粽子里的乡愁
作者: 琦君杨 梅
六月,该是故乡早谷登场、杨梅最好的季节了。我乡的茶山杨梅,可以媲美于绍兴的萧山梅,色泽之美,更有过之。一颗颗又圆又大,红紫晶莹像闪光的变色宝石。母亲在大筐子里选出最好的给父亲和我吃,我是恨不得连人都钻进篓子里,把烂的也带核儿吞下去。说起吞核儿,我是经过一番特别训练的。我有个只大我几岁的小叔叔,与我一样的贪吃杨梅。我们要从杨梅上市的第一天青的酸的,吃到下市的最后一天烂的苦的才罢休。可是他的本领比我大得多,他把杨梅搁在嘴里,只用舌头一拌就咽下喉咙了。我问他:“核儿呢?”他说:“吃杨梅不咽核儿还成啦!那你吃上十斤八斤也不会饱。还有,杨梅核儿才是消毒的,咽下去,可以把肠胃里不清洁的东西,如蜘蛛网、猪毛之类的东西一齐卷出来。所以杨梅不必洗,洗了味儿就淡了,可是要吃不洗的杨梅,就得学会咽核儿。”我听了他的话,有点儿半信半疑。可是为了省去洗的麻烦,借此可以多吃,也就开始学咽核儿了。叔叔说要咽就得在每次吃第一个就咽下去,以后就不困难了。可是我还是学了很久才学会。学会以后就越发地狼吞虎咽起来,吃得肚子鼓鼓的,舌头都起了跟杨梅珠子一样的小泡泡,吃饭喝茶都感到痛。我不愿告诉母亲,还是偷偷地吃。母亲看我那副猴相,笑骂我:“这样吃杨梅,给你招个茶山女婿吧!”终于我吃出胃病来了。胃酸涌上来,整天不想吃饭,母亲把杨梅核儿焙成灰,叫我用开水服下去,几次就好多了。母亲正色地告诫我说:“小春,你吃东西这样任性,长大了,一个人在外没有妈照顾,病了怎么办?”我常常为母亲的多叮咛感到厌烦,无知的童子,总以为一辈子都会在母亲的爱抚下享受着幸福呢!
农历的六月初旬,是乡间家家户户“尝新”的好日子。“尝新”就是新谷已经收成了,农家得做几样好菜,谢了谷神,请大家来喝杯庆祝的喜酒,吃碗又香又甜的红米饭(新谷是红米)。酒席里最好吃的是四个大盘:一盘茄松(茄子切丝,裹了面粉鸡蛋油炸),一盘蛤子,一盘切得方方正正的西瓜,一盘拿烧酒浸过的杨梅。这四样东西差不多家家都相同。我爱酒又爱杨梅,啜着烧酒杨梅,下以茄松,剥剥蛤子,最后吃鲜甜的西瓜解渴。还有比这更快乐的事吗?所以哪一家请吃“尝新”酒总是我做代表,父亲是懒得出门的,母亲又是这样不吃、那样不尝的,我就乐得单身赴宴,吃得前仰后合地回家。宁可吃坏了肚子,又害母亲操一场心。
我家搬到了杭州,萧山的杨梅也一样鲜甜,样儿是椭圆的,颜色是粉红或白的,看起来远不及故乡的茶山梅漂亮。我因为胃病,已经不能多吃,更不能咽核儿了。母亲仍是在篓子里选出最大最好的几颗留给父亲与我吃。星期天回家,我端了藤桌椅坐在院子里,母亲就把一碟子用盐水洗过的杨梅放在我面前,说:“小春,只吃十个,晚饭后再吃十个。”我一面做着代数,一面把杨梅放在嘴里慢慢儿啜着甜汁。令人头痛的代数题,一道也做不出,十个杨梅却在万分不舍得吃的情形下吃光了。母亲笑着端起剩下的说:“再吃一个,明天的代数就考个杨梅大的零分。”我也笑着,紫色的杨梅汁滴落在练习簿上。
抗战第二年,我们回到故乡,父亲病了。他患的是肺病与痔疮,这两种病都不宜吃杨梅,可是到了杨梅成熟的季节,他还是想吃,每次只能吃两个。有一次,父亲的朋友从远方来,送了他一对玲珑剔透的水晶小碟子,父亲自是心爱万分。母亲把两个紫透的杨梅放在一只水晶碟子里,另一只碟子摆上几朵茉莉花与一枝芝兰。一清早叫我端去放在父亲的枕边。闻着芝兰的阵阵清香,父亲把杨梅拿在手指尖上,端详半晌说:“你母亲爱花,爱水果,可是她从不戴花,也不吃水果,只默默地培养得花儿开了,果子结了。她一生都是那么宁静淡泊!”他眼睛望着壁上母亲与我合摄的照片,好像还有许多话想和我说,却没有说出来。
农历六月初六日,是父亲的生日,头一晚,母亲就吩咐我要早起,在佛堂与祖宗神位前点上香烛(因为父母亲都是信佛的),然后再扶父亲起来拜佛。可是未到天亮,父亲就气喘了,我与庶母都陪着他,母亲仍在楼下张罗。他的气愈来愈急,我摸他的脉搏急促而衰微,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我知道情势不好,赶紧给他注射平气强心针。父亲的眼睛只是望着我,又看看壁上的照片,我懂得他的意思是要我请母亲赶紧来。我急急跑到楼下,母亲正端了那一对水晶碟子的芝兰与杨梅跨上楼梯,我接过碟子呜咽地说:“妈,爸爸要你快上去。”可是母亲还是犹疑不决。因为父亲卧病之初,庶母就请了瞎子算命,排起八字来说母亲的流年与父亲有冲克,两年中必须避不见面。庶母信了瞎子的话,示意母亲不要去看父亲。父亲呢,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要与母亲倾吐,怎奈母亲执意以父亲的身体为重,不愿与他见面。于是父亲与母亲之间,都是由我传递心曲。可是现在,一切都将太晚了。我拉着母亲的手,喉头哽咽不能成声。母亲也慌了,三步两脚赶上楼来。庶母已在旁放声大哭,父亲只以含泪的眼睛看着母亲与我,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未能启口即溘然而逝了。母亲掩着嘴忍住了哭,半晌才说:“你们都不要大哭,不要扰乱他的精神,跪下来念经,最后的一刻,让他平安地起身吧!”我们都匍匐在地上,是母亲的语音似古寺钟磬,使我于神志昏乱中略微清醒过来。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母亲,她于满脸的悲伤哀戚中,仍透露一股临大变而能勉强镇定的毅力。她将父亲的双手平放在胸前,给他穿上袜子,看时钟正指着九点。小几上摆着那两个水晶碟子,芝兰散布着芬芳,杨梅仍闪着紫红的光彩,此情此景愈加使我泣不可抑。六月初六,父亲的生日,谁又想到竟成他的忌辰呢!
四十九天的斋期中,我每天总不忘在水晶碟子里摆上几瓣鲜花与两颗杨梅,上供于父亲的灵前。而母亲呢?似乎再无心情拣选最熟最紫的杨梅了。
我负笈上海以后,每年夏天杨梅成熟之时,也靠近父亲生日与忌辰六月初六。上海没有好的杨梅,我也不再想吃杨梅。南望故乡,我怀念的是去世的父亲与劳累大半生白发皤然的母亲。
1941年初夏,我卒业大学,母亲叫小叔写信告诉我:“孩子,早点儿回家吧!回家正赶上杨梅最好的时候。妈又得为你拣一颗颗晶莹的大杨梅了。”我感谢母亲比海更深的爱,也想起了父亲那一对心爱的水晶碟子。
可是那时因战事海岸线封锁,我竟迟迟未能成行。忽然一个晴天霹雳,叔叔来信说母亲旧疾突发,叫我急切回家,迟恐赶不上了。我冒着危险,取道陆路,整整二十一天才赶到家中,赶到时母亲的灵柩已停放在祠堂里了。
年光于哀痛中悠悠逝去,我亦已忧患备尝,儿时那种吃杨梅的任性与欢乐,此生永不会再有了。
喜 宴
我的故乡是离城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庄——瞿溪。瞿溪风俗淳厚,而对于城里人的礼仪、衣着,却非常羡慕而且极力模仿。在结婚大典中,“坐筵”可说是中心节目,仪式之隆重不亚于城厢,只是排场不及他们豪华就是了。
父亲当年在杭州做过一任“大官”,我又是他的独养女儿。因此地方上不论什么人家办喜事,都要用轿子把这位“潘宅大小姐”请去撑场面。尤其是坐筵,更少不了我。本来,被请作坐筵客的,必须具备一个最重要的条件,那就是姑娘要长得十分标致,年龄在十四五,已经定了亲,在半年内就要“做新妇”的最合标准。而我呢,小时候明明是个塌鼻子、斗鸡眼儿的丑小鸭,年纪还不满十一岁。只因是“官家之女”,这只丑小鸭也就成了坐筵席上的贵宾了。
可是无论如何,坐筵毕竟是我童年生活史上最光荣的一页,如今追述起来,心情之兴奋正不亚于退职官儿们津津乐道他当年煊赫的功名事业呢。
在乡间,我既是人人瞩目的“官家小姐”,母亲平日对我的举止仪容,自是倍加管教,唯恐我有失态之处。我自觉小小年纪,就时常被请作坐筵客,固然是值得骄傲,可是毕恭毕敬地坐在新娘旁边,眼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菜,端上来又撤下去,既不能放肆地吃,又不能随便退席,实不胜拘束之苦。
更有一件使我苦恼的事,就是每次赴坐筵时总感到自己的衣服远不及其他姑娘的华丽。看她们一个个争奇斗艳,旗袍也好,裙袄也好,总是最时髦的五彩闪花缎(在当年,闪花缎是一种最名贵的缎,就如同玻璃纱是那时夏天里最漂亮的纱)。乌亮的辫子,扎上两寸长嵌银丝的桃红或水绿丝线。有的更是满头珠翠,衣扣缀着小电珠泡,一闪一闪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而我呢?永远是一件紫红铁机缎不镶不滚的旗袍,那是母亲的嫁衣改的。改得又长又大,套在旧棉袍外面(办喜事大部分是冷天),像苍蝇套在豆壳儿里,硬邦邦,稀里晃荡的,看去就是个十足的傻丫头。母亲还得意地说:“铁机缎多坚实,现在的闪花缎哪比得上呢!”我气得直撇嘴。此外,我还有一顶紫红法兰西绒帽,是父亲远远从北平寄回给我的。母亲说:“刚好配一套,再漂亮不过了。”我说法兰西帽应当歪戴。母亲说歪戴帽子不像个大家闺秀,要我端端正正顶在头上。为这顶帽子,我哭过不止一次。可是我头上没有珠翠,不戴帽子光秃秃的更难看了。
我至今都不会忘记那非常“丢脸”的一次。那是我们邻村郭溪第一家富户张宅大小姐出嫁。我被请去陪新娘“辞嫁”(这是姑娘出嫁前一晚,告辞父母家人的一桌筵席,仪式比坐筵轻松,因为新娘是在娘家)。张大小姐是有名的美人儿,打扮成新娘,其美丽自不必说。我穿的仍是那唯一的紫红铁机缎旗袍,戴上那顶令人烦恼的法兰西帽。在艳光照人的新娘旁边,我不免自惭形秽起来,就只是往人缝里躲。此时,大堂上忽然一声高唱:“胡宅二小姐到。”新房里所有的女客都一齐拥到房门口,男宾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围向那顶绿呢轿子,我在人缝中定睛一看,轿子里跨出一位小姐。那高贵淡雅的装束,雍容华贵的神情,真使在场所有的女宾都为之黯然失色。我耳中只听得一片赞叹欣羡之声,再回头偷偷照了下穿衣镜,简直寒碜得无地自容了。胡二小姐袅袅婷婷地走进新房,露出玉米似的洁白纤牙,微微地笑着。乌缎似的头发,梳成两个圆髻,各绕上一圈珍珠,额前稀稀疏疏飘着几根刘海,一张瓜子脸儿,嫩白的肌肤和她一身月白软缎绣淡绿牡丹花旗袍相映照,那一派冰晶玉洁,我至今都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字眼形容她。
坐筵时,胡二小姐挨着新娘,我被安排在她的下首,那意思就是胡二小姐的地位比我高,她是主宾。这时,我心里已经很不自在,倒不是忌妒胡二小姐,而是觉得自己这一身衣着和一脸的黑皮肤,实在没资格参加这豪华的典礼。我又不时偷眼望胡二小姐襟前扣的一大朵珠花和新娘领子下的钻石别针。我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陪新娘了。不一会儿,来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妇人,她一手牵一个姑娘,走到我面前,眯起近视眼看着我说:“你是胡二小姐的陪伴小姑娘吧?你跟我来,另外专有一席给你们的。”伴嫁连连摇手说:“不是不是,她是潘宅大小姐呀!”胡二小姐却低下头抿嘴儿一笑。我真恨透了那一笑,那里面包含了讥讽、得意与轻蔑。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但我咬着嘴唇忍住了。那时,我的脸一定是青一阵、紫一阵,难看极了。菜一道道地上,我终席不曾举一下筷子。连新娘都忍不住招呼我说:“小妹妹,你吃一点儿呀!”我摇摇头,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快点儿死掉吧!”
胡二小姐就在两个月后结婚,胡宅派了三次轿子来接,我死也不去。母亲只好自己去了。胡二小姐嫁到同村王宅。王宅请我坐筵,我也不去。我流着眼泪央求母亲道:“妈,您为什么不做件五彩闪花缎旗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一朵珠花戴呢?”母亲笑笑说:“你还小,等你十五岁一定给你。”
幸得没等到十五岁,父亲就从北平回来了。我一五一十向父亲诉了委屈。父亲马上带我进城,在一家最有名的裁缝铺里,给我定做了一件旗袍。白软缎绣上整株的紫红梅花,再配上一双绽红亮片的白缎高跟鞋,这一身富丽的“锦袍”,顿时使我忘记了自己的塌鼻梁和斗鸡眼儿,自以为可以和凤冠霞帔的新娘比美了。
十二岁那年的一次坐筵,给我赢来了无比的光荣。从那以后,在人们心目中,我才真正是一位有“大家风范”的“千金小姐”了。
那是地方上一家大户娶儿媳妇,父亲也被邀请做特等贵宾。我们父女二人的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往大门长驱直入,好不威风。坐筵时,父亲坐在新娘左首一席,另请四位年高德劭的客人陪他。
我坐在正中一席陪新娘,右首是新郎的父母与长亲。他们为了款待我父亲,那晚这三桌酒席特由八盘五增为八盘八(这是我乡酒席的特点,就是八个冷盘,当中上八道热菜,最后一道是莲子红枣汤,讨早生贵子的彩头)。八个冷盘可说样样精彩。我乡吃酒的惯例是四角的冷盘,都可以分成一份份,给客人包了带回家。那是橘子、未剥开的蛤子、山楂糕、油炸各式点心。这些都是我平日最喜欢吃的东西,可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教养、派头,那晚我一样也不拿,全送给同桌姑娘的陪妈了(我因随父亲同去,所以不需陪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