着:这个是降压的,那个是消炎的……父亲不时抬头瞟一眼忙碌的母亲。

父亲和母亲收拾停当,站在客厅里告别,此时的父亲干净而又利落,脸上更不见一丝笑模样。他盯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我,伸出手似乎想在我脑袋上摸一把,手伸到半空又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冲母亲说:我走了,这个家就留给你了。母亲盯着父亲,嘴唇颤动,不知她要哭还是要说点什么。父亲的目光快速地环顾着这个家,表情松弛下来,冲母亲挥下手道: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把孩子带大,让他们成人。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颤着声音说:嗯。父亲招了下手,我过去,立在父亲面前,仰着头望他。他的手终于落到了我的头上,父亲的手又热又厚,父亲似乎还用了些力气,低下头说:老三,你要平安成长。父亲不再磨叽,转身打开房门,警卫员立在门外,还是那个姿势。母亲忙把公文包递到警卫员手里,小声地叮嘱道:小关,照顾好首长。警卫员小关一个立正道:放心吧,我会用生命保护首长安全。

父亲在前、小关在后向楼下走去,我看到了挂在小关屁股上的短枪。父亲和小关在楼道里消失不见,我又扒着客厅的窗子向外望去,不仅看到父亲和小关走出楼门,还看见叔叔伯伯也从各自楼门走出来,他们挥着手打着招呼,匆匆地向机关大楼方向走去。

在我的记忆里,部队经常搞各式各样的演习,每次演习,父亲也是这么披挂整齐地出门,整个营院就空了。三五日之后,最多一个星期,演习的队伍就又回来了。整个营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第二天到了学校之后,听高年级的同学说:队伍这次不是演习,而是拉到了前线。前线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明白,前线就是敌我双方交战的地方。许多同学都有些亢奋,交头接耳地传递着他们知道的消息,表情神秘,眼神迷离。

第一节课是语文,教语文的老师姓张,四十出头的样子,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以前是军人,在炮兵学校当过文化教员,后来转业,就到我们学校当了老师。今天张老师很特别,神情不仅严肃,还穿上了洗得发白的军装。他不停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不时在他手里断开,弄得我们也心烦意乱。

突然,楼道广播里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以前这种警报也多次响起过,每当警报响起,我们全班人就会列着队,顺着班级门口,跑向楼道,再顺着墙角跑向楼下的操场。那会儿我们就知道,我们防空演习就是防备美苏两霸的原子弹。以前的演习都是学校做好计划,定好演练的时间,几个班级依次进行演习,每次都显得有条不紊的。这次却不一样了,不仅没有事前通知,还是全校同时进行,场面就有些乱。几个班级同时涌出来,拥挤在楼道里,有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在楼梯处跌倒,发出尖叫和哭喊声。这种情绪像瘟疫似的传开,后面的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拼命地往前挤,楼道里就乱作一团。张老师站在人群中,一边挥手一边大喊:都别急,听我口令!其他年级的老师也在拼命喊叫着。

好不容易跑出楼门,看见操场上已卧倒了一片学生,以前防空演练时,我们要依据各班级划出的指定地点,趴下身子,双手抱头,如此这般,就算完成了演习任务。这次事发突然,我们不知道这是演习,还是原子弹真的正朝我们这里飞来,总之一切都是战时状态。有几个同学为争夺一个趴下的位置,头撞在一起,似乎都能听到清脆的响声。有几个女生一边哭泣着,一边卧伏在地上,把手抱在头上,仍止不住哭泣。总之,慌乱一阵之后,我们终于各就各位,都伏倒在操场上,我偷眼看去,看见胡八一把一块手绢捂在了鼻口处,眼神痛苦又绝望。

这当然又是一次演习,演习结束后,我们以班级为单位,站在操场上。我们的校长隆重地出场了。这所学校是军区子弟学校,校长是军人,平时他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偶尔路过他办公室门口,从门缝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身穿军装的校长,不是伏案写材料,就是读毛主席著作。校长的形象在我们眼里神秘而又高大。

校长姓于。于校长在这一天,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发现校长腰间还多了一把枪,全副武装的样子。看到校长那一刻,我们悬着的心似乎有了着落,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接下来就是校长讲话,从校长的嘴里我们知道,北面一个叫珍宝岛的地方发生了战争。全军区部队,包括机关首长,全部开赴了前线。党中央和军委正调集华北、华东的有生力量前来增援。那天我们从校长嘴里还知道,也许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此打响,还有敌人的原子弹,说来就来……那天校长讲完话,我们又列着队向各个班级走去,我发现自己的腿都是软的。我想起了昨晚和父亲告别的场景,又想到了两个哥哥还在北面的边防团当兵。我不知道珍宝岛离他们有多远,他们是否参战了。大哥参军第四个年头,已经当了排长,二哥刚参军才几个月。我又想起看过的那些战争片里炮火连天的场面,虽然我军英勇无畏,但在炮火的猛攻下,还是一片片地倒下。想起两个哥哥,还有昨晚出征的父亲,我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欲望。

在楼梯的拐角处,胡八一拽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冲我挤眉弄眼。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急不可待地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说:你知道尿是啥滋味不?我愕然地望着胡八一,奇怪他怎么想起了尿的滋味。回到班级,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他把身子伏在课桌上又伏在我耳边,说了句:是咸的,还有点苦味。我回头看他,他一脸神秘,眼神透着亮光,仿佛发现新大陆一样。

那天放学,胡八一从后面追上我,从书包里掏出手绢,展览似的冲我说:不信你摸摸它。我伸手去摸,果然是湿的。胡八一就一脸坏笑地说:这是尿。我眼前又闪现出演习时,他把手绢捂在口鼻处时的样子。我眼神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胡八一一本正经地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地说:知道我姐干啥的不?我知道胡八一的姐在防化团当兵,和大哥是一年入伍的,她刚开始在团卫生队当卫生员,现在成了护士。胡八一就一脸神秘地说:这招是我姐告诉我的,在手绢上撒尿,然后把嘴和鼻子捂住,这样防毒。胡八一的话一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胡八一的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姐叫胡丽,腿长腰细,以前学校开运动会,胡丽出尽了风头,两条大长腿在赛道上一马当先,把同伴远远地甩在身后。还有跳高,她总是能跳到最后,她用的是背越式,一双长腿飞快地跑到杆下,扭过身子,双腿一蹬,身后背和整个身体就越过了横杆,跌落在沙堆上。她很快又从沙堆上爬起来,唇红齿白地冲裁判老师挥挥手,冠军就轻松地到手了。她潇洒的姿态,引起高年级男同学一致喝彩。总之,胡丽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片骚动。我从大哥他们眼睛里,看到一种叫垂涎欲滴的神情。

当兵前的一天,大哥兴冲冲地回来,用手拄着我的脑袋说:老三,你觉得胡丽漂不漂亮?我说:漂亮,她的腿长。大哥就神往地一笑,又说:让她给你当嫂子好不好?我咽口唾沫,不可思议地望着大哥。大哥咬了腮帮骨,发狠地说:我早晚得把她拿下。后来我把大哥的话冲二哥说了,二哥刚上初中,挺着小胸脯,一副小公鸡的模样,天天打了鸡血似的在外面疯跑。他撇着嘴说:老三你别听老大胡咧咧,他吹牛呢。直到不久之后,大哥和胡丽一起参军。坐着卡车出发那天,大哥站在胡丽身边,冲我们挥手告别。他的样子一点也不难过,仿佛他去当新郎官了。那天和大哥告别完往家走,二哥又说:老大这人重色轻友,不是个东西,以后要小心他。我不知道二哥为什么要这么评价大哥。四年后,二哥高中毕业了,他原本不想参军,母亲在街道的火柴厂给二哥联系到了一份工作,后来,二哥的同学里有个叫马雅舒的女生宣布参军,二哥立马辞了母亲给他联系的工作,屁颠颠地也去参军了。马雅舒和胡丽不是一个类型的女生,长得圆乎乎的,像一只成熟的水蜜桃,走到哪里都是一副鲜艳欲滴的样子。我知道就是因为马雅舒参军,二哥才去参军的。我不知用什么来形容二哥参军的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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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八一那天用手绢沾了尿,捂到口鼻处防原子弹,我觉得这办法很科学,因为是胡丽传授给胡八一的方法。胡丽是防化团的护士,况且,腿又那么长,她的话一定有道理。回到家后,我让母亲找了一块手绢,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防空洞

军区家属院搞了一次演习,这是我们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地道,我和胡八一等人被震撼了。军区院内的地道不是漆黑的,而是四通八达,灯火通明,不仅有厕所,还有上水下水,简直就是地下天堂。之前,我们就知道军区有地道,在隐蔽处有许多铁门,铁门上了锁,用红漆写着“军事重地,闲人莫入”的字样,还经常看见有巡逻的士兵,端着枪在这些门前走来走去。对“军事重地,闲人莫入”的字样,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军区门前,也竖着这样一块牌子,我们每天进出军区大门都能看到它。我们书包里都装有进出军区的出入证,上面有照片,还有保卫部门的钢印,我们路过门岗时,把出入证掏出来,在哨兵眼皮子底下晃一下,哨兵用余光注视着我们。后来,我们都懒得掏出入证了,有时干脆把出入证忘在家里了,也能顺利地进出大门。胡八一就说:卫兵都认识我们了,咱们这张脸就是通行证。说完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一副骄傲的样子。但有一次例外,我们班的小炉匠有一天放学被拦了下来。小炉匠是张德旺的外号。我们玩游戏时,他总是当叛徒,见风使舵,墙头草,两面倒,于是我们就想起《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顺便就把这个外号安到了他的身上。那天放学,小炉匠张德旺因为值日落单了,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门岗处,鬼鬼祟祟地冲门岗仰起脸,展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当下就被门岗警卫拦住了,让他出示出入证。他拿不出来,还硬要往里进。结果被门口的警卫战士提着膀子拉到警卫室里,好一顿盘查,最后还是给他爸打了电话,门口的警卫才放行。张德旺他爸是组织部的副部长,说话有些结巴,但材料写得好,一套一套的,上级就让他在组织部工作。那次事之后,张部长还特意到门岗处看望了那位警卫战士,我们以为结巴的张副部长要冲警卫战士发火,我们就都一同去了。没料到,张副部长当即表扬了那个警卫战士,说他警惕性高,有原则,还给那个战士敬了个礼,弄得那个战士在哨位上手忙脚乱地还礼。最后张副部长一边挥手一边和警卫战士告别道:你你要……要坚守守哨兵的责责任。哨兵又冲远去的张副部长敬了个军礼,这次样子从容不迫得很。从那以后小炉匠把出入证用一根绳子套在了脖子上,便再也没有发生进不了大门的情况。但小炉匠似乎留下了病根,每次走到门岗处都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哨兵,贼眉鼠眼地从一旁溜过去。

因为有“军事重地”的字样,我们从来没有近距离打量过地道口。军区演习,那一扇又一扇铁门打开了,我们鱼贯地从军事重地的入口处钻了进去。机关和部队已经开拔,整个大院里只剩下一些留守人员,大部分都是家属,这次演习也主要是为我们而设立的。躲进灯火通明的地道,我们说不出来是恐惧还是兴奋,总之,我们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望着眼前纵横的地道,遥远没有尽头的样子,小炉匠凑过来,盯着一盏燃着的灯泡说:要是永远不出去该多好哇。

那次我们在地道里并没有待多久,就被负责演习的军官给送了出来。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又被锁上了。我们所有人都意犹未尽,眼巴巴望着身后被关上的铁门,怏怏不乐地往回走。我的衣服突然被胡八一拉了一下,他小声地冲我说:跟我来。我和胡八一去了他家,他家在一楼,他父母也都随部队去了前线。胡八一有两个哥哥,一个下乡,一个参军,家里只剩下他和姥姥。姥姥耳朵有些背,我们进门时,姥姥弓着身子,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把脑袋伸到收音机前,正在听广播。广播声音很大,播音员正洪亮地说:亚非拉的人民要坚定地团结在一起,抵制霸权,保卫我们的胜利成果。后来胡八一对我说,自从他父母连夜开赴前线,他姥姥身子就长在了收音机前,天天收听关于珍宝岛前线的消息,有的没的都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我们的到来压根没有引起胡八一姥姥的注意,她的心思都被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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