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狐
作者: 叶杨莉十字路口常年盘踞着两条红色的蛇,笔直,僵硬。刘维背着双肩包,正在地铁上看手机,摇摇晃晃间,切换软件,等红蛇何时转为青蛇。六月的阳光时隐时现,随着车厢的移动,一点点漏到他的膝盖上。这阳光竟也久违,今天或许是这半个月来第一个艳阳天。他背对着阳光,车窗外是一片荒地。时间再往前推移二十年,刘维都能确定,这里仍是荒地,始终无人问津。
这条地铁线路将直线十五公里的距离,硬生生地拉长到二十多公里。到达终点站后,刘维还要步行近两公里。不知是第八医院的选址问题,还是后来的区政府在规划时,难以做好交通上的平衡,作为方圆十公里内最大的医院,八院在这附近居民的口中,通常是一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刘维知道,也曾听同事说过,公交车是这里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到了周末,八院对面邮局的停车场,也已经被车停得满满当当。如之前一样,下了地铁,刘维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路沿着跃平路,跃过缓慢蠕动的红蛇,骑到了八院门口。
住院楼下,已有人举着挂瓶,推着病人,沿着斜坡往下走。十楼B3室,刘维掏出三天前做好的核酸检测报告,再过一天,报告就将失效。这是他到这里的第五回。即便如此,这个决定也还是下得艰难。倒不是想回避。三天前,珊佑就说了,她真可怜。他知道她说的“她”指谁,他惊讶的事情在于,珊佑这句话的语气,不再置身事外,至少是加入了一点点情感的成分。说明这些天来,珊佑的焦躁也在渐渐冷却。
这是好事,说明一切都在好转。住院部总是这样热闹,第二次来时,刘维就打量过,出现在这里的人穿着多少都有些寒酸,是否因为某类人的身体更容易损坏?也可能在这样一个地方,所有人都不得已,呈现出寒酸破败的模样。保安依旧坐在这个位置打呵欠,但只要一有人靠近,他仍然会支起身体,耳朵等待一声提示音,视线追随一个绿色的方块。
B3室住着三个人,刘维知道这不是一个妥善的选择,但在那个该死的午夜,他们已经没得选。单人间已满,一瞬间他预想过所有的可能,每一个都让他毛骨悚然。三人间里将有无数双注视的眼睛,可能发生的争论、拉扯与纠缠,都会在这些眼睛的注视下上演。
李佳欣的额头上还缠着几层纱布,最近的那一层,已经靠近右眼睑。幸好有一公分的距离,此刻她还能够专注地看手机。窄窄的屏幕架在她双腿之间,不高不低,松垮的住院裤也因此被打开了。她不以为意,或许也是无计可施。她的两只手都失去了自由,右手被一根牵引绳吊在肩膀下方,左手背正在输液。
刘维走到床边,她才注意到他的到来。她抬眼看了看他,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手机从双腿间掉了下来,屏幕里面一群人正在窃窃私语。她挪动身体,用脚趾灵活地推动手机,关了屏幕,留在了左手侧边。刘维走近,把一箱牛奶放在了桌上,打量她的神色。你坐吧,她给了允许的信号,他才坐了下来。
坐下的瞬间,他搓了搓手掌。尽管不愿承认,十几天来,他一直让自己保持着一种战斗的姿态。仿佛一场噩梦,未经允许潜入脑海。那天清晨,气象预报就提示过,梅雨季已经悄然到来。那是梅雨季的第一天,空气湿润,四周漂浮着一股黏腻的气息。未下班时,刘维坐在办公室看一片落地窗,阴沉的天空正在向地面压迫。
珊佑准时下班到家,如往常般一边收拾家务,一边给刘维发信息抱怨。都是日常琐碎的抱怨,无关紧要,但配合天气,刘维只觉胸口堵得慌。本来没有太多要紧的工作,他依然在办公室待到了九点。他知道这也是珊佑想看到的,加班意味着他在努力,努力则意味着事业会慢慢精进。这中间的矛盾珊佑不会细想,也懒得细想。但到了九点之后,珊佑的催促信息也会如约而至。到这时,他就放下手上的咖啡,开始收拾材料,准备回家。
大楼还灯火通明,刘维想,不知道有多少人是和他相似的状态,为争取一点点自由时光,在这栋大楼里度过长夜。发动车辆的时候,他的心情没有什么变化,这个点晚归路上并不拥堵,他的车速也不快不慢。这条路他已经开了两年,他知道每个路口大约要停留多久,除去一个车流量比较大的十字路口,其他路口都一路通畅。等红灯时他还能刷几秒手机,随意点开手机跳出的新闻。
或许是那个新闻让他分了心。本地新闻里说,今日城市地铁站的轨道上,突然出现了一只白狐,被发现时地铁车节还未经过。第一张图片是阴暗潮湿的地铁轨道正中,有一只白色的狐狸正在漫步。第二张图片,一群工作人员出动,将白狐堵在道口的一个房间里,用笼子试图逮住它。下面还有一个视频,还来不及点开看,前面直行的汽车已经发动。刘维关了手机,匆忙挂挡,放手刹,打右转灯,车身向右拐。他转弯的速度挺快,拐的时候还在想那只白狐。它的尾巴蓬松。其实只是一些粗略的画面,无端的遐想。但问题往往发生在一秒间,夜色中他没看到那个直行的身影,也或许是看到了,以为自己的速度足够快,可以避开。一瞬间,那辆电动车撞上了他,在沉闷的撞击声中,他猛踩刹车,也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
最初,他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这是他第一次遭遇车祸,侥幸心促使他判断,刚刚落地的重物应当是车,而非人。但拉开车门后,他看到了一个躺在两米开外的身体,大脑就一片空白,身上的血液从头凉到脚底。而后发生的事情,每一件都恍惚得很不真实。空气中有潮湿的泥土味,路边已经聚集了围观的人群。刘维克制住发抖的身体,搜索自己的记忆,应该如何处理,十年前自己做题的模样却首先浮现出来。
相比之下,珊佑似乎比他更稳一些。倒不是说她曾遇过这样的场面,有过相似的经验,是刘维将自己先消化了一遍,才准备好让珊佑参与这件事。刘维的车左转,而电动车是直行,直行灯是绿灯。被撞倒的女孩很年轻,没有戴头盔,这些都不是好消息。稍好一点的是女孩没有昏迷,没有重伤,医护人员到来后,她还能站起身来行走。车速应该不算高,人飞出去主要是来自惊吓,急刹车,以及潮湿的地面。她的右手不能动弹,半边脸都是血。
珊佑接着便问,你在哪儿?刘维说,在医院,刚处理完现场的事,来医院了。珊佑问,你身上有事么?刘维说,没有,车子有点事,不过也不是大问题。珊佑问,那女孩子现在情绪如何?
刘维看了眼不远处的那女孩,正坐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的脸经过简单包扎,已经没有那么鲜血淋漓。刘维刚陪着她完成了一系列的检查。从事情发生以来,那女孩没有大哭大闹,只是在医生的指示下,配合做检查。她也没有主动和刘维说话,等检查做完,她也只是坐着,低着头,仿佛正漂浮在疼痛感之上。
办理手续时,刘维看到了她的名字和年龄。二十二岁,这样年轻,足足比自己小了十岁。医生说幸好落地的角度正好,不然或许被石头划到的就不是眉骨,而是眼睛。天亮后就要缝针,但检查还得照做,看看有无内伤。胳膊如果幸运的话,就是脱臼。手能举起么?骨折的可能性也很大。医生没忍住,继续说,可惜是右手。
那女孩依然沉默,和刘维一起等待检查的结果。保险公司的人来了么?珊佑在电话那头问。现在太晚了,刘维说,我们交了那么多保险,该报销的一样也不会少。费用都是刘维垫付。办理住院手续前,他跟在那女孩身后,主动做了核酸检测。珊佑最后说了声,那你安顿好,早点回来。
电梯上楼的时候,那女孩才开口说话。我已经记住你的名字,她说,你别想跑了。
刘维印象中,李佳欣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带着几分威胁的含义。那一夜,他只觉得背上寒意凛冽,一刻也没有散去。童年时他经过一场车祸后的街道,远远地看见过一具穿着工服的尸体。旁人说,有人猛踩油门,撞飞了好几位刚下班的建筑工人,有几人当场脑浆迸裂,死相极惨。他庆幸那天自己绕了路,没有走近。后来县城便传说,遇害者冤魂不散。而那个路口,也常年发生诡异的事情,比如打灯会自动失灵,车速会不受控制等等,这些都是县城里供午夜消遣的传说。一连几年,七月半都会有人到那个路口烧纸,烟雾缭绕,大约是遇害者的家人。在马路中央烧纸,这个行为有些危险,但很少有人在经过这里时贸然加速,反倒成了最安全的一个地方。
这是刘维对车祸的第一印象。十年前考了驾照,两年前提了车,他一直小心翼翼。驾驶汽车当然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所操控的机器,可能会产生如枪支、炮火一样的作用——它可能成为杀人的工具。他刚开车上班那一周,做过一个记忆清晰的梦,梦里他和珊佑正在装修新房,因为操作失误,安装柜门的师傅被他们夹死在房间里。他们被巨大的恐惧感笼罩,随后开始谋划如何处理尸体。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平白无故就让一个人消失,比登天还难。但他依然希望,如果有一种方法能抹去这些痕迹,他愿意尝试,只求生活回归到原本平静的状态,他和珊佑不用背负一条人命苟活。
醒来后自然是大松一口气,不过是一场梦。他与珊佑描述梦境时,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公民,从不会做出这种违法的事情。但梦里的感觉又无比清晰,他仿佛能洞悉杀人犯想要销毁一切的冲动,比如碎尸、抛尸等等。一同吃早饭时,珊佑漫不经心,让他立即闭嘴,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他们也就此打住。
凌晨一点,CT室门口空无一人,长长的走廊尽头还亮着灯,脚步声发出回响。隐约还有一些说话声和笑声,从脚底或身后传来,可能是值班的医生正在看剧。刘维忽然想起了那场梦,梦里他面对着一具尸体。他隐约明白当时那场梦的寓意,那是源自潜意识的恐惧,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
检查结果出来,李佳欣的大脑没有损伤,但右肩锁骨断裂,需要手术,且恢复期很长。看到结果,刘维才从医院离开,天快亮时才到家,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醒来。晨光清澈,仿佛一切如常。眼前是珊佑倒水的身影,窗外依然有绿树和鸟鸣。珊佑走到沙发边,给刘维递来一杯温水。
我昨晚一夜没睡好。刘维凑近了看,才发现珊佑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说,我一直在想,最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老天爷要给我们点教训。刘维说,没多大事,我这不是已经处理好了。珊佑说,如果事情再严重点,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房子没了,车子没了,你还得去坐牢。一切都毁了。
没那么严重,我昨晚一觉睡到天亮,感谢老天放了我一马。刘维试图幽默一番,但没有用。珊佑起身说,这个事情你自己处理掉吧,不要打扰到我们的生活。
你这么晚骑车准备去哪里?刘维问。
李佳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就准备拐到超市里买些东西,谁想得到?
一个人住?
是,李佳欣说,三人租一套,另外两间住着两对情侣,一到晚上,就吵得人心烦。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李佳欣抬眼看了看他,说,你在调查户口吗?
第二日,有男人给刘维留下的号码打来电话。在电话里,他说话并不客气,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他是李佳欣的舅舅,刚从外地赶过来,现在就在第八人民医院。接着,他要求刘维再去一趟医院,他想与他见一面。
你有什么事吗?刘维的手指扶上手机,调低了话筒音量。男人倒也不含糊,直接说了情况,他们一家人无法接受李佳欣现在的情况,一个女孩子,好端端被撞进了手术室,他要求要再协商一些事情。李佳欣面部缝了针,医生说,脸上将留下永久性的疤痕。她要在医院待至少半个月,手术期间都无法自理生活,无法工作。还有很多隐形的伤害,都是刘维造成的。
说话的男子长相很斯文,看起来不算年轻,约莫四十岁出头。他说话声并不大,但语调不太客气,似乎每句话都指向结论。他说自己可以代表李佳欣父母的意思,他们已经算了一笔账。刘维可以自己按照规则走完保险流程,但要提前一次性给他们十五万。这笔钱包含了误工费、护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以及后续整容的手术费等等。他们要的不算多,仅是一点补偿而已。李佳欣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
男人说话时,刘维一直看着他脸上的颧骨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轻轻晃动。男人很瘦,脸颊凹陷,颧骨突出,黑眼圈蛮重,面相用刘维家人的话去形容,这尖嘴猴腮,一看就是折寿的长相。刘维为这些形容感到好笑,咽下了荒唐的笑意,他用掌心揉搓着矿泉水瓶,像是要把水搓圆,搓细。
我已经请好了一个星期的护工。刘维说,这些我和李佳欣说过了,住院期间产生的费用,我不会让一个女孩子自己承担。那男人又说,如果是这样,我也没必要和你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