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路与暗店街

作者: 刘炫松

1

我去养老院当了护工。我怀疑我被选中仅仅是因为力气大,因为这里有很多衰老的身体需要按时翻动、清洗和搬运。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院子需要照看。上班的第一天我看见有人在院子里背着手慢吞吞地散步,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又好像可以走到任何地方。那时候我正站在院长办公室里,听他跟我说最后几句话:记住动作要慢,力气要轻,老骨头经不起你折腾。这句话他肯定已经说了许多遍,像一块嚼了很久的口香糖。

护工除了我还有一位李阿姨,前几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跟着她,了解我要做的事情以及怎么去做,于是我看到她摆弄那些身体好像摆弄稻草人或者填了棉花的臃肿玩偶,熟练,冷静,令人敬佩。我负责所有的体力活,比如每个星期二和星期五的早上横穿那个院子去丢掉多得可怕的垃圾。这活比看起来费劲,我每只手各拖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孤零零地走在沙地上。为了安慰自己,在停下休息的片刻我想象自己正在放牧几只温驯肥胖的黑色动物。这样的工作还包括一整个星期独自一人修理顶楼破旧的地板、墙面和天花板。星期三的下午,我在顶楼堆放水泥、沙子、油漆、大白粉和滑石粉的房间角落里找到一坨干燥变黑的大便。我猜想这里一度为某个突然腹痛但想要避免尴尬或隐藏秘密的人提供了庇护。除此之外,我还专门负责帮一个超过两百斤重的瘫痪老头翻身。从一侧抬起他的身体,一股汗味就会从潮湿的被褥和皮肤之间溢出来。我让他平躺着,侧躺着,有时候脸朝下躺着,我在想人可以这样坚持多久而不感到窒息,这时他神秘兮兮地努力转过头来,一只眼睛埋在枕头里,一只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说:李阿姨是个老处女。我把他翻回正面,他盯着我,目光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恶作剧反复得逞后的快感,以及屡次出卖同一秘密的残酷愉悦。接着他笑了,意思是“现在你也知道了”。我又把他翻了过去,并且在他头顶放了一个枕头,他在我身后大声喊叫,说自己无法呼吸,叫我别走。

一天早上,走到院子中央时一个垃圾袋划破了,几片尿不湿滑落到地上。有一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走回养老院大楼拿新的垃圾袋之前,我在那几片尿不湿边上蹲了下来,也许只是在尽力推迟无聊的临时返程之旅,所以宁愿观察几片垃圾,也许冥冥中期待可以像从龟甲裂纹中读出未来一样,从尿不湿的褶痕和尿渍轮廓里看出什么东西,比如哪个老头会第一个死于消化不良或内脏衰竭。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把这个地方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同一天下午,顶楼修理完毕,我跑去问院长打算拿顶楼做什么。他陷在他的黑色皮革海绵座椅里,最后说他也不知道。那时他正望着窗外砸向院子的雨水发呆。我感觉自己被耍了,跑到顶楼大厅中央踢翻了半罐油漆,接着靠着窗户抽烟,把烟头瞄准楼下的花盆丢下去。晚上,我把值班室的行军床搬到顶楼,打算一个人睡在那里,但两天后我又搬回值班室去睡,因为在上面我几乎夜夜失眠。

顶楼荒废后,无所事事的感觉越来越让人烦躁。我觉得自己不能一整天只待在房间里看一群老头下象棋,为他们一个个擦下巴上的口水,或透过窗户看着他们在大院里无限缓慢地散步,安抚有关拿错的假牙和被偷的核桃之类的大惊小怪,或者陪着被称为“画家”的老家伙偷偷在墙壁角落上或窗帘背面画裸体女人。他把女人的乳房画成深深的U形,这种画法小学时我的同学就曾为我神秘又热情地演示过,我画得比所有人都好。终于有一天,我在“画家”的女人旁边用同样的方法画了一个女人,这让他陷入了沉思。

我开始在休息日的时候在养老院周围闲逛,去网吧或者台球厅,偶尔光顾发廊或足疗店,和附近的小混混白天打架,晚上喝酒。

有一天我去了市中心一家很旧的博物馆,门口的玻璃橱窗里有几张多年没换过的四角脱落的褪色海报。一个小孩正在一旁放烟花,夜幕尚未降临,他皱着眉头注视着在自己手中那团白日之下暧昧不清的火花和暴躁的硝烟,然后把它丢在地上跑开了。我掏了一支烟,走过去捡起了还在哧哧燃烧的烟花棒凑近我的嘴巴。硫磺和硝石的味道肯定让我的表情难看。我让剩下的烟花在脚下的水泥台阶上慢慢熄灭。那个小孩回来了,躲在大理石柱后面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为他示范了抽烟的正确方法,接着伸直了胳膊,做出把烟递给他的手势。他立刻扭头跑开了。

2

那些日子里,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一些事情正在发生,可我无法把这种朦胧的预感和周围世界一一对应起来。我仿佛一边在寻找,一边在两者之间的萋萋世界里周游。许多突如其来的念头和无可名状的情绪,就像鞋子里倒不出来的小石头。李阿姨也许觉出了我的变化,不时嗔怪我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连饭也不好好吃。我说我没有,只是在发呆。

星期四,下午,去了先前看到的博物馆。一个保安坐在入口处的椅子上,看起来绝对不超过三十岁,耳朵上挂着通讯设备,但正在打瞌睡。我很快就逛完了,在入口处毫无期待地翻着博物馆的留言册。内容很少,起初几页写着一些感受和鼓励的话。接下来是几页空白。在中间一个折页,有人在一张纸的两面分别画了隐私部位。我继续向后翻了几页,什么也没有了。

星期四,晚上,上顶楼时发现有人在那里。我站在楼梯台阶上,只露出半个脑袋,看到B在顶楼地板上做着俯卧撑。B的身体像一个生锈的弹簧玩具,屁股像筛糠一样发抖。他停下,不停地喘气,接着又做了几个,之后走到角落里,将手伸进裤子。但他硬不起来,最后,只奋力尿出几滴又浓又黄的尿。不久后我又发现B的行迹非常可疑。他的外出过于频繁,甚至夜不归宿,有时他在傍晚离开,第二天天亮才回来,像透明人一样无视养老院的规章制度和数道门锁。一星期后的早上,我在院子中央碰到了他。看到我,他在原地停了一下,接着继续往前走。在觉得我们靠得足够近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抽根烟。

光明路与暗店街0

我们坐在地上,把烟点着。我问他究竟在干什么。他什么也没说,我甚至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我的话。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只是因为好奇所以比平时提前一个小时出门扔垃圾吗?今天起床早了,就想着早点干完活,仅此而已。

他把烟头垂向地面,好像用烟头轻轻烫着沙粒。我在想此时此刻降临于此的沉默明明不乏做作,可又非常真实,好像是超越真实的超级真实。B把胳膊架在了膝盖上,烟灰开始往下掉。

我在找人,他说。找谁?我孙女。你孙女怎么了?跟别人走了。你孙女愿意跟谁是她自己的事情啊。她才十七岁,肯定被别人骗了。我十六岁就已经出来干活了。我嘟囔着,但不想让他听见。有一阵,我们都没说话,他把没抽完的烟丢在地上踩灭,起身要走了。要不我帮你找孙女吧,我连忙对他说。你帮我?他瞪大了眼睛看我,接着笑了,你怎么帮我,而且,我凭什么相信你。因为我每天早上都按时倒垃圾,而且我一个人修好了顶楼。你是不是在耍我。我是认真的,我帮你找孙女,你又不吃亏,而我正好想找点事情做。难道你没别的事情可做了么?难道你还有别的事情做么?我跟你不一样。我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又笑了,重新坐下后,我又给他一支烟,他把烟夹在手指之间,摆弄一会儿,接着三根手指一用力就把它折断了。你他妈,我把断了的烟捡起来。你去找吧,我只知道她跟一个有纹身的胖子走了。就这么点信息我上哪儿去找?那是你的事情。有没有照片之类的?他想了一下,然后说,等我有了再给你。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我看着他朝养老院大楼走去,想叫住他但没有这么做。天光越来越亮,有巨大的影子掠过院子一角。我拍了拍屁股,重新牵起我的黑色牲畜们,横穿院子还有半程。

3

B,一九四八年生,轮胎厂下岗工人,户口地址,明桦街道黑鱼庙委二组,紧急联系人(认不出是什么字)及联系电话(打过去是空号,又打一遍,仍是空号)。在院长抽屉里找到了养老院在住人员资料簿,从上面了解到的东西非常有限。

B下岗后,先在冷库做装卸工人,后来去林场做了一段时间的护林员,再后来开夜班出租车。一天晚上,一个人上了车,车开到城郊时,那人把水果刀架在他脖子上。B扭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拖出了车,几下打倒在地。报警之后,B坐在那人缩成一团的身体旁边抽了两支烟,连自己脸上在流血都没有发现,反倒是天上的星星有一阵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时候他不到五十岁。别打断我,咱们定几条规矩,第一条,安静听我说完再问问题。B把烟头在土地里按灭,决定以后不干这么危险的营生了。后来,他犯了点事蹲了几年牢,出狱后,开始在光明路上一家夜总会当保安,从晚上十点干到早上六点。有一段时间他混得很好,甚至觉得自己的状态变得比蹲监狱之前更好。他强硬,多疑,有手段,常常发呆,有时哭泣,吃牢饭的经历和沉默的性格帮他挡了很多麻烦。后来,B妻在一个雨天给冰箱插电源时触电去世。她平时推着炒冰机在街上卖冷饮。葬礼办得很简单。B和两个子女匆匆见了一面,他们很早之前就已经不跟对方说话,之后可以说话的理由又少了一个。接着B就消失了,彻底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好像想销毁自己所有痕迹,不想被别人记得。我能理解,非常能理解,你真正在乎的人已经都不在了,你就也不想被任何其他人在乎。你搜过他的床铺和抽屉,别骗我,你肯定搜了,这里谁也骗不了我。你应该很清楚,他什么都没有,几乎什么都没留下(降压药、一团毛线和一管用掉一半的蓝色水彩颜料,拧开盖子,一些蓝色碎屑落下来,颜料已经结块变硬),或者他留下了什么但是从来没打算让别人知道。其实我们都一样,谁也留不下什么东西,你说是不是。不。没有。怎么可能,这些事情我当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后来,B来了养老院,有一天我问他是不是因为在外面太孤单了才来这里。他笑了笑,到哪里不都一样孤单。我能说什么呢?最后我只是跟他说,咱们这儿不孤单。B的孙女?你打听这个干什么(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帮小混蛋成天想的是什么。别的我不知道,不过确实有一个女孩B不时提起,十六七岁,上高二,喜欢跳舞,还跟一个美术学院的肄业生学过几年美术。你找她干什么?不说就算了。行了,我累了,剩下的以后再说,现在按照约定,推我出去转一圈吧,天气这么好,咱们到外面,聊一会儿别的。

4

我买了一个带锁的日记本,把第一张照片用胶水粘在其中一页。照片上,一个女孩把一个蓝色气球抱在怀里,坐在草丛之中,下巴放在气球上,头歪向一边,眼睛透过垂下来遮住脸庞的蓝色头发看向镜头。一只手在草叶间从前面抱住气球,张开的手指轻微用力,让气球表面轻微凹陷,好像照片想拍的其实是那只手。我抚过照片表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本,把它塞进了枕头里面。

我开始把日记也写在这个本子里,而不是像从前一样,把每日所做所见、零碎的记忆和瞬间的感受写在养老院来访登记簿的背面,被李阿姨忘在衣服口袋里的皱巴巴的购物清单上,或者撕下的旧日历纸和书架上那些四处倾倒的书的扉页、末页和随便哪一页有空白的地方。我不写日期,只写星期和天气,常常只简单写几句话。从前我觉得这些四处散落的只言片语帮我维系着仍在跟随岁月的脆弱感觉,但也许我只是被其他一些念头吸引也说不定,比如玩一种把生活的肖像偷偷画在生活背面的立体主义游戏,或者捉弄那些自以为是的清白整洁。那时候我只有二十岁。

保安把博物馆留言簿给我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博物馆玄关前的椅子上晒着太阳。我找到那页纸,把它撕下来,夹到了日记本里,然后把日记本揣进衣服口袋,把留言簿还给保安。我上学的时候也写日记,保安说,老师让的,后来不写了。为什么不写了?因为不明白为什么要把经历过的事情再写下来,而且也不知道写下来给谁看。我和保安成了朋友,并且开始迷恋这种掺杂了同谋意味的平淡下午。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保安问我,我带你去玩。有点别的事得干。走吧,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再说。不行,我说,这件事情比较重要。

星期一,傍晚,去了第四中学。两栋教学楼和一栋学生公寓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操场边上。我绕着栅栏和围墙走,不久就在后门斜对的一个浅胡同里,看到了一家名叫“水木源”的画室。牌匾很旧,卷帘门关着,门边上丢着几个灰扑扑的石膏头像,走近察看时,发现它们都被砸破了。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老师外出学习,开课时间另行通知”。落款时间是一年前,后面有一个电话号码。我敲了几下门,但没有回应。再回到学校正门,放学的学生正从校门走出来。之后,我先去一家文具店给养老院里一个靠做算数题对抗老年痴呆症的老头买算术练习本,然后找了一家便宜的饭店吃饭。饭店里除了我还有两个男人,他们在一个隔间里低声交谈着,看到我之后拉上了隔间的帘子。老板端菜上来之后坐在我对面点起烟和我说话,但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的注意力只在画室门前的石膏头像和隔间里窃窃私语的两人之间切换。我发现透过饭店的一扇窗户能看见画室的大门,就打断老板问他,那家画室最近开门吗?老板显得很吃惊,什么画室,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这里有什么画室。他趴在窗户上向外望,脸几乎贴在玻璃上,但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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