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乌苏里
作者: 栗鹿
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列车来了,瞬息间,数百张脸在车厢的灯光下闪烁,列车在呼啸中减速,缓行,停驻,车门打开。明明随着人流涌入车厢,红色警示灯亮起,催促几声后,车门关闭。车厢被乘客塞得满满当当,连油腻的扶手上都爬满了手。
列车发动时伴随巨大的晃动,乘客被颠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明明赶紧倚靠上扶手保持平衡,又将一只购物袋置于双足之间,迅速夹紧,然后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滑起来。一档常听的播客节目更新了。明明将入耳式耳机塞入耳朵,这期节目的选题很时兴,聊千禧时代的Y2K美学。嘉宾是一个全网粉丝达到一百万的KOL,明明没有听说过这个KOL,但她应该很红,节目的播放量在一个小时内突破了五千次,以往这已经是总播放量了。
列车呼啸着驶入更暗处,信号时断时续。
“千禧年前后,我们对一切是有预感的。”
“地球村、奥运会、科幻、未来、灵修、冥想都是Y2K美学的关键词。”
“有一种音乐风格叫NEW AGE。”
KOL的嗓子像得了喉炎一样扁平且粗粝,但语速极快,思维跳跃,给人一种新鲜的速度感。
“大家还记得千禧年前后,有一只叫乌苏里的明星熊吗?它很喜欢模仿人。”
“我没有印象。”对主播来说,这个话题显然有点超纲。她声称自己出生在一九九五年,对这只熊没有任何记忆。
但KOL显然很想好好聊一下这个话题。“乌苏里曾经是一只明星熊,在网络还不普及的时代可以说是动物界的周杰伦。因为我老家是梅山的,它几乎带动了整个梅山的旅游业。你,真的没有听说吗?”
“可能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圈子不太一样吧。”主播笑着说,“我是珠三角的。”
“它真的是一个明星,现在也有二十多岁了吧。以前还拍了一部以它为原型的电影,名字就叫《幸福的乌苏里》,我们全校一起组织去看的,没有印象吗?”KOL再次试图打开主播的记忆宝盒。
主播再次申明:“真的没有印象。它叫什么来着?”
“它叫乌苏里,是一头乌苏里棕熊。最近我回梅山,想去动物园再看看它。但是棕熊区却不见它的身影,听工作人员说,它好像生病了。”话到此处,KOL也无意再聊下去,她适时切换了话题,从乌苏里谈及迁徙的象群和消失的豹。
到站了,明明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声,她低着头快步冲出了车厢,有人提醒她东西没拿,但她听不到。喧嚣的地铁站被回忆夷为旷地。
乌苏里出生在一九九九年。那时明明七岁,读小学两年级,和家人们住在梅山市的梅湖镇。那里地处丘陵地带,葱茏的小青山东一座西一座,也有几座环在一起,拥抱物产丰富的湖泊。九十年代,梅山市欣欣向荣,钢筋混凝土的高楼被数以万计的工人们建造出来,插在小青山和湖泊之间。明明一家仍然住在远离市区的矮山顶上,透过卧室的窗户,就望得到梅湖和另一座种满了杨梅树的山。
当时全国各地的公园和集市都流行一种畸形展,爱好猎奇的人们只要花上两三块钱,就能看到双头蛇、连体婴和花瓶姑娘。明明曾和外婆慕名去看过花瓶姑娘,当时畸形展上最火爆的节目。展台其实是一只四十六寸电视机大小的木箱子,它被随意放置在一个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木箱里摆了只青花瓷花瓶,瓶口长出一个女孩的脑袋,画着浓妆,看不清表情。外婆说,喏,花瓶姑娘!明明踮起脚尖,挤入拥挤的人群,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展台前的主持人拿着一只拖线很长的话筒对观众讲解:“花瓶姑娘从小得了一种怪病,骨头很软,只能住在花瓶里。花瓶姑娘和花瓶是共存的,只要离了花瓶,花瓶姑娘就活不了。”话筒不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主持人拍了拍话筒,紧接着说:“只要五块钱,就能问她一个问题。”一听到要给钱,喧闹的观众群瞬间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观众付了钱,问她平时吃什么。花瓶姑娘说,只喝牛奶,输营养液。
花瓶姑娘的发声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很多人都想掏钱了。但外婆抢得了先机,她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突破层层人群,递到主持人手中,人群让开一条道,话筒递过来。“问吧。”主持人说。外婆有点怯场,她推了推明明说:“是小孩子要问。”明明的心跳得厉害,胸口被什么东西踩着,有种想吐的感觉,但话筒已经戳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么,这位小朋友,问花瓶姑娘一个问题吧,她会如实回答的。”主持人说。
“你疼吗?”明明脱口而出。
“不疼。”花瓶姑娘像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蝴蝶,细细的嗓子里发出很小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不疼的。”她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以免众人没有听清楚。
明明看了一眼花瓶姑娘,她面色红润,不像生病的样子。她身下的花瓶,是附近一个家具店常年八十块清仓甩卖的款式,不同的是瓶口更小,如果要住在里面的话,她的脖子得像蛇一样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小。明明吓坏了,她挣脱了外婆,逃离了人群。多年以后,这个奇怪的场景仍然会在她的梦境中再现,她忍不住去梦见花瓶中藏掖着怎样畸形的躯体,忍不住去梦见自己的身体被装进花瓶。
从春天开始,畸形展一路环山流动。到了秋天,梅湖公园又办起畸形展。自从见了花瓶姑娘之后,明明对畸形展失去了所有兴趣。但她听说,有人在畸形展上看到了熊。明明不信,她看过《动物世界》,熊应该在西伯利亚。有人说,熊是狮子狗假扮的,也有人说是貉子或野猪,总不可能是一只真正的熊。
明明在车站等车,那个片区的孩子们都会花一块钱,坐环城车上学,环城车途经梅湖镇所有的学校。排在明明前面的是贝贝,她梳着两只羊角辫,皮肤像面团捏的,白净而柔软,眉眼也一并被揉开,显得有些分散。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很干净的格子背带裙和一双果胶质地的塑料凉鞋,身后背着一个木头琴盒,里面装着一把很小的小提琴。只有孩子纤细的手指,才能准确按住琴弦。明明和贝贝住在同一座矮山上,她经常听到贝贝拉琴,曲子总是《欢乐颂》和《北风吹》,一喜一悲,交替呼应。
“你今天怎么带琴啦?”
“老师说可以带。”
贝贝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彗星缓慢滑行。明明和贝贝原来在一个班级,但贝贝没有升入二年级,新学期开始,贝贝就要去培仁学校读书。上了车,贝贝依然坐在明明身边,她说她看到了熊。有孩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怪胎!怪胎!”明明继续和贝贝说话,她只想知道有关熊的事。“是活的还是死的?”“活的,我去看的时候还是活的,现在就不知道了。”“多大?”“很小。”“会不会看错了?”“不会,我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熊。”
贝贝的话总是很可靠,她的琴声也是这样,缓慢的,粗粗的,没有美感,但是可靠,错了就从头再来。环城车在培仁学校前停了下来,贝贝把琴重新背起来,在一车异样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谈论中,贝贝艰难地从座位上起身,然后对身旁的明明说:“我不想去的。”下车的时候琴盒盖住了她的身体。
明明朝车外望了一眼,培仁学校曾是一个加工模具的小工厂,巧的是,贝贝的父亲曾经是这里的厂长。工厂倒闭后,这里改建成培仁学校。贝贝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车发动了,贝贝转过身来,笑着朝明明挥了挥手说着什么,但听不到。后来明明才知道,这里专门接收聋哑学生和低智学生。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熊,外婆也听说了,她想去看熊,但妈妈说:“你自己去,别带小孩。”这天是星期二,晚饭后突然停电,妈妈查看电闸后排除了跳电的情况,又派明明到屋外看看邻居家有没有电。邻居已经聚集起来了,他们站在户外大声谈论停电的事。是大停电,整个梅湖镇都没有电。明明朝远处望了一眼,所有的山、湖泊、房子、小店都熄灭了。趁着暮色,外婆也出来了,她对着黑暗喊了声:“都停了啊。”也不知道谁大声回了句:“都停了,整个梅湖都停了。”“又给大上海支援电力了,我们也去点蜡烛吧。”外婆说。
妈妈早就在客厅和厨房里点了几根蜡烛,屋里恢复了一点光明。明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妈妈本来要去舞厅的,看来泡汤了。明明觉得无聊,便又走到屋外,一边等晚归的父亲,一边玩起了手电筒。她把手电的光照在远处,照亮了正在酝酿变色的橘子。一只柑橘凤蝶的幼虫正在树干上缓慢爬行,啃食嫩叶。她又把光照到石阶上,光圈忽大忽小,自由自在。忽然,路口又出现了另一束光,与她的光束交叠在一起。她开心地大喊:“爸爸回来啦!”
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回道:“谁是你爸爸?”邻居家的孩子小松举着手电,忽然出现在明明面前。他披着一条印花流苏毯子,不断晃着手电,嘴里还发出“哔哔”的声音模仿开枪。“你来干什么?”明明说。他们小时候玩过,但上了小学后突然有了性别意识,彼此生疏了。
“我妈让我来借蜡烛。”
“要几根?”
小松伸出三根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明明才拿来两根蜡烛,交给小松,“只有两根了。”小松将蜡烛揣进兜里,临走前忽然对明明说:“你见到熊了吗?”
“没有,你见到了?”
“我打算去看。”
小松的父亲在梅山市动物园工作,他一定见过熊。
“我想去看熊。门票只要两块钱,但去看熊却要三十元,两个人的话只要四十五元。我们一起去看熊。”
“不去。”
“为什么不去?是一只西伯利亚大熊!”小松将毯子撑起来,比画着熊的大小,“这么大!你怕了?”
“不怕。”
“不怕就和我去看熊。”
“好,看就看呗。”
孩子们交换了承诺后,小松就回家了,冷色的月光降落在他背上,弱化了他的轮廓。当他走入建筑的阴影时,他将手电举得高高的,路上出现了一圈巨大的暖色光影。小松消失了,世界消失了,只有光在走动。
明明记得小松喜欢看《动物世界》,他最讨厌狒狒和鬣狗。他喜欢羚羊和猎豹,但很奇怪,猎豹吃羚羊。明明并不喜欢看,她觉得动物的故事都很残忍。小松离开后不久,好像有无形的手拨动了所有电源开关,啪,电力之神降临,光明重返人间。
和成人不同,孩子并不回头看,也没有稳定的长久计划。他们喜欢夸大的未来和近在咫尺的惊奇,比如看熊。第二天放学后,明明和小松在通往梅湖的木栈道上密谋看熊的计划。贝贝的爸爸方才在湖边钓鱼,这会儿正收拾渔具准备回家,红色塑料桶里只有几尾不足为道的小鲫鱼。贝贝的爸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心事,反而比从前笑得更多了,临走前,他对孩子们说,要小心涨潮。明明告诉小松,她拆了一个一角钱纸币折成的菠萝桶,又把存钱罐里的零钱都取了出来,总共十九元,再也凑不出钱了。
“我这里也差了八块钱。但不要紧,他们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山头,这里生意好,他们会多待一阵子的,过一阵,就没有那么贵了。”小松说。
这时湖水涨上来了,木栈道四处漏水,很快,他们就像站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
小松的预感是对的,一个礼拜以后,该去的人都去过了。办展览的人不得不骑着脚踏车,举着扩音喇叭,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喊:特大喜讯,精彩表演,尽在梅湖公园。演出门票,低至两元!看熊的门票也从三十元跌到了二十元、十元。现在只要五块钱就能去看熊了。他们到达公园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一阵阵凉风吹来,让孩子们分外清醒。买完门票,他们顺利进入公园,往落羽杉那里走去,展览就办在那边。
下午时落过一场雨,泥地上坑坑洼洼,散落着肮脏的纸牌、糖纸、烟头。展览区里的横幅布满泥斑,大多数展位都已经撤走了,只有零星游客聚集在几个小吃摊前,买年糕饺和茄子饼。
孩子们迅速穿过地摊,来到展区中心。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中的畸胎露天摆着,地上有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死掉的大老鼠,绿头苍蝇正聚集在它鼻子的伤口上,笼子旁边竖着一块牌子,用小学生的字体写着:实验室十八斤变异大老鼠。明明吓得一哆嗦,往小松后面靠了靠。“没什么好怕的,竹鼠而已。它们非常怕光,白天这么热,是被热死了。”还有几顶帐篷是另外收费的,有些只向成人开放。在两棵落羽杉之间,扎了一顶红色的帐篷,横幅拉在上方:西伯利亚大棕熊。已经没有人排队了,也没有人收费。这时他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从一只木箱的后方走了出来,是花瓶女孩,她下班了,好心地对孩子们说:来看熊的吧,看门的人不在,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