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麦田

作者: 舒怡然

游轮离开西礁岛(Key West)已是斜阳日落时分,可游客们似乎意犹未尽,有的站在甲板上频频挥手,有的举着相机咔哧咔哧地抢镜头拍照。这个北美洲大陆最南端的岛城,的确让人有恋恋不舍的理由。像雪滢这群以码字为乐的作家,岛城最吸引他们的地方无疑是海明威故居。

雪滢倚着船舷,从摄像机镜头里看着西礁岛越变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从视线中完全消失了。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收起摄像机,眼睛却依然盯着远处的海水,最后一抹残阳仍在追逐着海浪,在翻卷的浪花之间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思绪还在海明威住过的那座两层小楼里徘徊,上上下下转了好几圈,她还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位文坛巨星硬汉作家,如何能狠下心来,把子弹射向自己。他究竟是绝望了,还是彻悟了,没人知道真相。让她困惑的不是海明威自杀的本身,而是她无法从《老人与海》或《太阳照常升起》里寻到任何蛛丝马迹,来给这结局一个合乎逻辑抑或是合乎情理的解释。或许是这样的,他把自己埋得太深了,他的小说和他本人不是一回事。这才是真正的文学大师呢,她想。不像自己,必须深入无情地挖掘自我,而一个人可挖掘的东西注定会越来越少,她毫不怀疑,迟早有一天,自己会被耗尽掏空的。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双大大的凤眼。心无旁骛时,她的眼神显得更美,那种情无可依迷茫的美,但没有人告诉过她。她回头望向船舷的另一端,又是那个戴墨镜的高个子男人,正朝她这边看过来。从昨天一上游轮,她就发觉有双眼睛一直环绕在她左右,令她心神不宁。她倒不是恐惧,一个四十四岁的单身女人,即便是独自出行,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何况这次来加勒比海坐游轮,不是她一个人观光消遣,而是作家协会组织的新书活动。出版社编辑已经给她下达了任务,隔天的新书发布会上,她得唱主角。可她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读者可能的提问,诸如:“你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你的创作灵感是从哪里来的?”作为书的作者,你得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书一旦写完,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那些被排成铅字的文字所承载的意义,不是作家本人能够预料得到的。

雪滢觉得时间尚早,她还不打算马上回自己的船舱休息,便朝游轮顶层的观景餐厅走去。她沿着旋转楼梯拾阶而上,忽然觉得脑后像是被一股电磁波击中了一般,透过楼梯间隙,她又看见那个戴墨镜的男人,正远远地专注地望着她。他一身黑色酷哥打扮,黑色体恤衫配黑色牛仔裤,凸显了他身材的高大健,可他的脸已经不年轻了,人到中年的样子。他到底是谁?干吗老是盯着我呢?雪滢心里有点懊恼。唉,何必为一个陌生人伤脑筋,她把脸转过来,快步跑到楼上,在餐厅里找到一个临窗的座位。

她环顾左右,人并不多,且零散地坐在四周。这个餐厅专供饮料和咖啡,来这里的游客多半是来喝咖啡观海潮的。餐厅正中央是咖啡吧台,两个服务生正在忙着搭理客人,旁边摆放着各种冷饮机,橙汁、苹果汁、椰奶、可乐、雪碧,应有尽有。她走到冷饮机这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椰奶,乳白色液体总让她联想到母乳。母亲说,她出生时,母亲的奶水不足,害得她整天半饥半饱。她都能想象出自己小时候嗷嗷待哺的可怜样儿,幼年的记忆已经融入基因,以至于每每看到奶汁饮品,都令她倍感亲切。

她从背包里拿出责任编辑刚刚寄来的新书,浓浓的墨香味儿还未散尽,她喜欢这股味道,尤其喜欢这新书的封面,这是她和封面设计师从十几个版本中精选出来的。深沉的夜色下朦胧的麦田,蓝幽幽的天空深邃无边,就像此刻她眼前澎湃汹涌的大海。麦田的色彩不甚明亮,灰色罩住了金色,又像是金色里渗透了灰色,那不是麦田的本色,可它却是她记忆里的那片麦田。那个瞬间早已定格,就像普鲁斯特在他小说里写的:“往事隐匿于智力之外,在智力不能企及的地方,在某个我们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象之中。”这便是记忆的力量,与其说记忆是我们身体里的过去,不如说它是我们活在当下的印证。

每一本书都是一幅孤独的图景,是作家用各种词语营造的一种艺术氛围,借以表达内心的孤独。“沉默的麦田”,雪滢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封面上这五个烫金的字,好像被什么东西烫着了,她迅速缩回了手指,抬头望向窗外。夜色笼罩着海面,海水幽蓝深不可测,波涛翻卷,一浪推着一浪。多么像家乡的麦田啊,麦田也会涌起麦浪,无边无际的麦浪会把人淹没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弯弯曲曲的车辙,咩咩的羊羔,木栅栏后少年黝黑的脸……

雪滢的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泪水。

“妈,生了么?”莹子从梦中醒来,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问。

“嗯。”妈在炕那头低吟,声音喑哑。

屋子内很暗,她什么都看不见。南北两扇窗都挂上了厚厚的墨绿格子窗帘。她仍记得,三年前三妹子出生时,窗子也是这样遮挡起来的。借着窗帘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她看见了那个婴儿包,一条花布薄被,把个小东西裹得严严实实。

“妈,是男孩儿吗?”她又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妈没吭声,翻过身去,咳嗽起来,嗓子眼像是被浓痰堵住了,呼噜呼噜地响。

“莹子,快端杯水给你妈!”是爸在厨房那边喊她。

她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跑进厨房,见爸正忙活着煮打卤面荷包蛋。她端来一杯温开水,放在炕沿边。

“妈,喝点水吧。”这下她看清了妈的脸,心里一怵,妈的脸怎么会肿成这个样子,一双大大的杏眼几乎成了一条缝,鼻尖和嘴唇上起满了小水泡,密密麻麻得揪心。以前她也见过妈妈脸上偶尔冒出个小红泡,妈会搪塞说,又上火了。要多少“火”才会烧出这么多的水泡呢?她不敢问,怕捅破这层纸,更怕纸里面包着一团火。

莹子把脸凑近妈妈身旁的婴儿包,她看到的是一张毛茸茸的小脸,仔细地瞅了又瞅,跟三妹子没什么两样啊。她心一沉,莫非又是个女孩,妈的那股火就是为这蹿出来的吗?她在心里默默地揣摩着。

门开了,爸走进来,他脸膛通红,眼里充满血丝,熬夜没睡好觉的样子。莹子想起来了,昨天夜里她听见爸出门,去请接生的大夫。她还听到了婴儿嘤嘤的哭声,细若游丝。比三妹弱很多,她依然记得三妹子落地时哇哇大哭,惊天动地的。

爸把热汤面放到墙角的饭桌上,回头冲妈说:“莹子妈,起来吃个荷包蛋吧。”

妈扭了扭身子,没动静。莹子见妈的肩膀在抽搐,发出呜呜的低鸣。她急忙跑过去,搂住妈的脖子:“妈,别哭,你别哭呀!”

爸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憋了半天才说:“唉,哭啥呢?眼泪会把奶水憋回去的,到时看你拿什么喂四丫头。”

妈妈立马停止了啜泣,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哭诉:“都怪俺命不好,不争气,让满街的人笑话……”

莹子把脸紧贴着妈的背,听她胸膛里此起彼伏的嗡鸣,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她的痛苦了。她是长女,妈的心事她比谁都懂。连生三个女孩,妈的自尊心好强心都承受不起了,邻居大妈大婶婆姨们的闲言碎语,像阴沟里的污水,能把人活活呛死的。若再添个丫头(她们就是这么喊女孩子的),简直是要命了。莹子也在心里替妈流泪,女人啊,多可怜,生孩子本来就受苦,生女孩还要再加一道折磨。如果真有来世,她宁愿做个男孩。

爸的话不幸应验了,妈的奶水下不来,一家人眼瞅着刚出生的四妹子日夜哭闹,一筹莫展。糖水米汤都不灵,襁褓里的妹子瘦得愈发可怜,莹子眼见妈的唇上又多了一层水泡,情急之下,她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爸听完,愣了一下:“没听说婴儿能喝羊奶啊,靠谱吗?”

“我班上同学说,卖羊奶是他家的副业,有不少人去买呢。”

妈叹了口气:“不靠谱能咋办,试一试吧。”

可谁去取奶呢?两个妹妹还小,妈妈在坐月子,爸爸得去上班,选项只剩下了莹子。她说:“我早点起来,取了奶再去上学。”

妈一把搂住她:“莹子真懂事,你四妹有福了。”莹子眼睛湿了。

卖羊奶的丁姓人家住在镇子外面,说是只有几里路。第一次莹子是和爸爸一起去的,订货交钱本来是大人的事。出了小镇,他们沿着大马路一直朝北,过一个桥洞,路两边的房子渐渐稀少起来。眼前是一片一片的菜地——角瓜、茄子、辣椒、小白菜,一眼望不到边。接着是一片一片的庄稼地,玉米高粱比她高出一头。风吹过,叶子唰啦唰啦地响,莹子心里一激灵,起了一身疙瘩。她不由自主地扯住爸爸的手:“爸,你说真的有鬼吗?”

爸攥了攥她的手:“别信你姥爷讲的那些鬼故事,都是瞎编吓唬小孩子的。”

他们拐上了一条很窄的小路,坑坑洼洼的,路两边是大片的麦田,疯长的麦子几乎把路给淹没了。穿过麦地,前面出现了几户人家,几间低矮的草房,木栅栏圈起来的院子,猪圈鸡窝散发出的臭味扑鼻而来。

“怎么没看见一只羊呢?”爸疑惑起来。

“在那边呢,你看!”莹子往屋后远处的草地上一指,有两只羊正在悠闲地吃草。

就在他们东张西望的时候,站在院子里的矮个女人朝他们摆摆手:“是来拿羊奶的吗?进来吧。”她嗓子沙哑,头发乱蓬蓬的,皮肤晒得又干又黑,嘴角眼角抽起了很多皱纹。

莹子跟着女人走进草屋,屋子很空,正中是厨房,两边各连着一间睡房。女人从灰秃秃的灶台上拿起一只暖瓶,铁皮漆已经脱落,看不出本色来了。

“瞧,奶俺都挤好了。下次你清早来,俺让大春直接就挤到你的暖瓶里。这羊奶可新鲜了,回家煮开了再喝。大人小孩都能喝,喂月子里的娃,比人奶还好呢。”女人说着,朝后院喊道,“大春,快把羊牵过来,给人家看看。”

“俺家的羊奶好,全是大春的功劳。他隔三岔五就去一趟北面的草场,割上几大捆草回来。那儿的草又肥又壮,羊吃了能催奶呢。”女人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个天生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关不上的节奏。

“娘,咋那么多话呢?”莹子循声望去,见一位高个子男孩不急不缓地从坡上走下来,他肤色黝黑,浓密乌亮的头发,身上的蓝条纹圆领汗衫洗得发白了。他也在打量着莹子。莹子心里一惊,男孩的眼睛亮亮的柔柔的,多像天鹅绒啊!她心里这么思念的一瞬,脸不自觉地红了。她想说点什么,还没等开口,男孩牵着的羊就“咩咩”地叫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不肯停下来。男孩皱皱眉头,拿手拍了一下羊头:“好了,好了,怎么你也这么多话。”莹子听了直想乐,没想到,一个乡下少年还挺有幽默感的。

这边爸爸和女人谈妥了,签了一份无字合同。爸爸交给女人一个月的预付款,莹子隔天来她家取一次奶,不取也无妨,但钱就不能退了。

从草屋走出来,莹子和爸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四妹子有奶喝了,羊奶也是奶啊,总比嗷嗷待哺要强。回来的路上,他们又经过那片麦地,夕阳温暖的余晖给麦田涂上了一层金黄色,沉甸甸的麦穗随风摆动,宛如金色的麦浪,真美啊!莹子忍不住唱起歌来,她只顾唱歌,却没注意迎面开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险些撞到她,爸用力把她拉到身后。司机回过头,冲他们骂骂咧咧:“不想活了,找死啊……”突然,拖拉机停下了,骂声也止住了。她回头一看,那个男人正歪着脑袋,狠狠地盯着她,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坏笑。莹子急忙掉转身子,拉着爸的手,头也不回,飞也似的穿过了麦田。

第一次上路,莹子还是怕怕的,她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有什么好怕的,世上本来无鬼怪,鬼怪都是人闹出来的。穿过那片麦田时,她大声唱歌给自己壮胆。从“闪闪的红星”一直唱到“金黄稻穗沉甸甸”。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她撞开了丁家的柴门,大春刚好在院子里,正在给羊剁草。莹子气喘吁吁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是碰到狼了吗?”

莹子摇摇头,提心吊胆地问:“这地方真有狼吗?”

大春笑了,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哈,别当真,我说着玩的。”他接过莹子的保温桶,到后院给她挤奶去了。

莹子正在左顾右盼时,忽听身后有人说话:“哎,这是哪家小姑娘这么漂亮呀?”她回头一看,惊呆了。居然是那天在麦田边上碰到的拖拉机司机,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男人衣衫不整,看上去好像许多天没洗脸了。

大春提着保温桶,从后院走过来。他白了男人一眼,把保温桶递给了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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