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塔

作者: 马晓丽

1

我一直无法确定,她的死是否与我有关。

她令我感到恍惚,我常常弄不清她是我构思出来的人物,还是真实的存在。因此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潜回记忆的幽深处,翻检有关她的碎片。我希望能找到佐证,弄清与她生命的短暂交集,是否真的对我产生了长久的影响。可惜与她有关的记忆都埋得太深,存放的年头也太久,早已风化失色,脆弱得一碰就碎成了齑粉。

每当无奈地看着岁月的齑粉,擦着我记忆的边缘纷纷扬扬地散落,无声无息地消失殆尽,我都会真切地听见虚无躲在暗处发出吃吃的窃笑。

偶尔,我也会得到一块没有完全风化掉的残片,少,却清晰得惊人。这使得她在我记忆中的样子既清晰又模糊,我始终没有办法看清她的眼睛,也辨不出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看到局部的一些细节——清俏的眉,嘟起的唇,柔韧的天鹅颈,肥大的布军装也无法遮掩住的蓬勃身体……

我得打住了,我发现自己又开始习惯性地进行美化了。我承认,我有使用油彩美化事物的痼疾。由于我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涂抹油彩、覆盖所见,总想把一切事物都弄成我所需要的、我认为美的样子,导致我患上了严重的色盲症。其实,一开始我的色盲并不重,只是有点色弱,明显的颜色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但因为没能及时发现病情,加之我越来越毫无顾忌地滥用油彩,结果使视锥细胞受损,视色素不断流失。当真实随着流失的视色素逐渐从我的眼中抽身逃离之后,我连最明显的红绿蓝黄都分不清楚,成了重度的红绿色盲患者。

直到近些年,我才意识到视觉问题极大地限制了我的认知。为此我很痛苦,一直在寻求治疗,希望能找到一个帮助我纠正色盲、恢复视力的有效方法。但这很难,由于我患眼疾的病程太长,美化的执念已经侵蚀了我的视神经,成为了我的一种行为习惯。而当习惯进而化为本能之后,我拿自己也没有办法了。

不过,我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下。即便我接下来对她的描述不那么真实,即便仍旧会受到眼疾和记忆的影响,也应该是可以得到谅解的。毕竟,她长期占据我记忆的一隅,与我共生共存了数十年。在这么漫长的时间进程中,我的记忆很可能已经对她进行过无数次的修改,早已把真实的她修改得面目全非,与我构思的人物混淆为一体,修改成我想象中的样子了。所以,我也只能按照修改过的记忆进行描述了。

其实我一直想把她忘记。只可惜记忆这个东西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曾经专门向老谢咨询,问他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促成我选择性失忆。老谢是心理学专家,我的老朋友,多年来一直充当我的私密垃圾筒。老谢诧异地白了我一眼说,有点常识好不好?选择性失忆是受到外部刺激或脑部碰撞后,人体自动启动的保护性防御机制。我说对呀,我就是需要启动自我保护程序,来防御记忆对我造成心理伤害嘛。老谢说你听清楚了,启动的必要条件是受到外部刺激或脑部碰撞!我说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催眠、心理暗示什么的?老谢说那些都没用,我对你的突发奇想爱莫能助。我忍不住打击他说,你平时招数不是挺多的吗,怎么到我这儿就没招了?老谢也不示弱,立刻说有啊,你可以用脑袋去撞墙,人为制造脑伤害。我悻悻道,要是撞墙能行,我真想去撞墙。老谢乐得不行,格外关切地对我说,不过脑袋撞坏后,选择忘记什么可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我说要是能选择,我首先选择把你忘掉。老谢立刻热切地伸出手说,谢天谢地,咱俩总算达成共识了。

2

她从朦胧的水雾中现身,逆着光向我走来。昏黄的灯光从她的背后照射过来,为她湿漉漉的身体镶上了一圈金色的轮廓。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新兵报到的当天,我与她在野战医院的洗澡堂里赤身相遇。她就这样带着炫目的光晕,裹着升腾的水雾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眩晕,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眼前除了她,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估计这个时候,我身体里那个叫做魂儿的家伙已经趁机出窍了,否则我不会傻傻地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不该这样死死地盯着人家看,却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给我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我不是没见过别人的身体,在那个缺少私人空间的年代,大家都是在公共浴池里洗浴,自然常常要裸身相见。所以,我对各种各样的赤身裸体早已司空见惯了。只不过之前我好像从未关注过身体,从没发觉身体竟然是美的,而且会美得这么令人不可思议。

她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像我盯视着她一样,也那样默默地盯视着我。目光对视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从身体里逃出的那个魂儿,凌空与她对撞在一起,撞出了一片明亮的火花。火花闪烁间,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感瞬间穿透了我。我忽然明白过来,我与她之间已经接通了,我们的交流可以无需语言,没有任何障碍了。我顿时兴奋得不能自已,身体激动得微微颤抖,连气都喘不匀了。

我俩就那样对视着,谁都没开口。我不知道对视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但这几秒钟信息交流就已经足够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真美。

我知道,但是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死盯着我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

没关系,我喜欢你这样,不像别人总是偷偷地看,在背后议论我。

她们羡慕你。

她们嫉妒我。

我也嫉妒。

不,你不是嫉妒,你是动念了。

动念?

是的。你多大了?

十……五,不,我马上就十六了。

着急了?

是,这批新兵里只有我没、没……

我知道,你还没成人。

所以我很自卑,很担心……

别担心,快了,你已经动念了。

什么意思?我不懂。

之前你的身体一直沉睡着,现在你的心念动了,心念一动,身体就会苏醒过来。

苏醒?

是的,像开花一样,花苞苏醒了,花很快就会绽放的。

我也能绽放吗?像你这样?

当然能,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愿意!

那你得好好爱惜自己。

怎样才能好好爱惜自己?

别怕。

别怕?

对,别怕。

……

如同被咒语击中了般,我突然打了个冷战,感到了害怕。

我被自己吓到了。刚才溜出去的那个魂儿肯定已经回到身体里了,不然我不会猛然惊醒,不会突然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然这么不知羞耻,竟然在公共浴池里盯住别人看,竟然会认为身体是美的。

这不是我,我不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一个羞怯的女孩儿。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有各种声音不断地对我进行暗示,告诉我女孩子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哪些是女孩子可以想可以做的,哪些是不能想不能做的。我一直听所有的话,希望做所有人眼中的好女孩,这样的失态令我慌张,我从未发觉自己的内心如此不洁,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一种强烈的羞愧感和自责感紧紧地攫住了我,我快步冲到淋浴头下,把水拧到最大,拼命地冲洗,好像这样就能把里里外外的污垢彻底清洗干净。

水不断地从头顶上倾泻下来,砸在我仰起的脸上。我一动不动地感受着水柱冲击在脸上的疼痛。我要让自己记住这疼痛,我要告诫那个从身体里溜出去的魂儿,今后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不许随便出去。

3

她叫苏塔。

从没有人像她这样,一见之下便对我产生了魔力般的吸引力。我克制不住地想要接近她,到处寻找她,悄悄观察她,制造与她偶遇的机会,想方设法吸引她的注意。

但自那天之后,她却再也没有搭理过我。

本来我很高兴被分到外科当护理员,因为她就是外科护士,但当我在科里见到她,热情洋溢地迎上前时,她却一脸的漠然,好像从来就没见过我这个人似的,以致我都开始怀疑,我俩的裸身相见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只能沮丧地想,也许,我穿上衣服后的变化太大,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我很快就发现,她在野战医院是个被大家挂在嘴上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论做什么都能落入他人口中,被人们反复咀嚼。其实她平时与大家的关系还不错,从没见她与谁过不去,也没见她跟谁有矛盾,但她就是躲不开大家的嘴。令我感到不解的是,虽然大家公认她的护理技术好,对病人的照顾细心周到,护士长甚至承认她是野战医院最好的临床护士,但大家对她的评价似乎并不高,感觉上好像都认为她是个思想挺落后的人。

这里面我最看不懂的就是护士长,说不清护士长到底对她好还是不好。能看得出来护士长的确很看重她,像参加抢救、重症特护这类对护理技术要求高的工作,护士长总是第一个想到她,第一个派她去。但护士长又是最喜欢把她挂在嘴上,最喜欢讲她的各种糗事,最喜欢当面数落她的。

护士长说,苏塔哪哪都长得挺完美的,就是脑子不完美。她脑袋里面缺东西,不信拿出来称称,肯定脑容量不足。

护士长说,苏塔你到底长没长脑子呀?还敢把这套军装穿出来?你觉得腰是腰腚是腚改得挺美是吧?忘了全院大会点名批评你改军装了?告诉你,上次要不是我做工作,你早背上处分了!赶快回去换掉,不许再穿这套军装了!

护士长说,你们说苏塔傻不傻呀,派她帮助锅炉房卸煤是想给她一个表现机会。她可倒好,又是口罩又是手套的把自己捂了个严实,就怕别人不知道她怕苦怕累。结果是活儿一点没少干,好儿一点没落着。

护士长说,苏塔你注意点影响,没看那几个男病号总盯着你吗,连换药都非找你换。别跟我说你一点责任也没有,你不释放荷尔蒙,人家能迷糊吗?

护士长说,苏塔你动动脑子好不好,你怎么总也分不清哪些话敏感,哪些话不能说?那几个男兵就是故意使坏,谁还看不出来大土豆上面长个小土豆像什么,可人家谁也不说。就你嘴欠,你一个女兵,乳房这话也好意思当众说出口,就不怕人家说你思想意识不好,说你满脑子低级趣味?

护士长说,你知道苏塔为什么总是心不在焉像个梦游神似的吗?因为她的魂儿总不在她身上,只有工作时间在,其他大部分时间都跑另一个世界神游去了。

后面这句话是护士长单独对我说的,当时听得我心中蓦然一惊,原来魂儿在不在是能被别人看出来的,这也太可怕了,看来我真得把身体里的那个魂儿看紧点。

护士长接着说,我看你这个新兵素质不错,想嘱咐你一下,工作当然要做好,生活作风方面也要严格要求自己,千万别像苏塔那样。你看苏塔是老兵了,工作也不错,为什么进步慢?就是因为在生活作风方面总是被人质疑。说老实话,苏塔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就是太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了。人长得本来就惹眼,自己再不谨慎着点、收敛着点,能不引起别人的反感吗?

我忽然有所警觉,护士长是不是看出来我对苏塔感兴趣了,是不是在故意敲打我?

我该怎么办?

4

苏塔的话应验了。

自那天她断言我的心念已经动了之后,我好像真的感觉到了身体在苏醒。

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奇妙感受,身体最隐秘的部位开始了悄然萌动,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一步步地激活沉睡着的细胞。那些被激活的细胞在新鲜活力的充盈下,不断地膨胀着,壮大着,唤醒着生命意识中潜在的原始冲动。

我很惊讶。在此之前,我与自己的身体相处得一直都不太好。我所接受的社会教化告诫我,女孩子专属的身体部位是内隐的,因此女孩子对身体的感受也应该是内隐的,是不应该外化,不应该去格外关注的。这对我的认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我相信身体是等而下之的,甚至怀疑身体是带有原罪的。所以,我始终不太情愿接受自己的身体,总是尽量忽略、刻意回避。身体,似乎成为了一个令我困惑的存在。我相信我的身体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疏离,所以一直静默着不肯生长,导致我到了发育年龄还像个小女孩似的干瘪瘦小,如同错过了灌浆的果子,独自在枝头尴尬地摇曳。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