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题

作者: 黄立宇

翡翠

那天下午,陈小锋在我这里坐了半天。

陈小锋有个哥哥在上海开公司,好像做得很大,一直想叫他过去帮忙。他跟我说起过几次,好像是人生的备选出路,所以每次说起来都令人安慰。陈小锋跟我说,先去看看,如果行的话,暂时就留在那里了。他的想法一直挺多,每次说起来都郑重其事,我也就听听而已。

他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在我面前,但凡有女人打来电话,他都要作一番痛苦状。这个电话看起来没什么,我们企图想说点别的,却一直没有聊起来。后来他说带我去兜风,他刚换了一辆新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那只名叫翡翠的小狗。他想在去之前,把翡翠托养给朋友。听他的意思,我若能接手更好。我可是连自己都养不好。小狗很袖珍,老长不大的那种,不是我喜欢的款。我把手放在它的胳肢窝下,那种温湿而暧昧的感觉,令我很不爽。

陈小锋的车在近郊的一幢别墅楼前停了下来,他装作恰好经过那里。我知道,刚才他说的要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已经遥不可及。事情总是这样,这并不意外。

小锋说,我把翡翠抱上去,你等我一下。

他的目光并没有从我的脸上挪开。他说,要不,你也一块儿上去吧?

小锋并不是一个凡事认真的人,恰好我也没什么障碍。我说好吧。

印象里,肖婷像一些线条纷繁的插图里的女人,过肩的长发,瘦削的身影,轻飘过膝的裹裙,还有狭小而苍白的脸,鲜红的涂得肥嘟嘟的嘴唇。

那天她事先给留了门,陈小锋叫着她的小名,猫样儿迅捷地上了三楼。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趴在肖婷家的窗台上,看着她家楼下一个多边形的后院。天色有点暗,更契合我现在回想时的感觉。院子里有个水井,一条晾衣服的铁丝经过那里,她有点危险兮兮的样子,站在半米来高的水泥井栏上,往铁丝上搭衣服。

肖婷仰脸看到我们,她问陈小锋是不是可以去洗一下杯子。

我有点吃惊,我本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如果不是为了翡翠,我看陈少锋是不会再来这里的,他有点铤而走险的意思了。

陈小锋瞟了我一眼,他说我们待会儿就走。

事隔不久,肖婷来找我,她脸色很不好。我知道她是来找陈小锋的。但她开始没有说,非常拘谨地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双腿斜向一边,不停地看她同样苍白的手指,尽管她涂了指甲油。肖婷说,他一定在生我的气,躲在哪里不肯见我。

她显然不知道陈小锋的行踪,而我变成一个不肯说出秘密的人。事实上,陈小锋是否真的去了上海,也未可知。他的朋友圈从来只晒美食,我无法从水煮活鱼和放满冰块的威士忌酒杯里,判断他在何处。不过肖婷可能连这个也看不到。

陈小锋杳无音讯,我与肖婷倒是经常见面。我单位毗邻市中心,城区停车又是一件麻烦的事,她有时就把车子停在我单位的地下车库里,然后到附近的超市和步行街购物。回来取车时,常会上来坐坐。

我在十八楼,在我的办公室窗口能够看到全城的风貌,能够看到对面狮山上的八角亭子。肖婷说她和小锋曾经在那里坐到凌晨。她说起来,咯咯咯地笑,然后这个笑声就慢慢消停下来,情绪突然就陷入低潮。

那次我要买烟,顺道把她送到楼下。在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肖婷突然掩面而泣。

一段日子来,我的脑海里经常浮现肖婷家的别墅楼,它现在更像一个梦境。

肖婷的房子没有装修,只是用一些没有上漆的三合板作了简单的功能分隔。这令我奇怪。为什么不装修呢?买得起豪车和大房子的人应该不在乎这么点钱。这总让我觉得她的生活很临时,也很草率。因为没有装修,裸露的水泥墙柱,不免给人以阴郁而沉闷的印象。

那天,肖婷一直在向我描述以前早已转手的那套小面积房子,还有那里的明亮和通透。在我听来,她正在回忆的是她婚后的一段美好时光。搬到这里来,她有点小小的后悔。装修的事,本来要等什么事尘埃落定,却一直拖下来,这中间又出了什么事情,再没有当年的来一番大动静的愿望。家具都是老的,印象深刻的是那套盘踞在客厅中央的巴洛克风格的棕皮沙发。它的骄奢的贵族气息,在这个没有装修过的空旷而昏暗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强悍和傲慢。因为是旧沙发,坐下去倒是舒服,皮质陷下去会发出一种慢条斯理的吞噬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细碎,但充满四周,好像有令人不安的变化正在发生。对面的玻璃小茶几,仿佛随时都有碰碎的可能——因为蒙着一层尘埃,反倒让人有些放心。茶几旁边有一把猩红色的布艺摇椅,摇椅上有一本打开很久的书。还有那块蒙在庞然大物上的,沉甸而下垂的猩红色绒布。那种猩红色在昏暗中显得如此隐秘。我知道那是一架钢琴。

钢琴盖上从小到大、等距离地摆着六个俄罗斯套娃。我刚拿起其中的一个,便听到肖婷仓促而短暂的劝阻声。她说,不要碰他的钢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我当然知道,肖婷说的那个他是谁。我注意到墙上挂着的几幅大照片。当时,照片中的英俊少年刚刚踏上英伦留学之路,他给这个忧心忡忡的房子带来了难得的青春朝气。还有一张是婚纱照,它可能从墙上掉下来过,被临时斜搁在一个矮柜上。墙上有一枚已经松掉的钉子。我对照片中的男人端详良久。从这张风格暧昧略显得朦胧的照片里,除了稍显偏执的紧闭的薄嘴唇,我看不出什么来。婚纱照都是这样,千人一面。那天肖婷过来接电话的时候,叫我和陈小锋都不要吭声——现在想起来,是那位大提琴演奏家来的电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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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问过小锋,陈小锋看了我半天,慢慢浮起笑来。

陈小锋没有跟我联系,只是偶尔能够在微信上看到他几句隔夜的留言。

他在去上海之前,先在宁波的朋友那里待了几天,两个人在夜店惹上了麻烦。他被叫去派出所过了一夜。第二天来接他的,居然是他临幸过的那位姑娘。这令他感动。他和她一块儿吃了一顿午餐,姑娘表现出来的省吃俭用的美德,差点让陈小锋有娶她的冲动。但是在他上洗手间的时候,还是把姑娘遗留在了窗明几净的餐馆里。这个故事的妙趣,无法在其他聆听者那里得到。他认为我是一个较为合适的听众。

陈小锋并没有说到过肖婷,我当然更没有这个必要。

肖婷有些时间没来找我了,她可能觉得她的故事,在我这里得不到回应。我只是一个听者,然后默默地送她到电梯口。最后一次,她送给我一罐英国爵士红茶,此后仿佛就在我视野里消失了。

那天在单位附近的小花店门口,碰到肖婷,她怀里抱着一束鲜花,而且天气也不错,这使她总是略带倦怠的脸庞,看上去有那种难得的娇艳的神采。花店老板娘在她临走时添了一支马蹄莲。她们很熟。在我之前,老板娘一直在替她女儿咨询有关去英国留学的事情。可肖婷更愿意聊她的小东西。肖婷说,我走哪儿小东西跟到哪儿。我看书的时候,它就趴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上辈子就认识我似的,特别有缘。

肖婷一直赋闲在家,现在有了翡翠,这似乎让她的生活显得丰满而富有节奏。

肖婷急着要跟我告别,她跟我说,你不知道呀,翡翠有多可爱。

当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给自己泡了一杯久未启封的英国爵士红茶,我平时有早睡的习惯,因为那部《美国往事》,我在电脑前坐了将近四个小时。

就在麦克斯走投无路之下跳进垃圾粉碎机自杀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没有想到会是肖婷。她的声音完全不对了,声音压得很轻,但我明显能听出她在浑身发抖。肖婷说,我不能说话,咱们QQ上聊,好吗?

《美国往事》正在拉它没完没了的长长的字幕。

你在吗?肖婷说,他来了。

我没想到他会来。你没见过他光火的样子。他看到翡翠,大发雷霆。

也许不是狗的问题,以前他也流露过收养宠物的念头。现在翡翠的出现,在我身上显得多余而突兀,他一出现,我就立刻将踡睡在怀里的翡翠放掉。我有一种很糟糕的阴谋败露的感觉。其实这件事,一开始我就有点担心的,我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我想他来的时候,我可以把翡翠放到底楼的杂物间里,他暂时不会发现。不瞒你说,他很少回家,也待不了几天。他最近出了一趟国。你不知道,我总是往好的方面想,我想,即便他发现了,或许也会接受翡翠,为什么不呢?今天他会来,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看到我怀里的小东西,脸色都变了。

肖婷飞快地打着字,仿佛并不需要我的回应。

你不知道事情有多么糟糕。肖婷说,小东西被他踢了一脚,我现在把它放在车库里,可是小东西闻不惯汽油的味道,它要跑出来,可怜的翡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在阁楼,他在下面的客厅里,发了疯似的在拉他的大提琴,琴声很大,快要让这个房子浮起来了,他每次都这样。他的琴声令我颤抖。我快要听不到翡翠的声音了。可怜的小东西,它看不到我,在拼命地叫。它太小了,它不会爬楼梯啊——对不起,我得去看看。

我的脑子很快过了一下,陈小锋抱着小狗来的那天,差不多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我不禁勾画起那位手指修长的大提琴演奏家,但仍然像那幅婚纱照一样模糊不清。这跟我没有关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肖婷的头像一直亮着,她让我稍等,但是一直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我被早早吵醒,手机不在床边,它在那里不停地叫。

战争结束了——肖婷在微信上说,他刚刚出门。

我没有回复,把手机掐了,继续闷头大睡。说实话,我有点烦。

肖婷的电话又响了,这回不是微信,而且直接打了过来。

我说,实在不行,你把小东西送给鲜花店老板娘算了,她不是很喜欢翡翠么?

结果,肖婷在电话里说——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要跟我提她,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女人知道这件事,如果你不想帮忙就算了——我现在连掐死它的心都有了!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想不明白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快到单位的时候,笑容可掬的花店老板娘老远跟我打招呼,反显得我局促不安。这个老板娘看起来真的不错,她给我准备了一盆水栽的绿萝。我本来想跟她说说收养一条迷你狗的种种好处,最后还是忍住了。回到办公室,我把这盆东西往办公桌上一搁,感觉好很多。接着我又给自己泡了杯茶,打开电脑。电脑有问题,启动速度奇慢,在这个有点拖延的时间里,这件事情一点点在我的脑海里严重起来。

或许我真的想帮她一点什么忙,而不是出于奇怪的连自己都无法理会的心理。

半小时后,我还是出现在那幢小楼前。我轻扣了两下,如果没有回应,我打算离开。

正在我费思量的时候,门轻缓地移开一个扇面,于是就出现这样的情景:我站在明亮处,而她身处阴影,我在她的脸上看到在光束里漫舞的尘埃。好像彼此隔着玻璃缸,看无数密集的小金鱼。她隐晦地一笑,似乎我应该全明白。我说,我是来抱小东西的。

肖婷径自走向楼梯。她说,你来呀。

房间里非我所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的脚在楼梯边踢到一个东西,是其中的一个俄罗斯套娃,已经裂成两半。我正要捡起这个来,肖婷接了去。她说她刚才找了半天,一直没有找到。她似乎想给我找一个干净的杯子,我以为是,我说不用。但是她找的是一把小刷子和木工留下的半瓶白胶,她让我等一会儿,然后用那把小刷子,在半个俄罗斯套娃的断裂面上,小心翼翼地涂着胶水。她把两半胶合在一起,让我把两头掐紧了,然后她在上面缠绕起那种细细的白棉线,缠绕来,缠绕去。然后她说,松开。我松开。

她拿着这个粘合的俄罗斯套娃,重新放在钢琴盖上,又站远了看,来回调整中间的次序和距离。是这样吧?肖婷回头看我——你好像在生气?

没有,我说。我是来抱翡翠的。

她如梦初醒般,把手里的工具放下,然后又拿起来。她扫了一眼窗户,沉默了片刻,她说小东西让我给扔下去了——你信么?肖婷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发出令人不安的萧瑟的笑声。我看着她,想从中找出开玩笑的痕迹。接着笑声被放大,我不知道如何自处,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刚走到楼梯边,她从后面将我抱住,笑声开始变成抽泣,肩胛一动一动的。她像一件本来裹着的外套,慢慢地从我身后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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