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 第五回

作者: 徐皓峰

评书等于人情

宝玉听着无感的《红楼梦》昆曲十二支,之后再提,为避免说了诗再说曲,偏离故事,读者不耐烦。

第六回开头,写丫鬟袭人发现宝玉梦遗,她避开旁人,给宝玉换了衣,显出她是个懂事、能担事的人。书中写袭人比宝玉大两岁,应是北京话“大点”的意思,不见得真到两岁。后文交待宝钗与她同岁,该是九岁女孩。

九岁女孩,智商已惊人,我小学的记忆里,她们和二十多岁的老师、三十多岁的父母相差无几。

宝玉七八岁,怎么会出此事?跟饮食有关,末代皇帝溥仪的自传,写他童年给喂了补药,成宫女玩物——他的自传,常跟同代其他记载对不上,可能不适合作依据。

还是看当代新闻吧,父母个子矮,希望孩子高个,童年大补,造成早熟。甚至没补,正常吃喝,但商场卖的儿童食品激素多,一样早熟。

袭人的知识,是听伺候成年主子的丫鬟们说的吧?儿童总是好奇大人,二〇〇五年美国电影《水果硬糖》有句名言:“女孩喜欢模仿女人,但她们还是孩子。”金庸的武侠小说,男主多从儿童长起来,有大量调戏女生的情节,小学生看着过瘾,长大再看,颇不是滋味,发现是儿童的恶趣味,搞怪成分大,色情得不纯粹。

袭人和宝玉得了知识要实践,两人偷试。不稀奇,上世纪七十年代一个月回一次家的“整托”幼儿园,一周看次电影——不在社会公映、分别在各单位放映的内部参考片。一九七一年的意大利电影《一个警察局长的自白》有裸体,一九七八年埃及电影《走向深渊》有审讯人员骚扰女犯——小孩看了,要试试。

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写得节制,传闻里有更重的事。

书中写“幸得无人撞见”。怎么可能?前文交待,宝玉住所是在贾母房里的隔间,紧挨黛玉,除了丫鬟,还有多位老妈子。

一九六三年意大利电影《豹》,贵族青年与资本家女儿幽会,贵族家的房少部分住人,大部分闲置。走不尽的房间,给资本家女儿极大震撼。

贵族青年介绍,他家世世代代在闲房偷情。两人到了间有床的房间,并不破败肮脏,不住人需维护,隔段时间有用人做基础性打扫。

贾家也如此,薛宝钗一家几十口人到来,立刻能住下,便因为贵族有闲房制度。以晚清的醇王府为例,一年总有两千人住,主人家占少部分,大部分是来京办事的流动人口,有的一住三四年,有的几日便走。

醇王不当摄政王了,府内人口减少大半。贵族家是酒店性质,有淡季和旺季。宝玉、袭人偷试,应是寻了间闲房。

交待完宝玉袭人,曹雪芹假装讲起评书,跟虚拟的座儿(听评书的茶客)互动,矫情地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讲了,贾府这么一大家子,千头万绪呀!索性从最外围讲起吧,一个跟贾府有点关系的人,正往贾府来——还没交待是什么关系,突然耍狠,说你们要嫌我说得琐碎,就扔了这本书,看别的书好啦!

今日评书,也这么说,如“下面的事,我说不好了,你们还听不听?”显得之后是繁难大事,听众鼓掌,求往下讲。

有考据,曹雪芹在家族落败后,生存能力弱,住破庙,当了更夫,挣不到钱,病死了儿子。从刚才那番话分析,职业特征明显,应是入了书场,凭他水平,肯定有粉丝,不至于没有医诊钱。

说评书,是读书人的最后一碗饭。清朝灭亡后,八旗子弟失去供养,下海说评书、唱大鼓,足够生活。抗战期间,有北平知识分子转移到重庆,找不到工作,下茶馆讲《三国演义》,靠着文史知识、个人魅力,甚至比职业评书艺人还叫座儿。

曹雪芹应是靠着讲《三国》,写完了《红楼》。

推论美好,祈祷真如此。

他在书里留下来的这段“娇情、耍狠”,在评书术语里叫“要好”。相声术语,部分借用评书,上世纪八十年代相声的“要好”,我们这代人熟悉,比较直白,如“我听不到掌声”“台下还有人吗?”

得好,是凭本事,让观众主动喊好。要好,等于要饭,成名艺人这么干掉价,新手可以,靠这招热场。

我的童年,相声昌盛,评书衰落。茶馆没了,失去演出场地,转成电台广播,在午饭、晚饭、夜班时段。广播评书,是吃饭、干活时听的,时不时开个玩笑,情节松散,不怕听众走神。

茶馆评书的蔫包袱、连环包袱,在广播里就不好使了。蔫包袱是让听众自己察觉前后情节出现矛盾,产生悬念,连环包袱是密集的情节变化,只能在茶馆的单纯环境、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听。放在广播里,听众听不出来,或容易听乱。

广播评书,多用“响包袱”,即笑料。我们的童年,听到的是相声化的评书。后来,评书进了电视,又出现演戏化的评书,七情上脸,声调多变。

茶馆时代的评书,不需要演太多,语调上分出老男、少男、老女、少女。四个语调用于一切人。评书的本事是叙述技巧,是说出来的效果,不是演谁像谁。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视评书末期,等来位不演戏、不抖笑料的连丽如,老人们赞正宗,小孩们看不下去。

评书本不是逗孩子玩的,经历过世事的成年人听起来才有共鸣,茶馆时代,听一套书要两个月,票价限制,孩子和低收入者进不来,到广播、电视时代,才扩大了受众。连丽如是民国评书艺人连阔如之女,得父亲教导“说书就是说人情”。

小孩对人情无感,生活过于辛苦的人也无感,他们急于找乐子。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大多香港电影、有史以来的大多好莱坞电影,都糙化人情,造热闹。

看曹雪芹如何写人情。

刘姥姥跟王熙凤没有血缘关系,刘姥姥女婿的祖父跟王熙凤的祖上攀亲,都姓王,算作亲戚。该是口头上说的,没补进家谱。古时,重修家谱的费用,可以买宅院。

所以只有王熙凤的祖上认,并没有通告全族,现今的王家人里,只有王熙凤的父亲和姑姑两人知道这事,王熙凤的姑姑是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

刘姥姥在女婿家生活,女婿没钱,发愁过年,刘姥姥出主意“走亲戚”,去贾府找王夫人讨钱。女婿不敢接触豪门,不是自卑,是不知礼节,成年男人说错话,别人会较真,容易搞砸。老人和小孩说错,能得原谅。

刘姥姥只好自己出主意自己办,带着外孙去了。

贵族小姐出嫁,会从娘家带一班人过来,丫鬟、男佣、马夫、保镖、账房、厨师、花匠、裁缝等,称为陪房。王夫人有一个陪房叫周瑞,跟刘姥姥女婿有交情,刘姥姥寻到贾府大门,求门丁通报。

下人进出不走大门,另有门。大门的门丁只负责给主人通报,不负责给下人通报。让他们进去找下人,会生气,觉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耍刘姥姥门外等,说周瑞今天有事出门,一会儿你能见着。

刘姥姥永不可能等到。老北京的生活经验,对下人要格外客气。越低人一等,自尊心越高。不知道他们的敏感点在哪儿,不知什么地方就得罪了他们。他们的报复来得快,防不胜防。

刘姥姥傻等,终有一位老门丁发慈心,告诉去后门找。周瑞不在,其夫人称为“周瑞家的”,刘姥姥得了善待,周瑞家的跑前跑后,帮忙约见。后文显示,周瑞家的不是善茬,坑害主子、欺负小辈,为何对刘姥姥全然好心?

这便是人情,杀人犯不是见人就杀,面对朋友,他就不是杀人犯了。

先写大门受冷落,再写后门得热情,是曲笔——个人处境要有正反变化的曲折,读者看着,一会儿憋屈一会儿舒心,便跟刘姥姥有了共鸣。写人物细节准确、心理丰富、含社会寓意,还是盘生冷饭,得用曲笔炒一炒。

前文写女婿跟周瑞有交情,点一笔,不交代具体什么交情,此时再由周瑞家的心理活动来交代。之前交代,读者也记不住,这里交代,正在点上。介绍之前周瑞“争买田地”,女婿多有帮忙,前文写的女婿一股无赖劲,以此推测,做的该是脏事。

周瑞家的既然是真帮忙,便直接问刘姥姥是“路过看看,还是特意来的”——友情看望,还是有目的?刘姥姥说是“特意看你”,也想见见宝玉的母亲王夫人。

老北京风俗,求人办事,还要人猜。因为平日人与人交往,以谈钱、有目的为耻,刘姥姥强调“特意看你”,表示没有目的。

二〇一三年电影《叶问:终极一战》,一段戏是李小龙约见师父叶问,说自己时间紧,没时间系统学木人桩,要把叶问打木人桩拍摄下来,供自己带在身边研究,酬劳是一栋楼(该是座小别墅吧)。听怒了叶问,拂袖而去。

目的清晰、钱数明确,在老辈人这里,什么也谈不成。看拳王比赛的纪录片,是职业拳手必修课。李小龙主要买阿里的比赛,泰森年少,也是耗在看片室。

正确谈法,得像刘姥姥这样,不说供自己研究,说为了给师父保留影像资料,之后再讲孝敬师父一栋楼,楼和木人桩没关系。传统社会的风气贬低商业,将买卖谈得不是买卖,才能做成买卖。

周瑞家的猜中,一定是为钱来的。刘姥姥跟王夫人当年仅是见了一面,肯定不是来聊天的,因为没得聊。

无理由地要钱,叫“打秋风”。打,是“取”意,从井里取水叫“打水”。你好了,理应把好处分给我一点,因为我是你亲戚、邻居、同学,你爹跟我爹是一个村的——这个“理应”,其实不讲理。

“打秋风”是我们一代熟悉的用字,不知“秋风”何意。《红楼梦》三十九回写做“打抽丰”。丰,丰富。你多了,我就抽你一份。字面上更好理解。

台湾卤肉面,是东北人打秋风的遗迹,你家富余了,要杀两头猪,慰劳全村人。人太多,两头猪不够,切成肉沫、浇米饭上,来凑数。为心安理得,说成能消灾除病,大家白吃你的,是给你家去霉运。

没道理的事,做多了,成了习惯,就成了有理的事,不按习惯来,会挨骂。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北京人有去香港的机会,要给所有熟人带礼物,少一位,都落埋怨。出国更可怕,带礼物的范围扩大一圈,实在发愁。

听闻里,有去废品站捡旧的录音机、电视机,带回国当礼物的事。

民国时,章太炎成名后,老乡纷纷来打秋风,不给就要在他家自杀。章太炎强硬,绝不给,报纸写文,批为陋习,发动全社会一起抵制。

在贵族家,是另一番道理。封建时代,等级森严,实在难受,人性上受不了,于是以礼节和亲戚关系来调和,达到“不平等里的平等”。封建时代最好的文明,是“分庭抗礼”,身份低的人和身份高的人,站在庭院两侧,以行礼达到平等。

抗,不是对抗,本意是“伉俪”的“伉”字,对等之意。

亲戚之间,以血缘取代社会地位,不论贵贱贫富。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富亲戚不敢不敬、不敢不给,否则毁名声,习俗制约了富人。

周瑞家的介绍说,王夫人可以不见,贾府现今主事的是王熙凤,见这位就行。刘姥姥进见,是抓王熙凤餐后空档。刚吃过饭,王熙凤犯懒,拨弄手炉里的灰,慢慢说:“怎么还不请进来?”——蒙古王府本批为“写尽天下富贵人待穷亲戚的态度”,颇为刘姥姥抱不平,似乎王熙凤傲慢,轻视刘姥姥。

嗯——批者上的是燕京大学,已接触苏联文艺?

刚吃完饭,不午休,立刻见,很重视了。难道非要快跑出门,哭喊“您来啦!”才是尊重?

王熙凤抬眼见刘姥姥已在门内,忙起身,满面春风地问好,责怪陪着进来的周瑞家的为什么进屋时不言语一声。竟没察觉到,生理迟钝,可想王熙凤刚才真是乏了,差一点就打盹的地步。

变得“满面春风”,是强打精神,非要把招待穷亲戚这事办好。

这事不好办,两人都有失误处。先是刘姥姥忘了自己的亲戚身份,脑里概念是“平民见贵族”,行主仆礼,跪地请安。王熙凤不接受,坚持是亲戚,说没论过辈分,不知道谁辈大,该谁给谁请安。

王熙凤说:“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意思是我们家一直当你家是亲戚,别紧张。

此处,脂砚斋批为“阿凤真真可畏可恶”——以为王熙凤这话里的“弃厌我们”和“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是反话恶语。没理解王熙凤是用夸张说法,迅速拉近关系。

脂砚斋没懂,刘姥姥懂,感动得念佛,试着开个小玩笑,说自己一副穷人样,上门自称您亲戚,门丁管家不信,不是给您丢脸吗?逗笑王熙凤,说刘姥姥的贫富差距观念不对,她不爱听,接着闲聊天,哄刘姥姥带来的外孙,进一步拉近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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