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黄麻家书

作者: 刘克襄

增修版序

三十而立时,也初为人父。

那阵子,除了持续野外观鸟,我放弃了前往偏远地方,从事定点观察的计划,也不再镇日逗留图书馆,追探早年的自然志,转而在住家周遭,尝试着探索其他动植物的知识。

随着孩子的成长,我有着等待伙伴到来的浪漫期待。那时多么渴望,日后孩子们也能走进这个美好的世界。甚至跟我一样,有幸受到自然的眷顾,努力以一辈子的探索,跟它密切对话。童年时能够在郊野奔驰,那是我想留给他们最珍贵的财富。

这一系列家书便是在这样的愿景下逐篇产生,简单地阐述了这一阶段的自然观察和感触。文章里,多以“我”和“爸爸”轮番交替,一古脑地想把自己的喜爱和生活价值,从不同的面向感性倾吐,跟孩子们叙述心境。

一边书写,我从中更悄然领悟,或者萌发某一态度的生命执着,那是这把年纪已经无法想象的纯真。这份送给孩子青春期以前的礼物,如今再回顾,或有给大,给重了。有些期待因而落空,比如说,成为像我这样的自然观察者。

但有些真的扎根了,只是很晚以后,过了青春期,他们才有感怀。如今孩子们已弱冠之年,翻读此书,想必会更加体悟。

本书以住家旁边的植物山黄麻为名,取其常见而普通,孩子们的成长却是缓慢如桧木。我们必须等待,给他们各种选择的机会。自然教育的精神原本即该如此,不是要孩子们快速成长,早早鹤立鸡群。

今回重新修订,在文句上,我尽量保持原句文貌的叙述精神,但润饰了一些不成熟的措辞,尽量让语意更加婉转。在篇章分类方面,我更保持过去的想法,刻意把鸟类观察单独辑成一个章节,其他动物再结成另一部分。主因是自己最早以鸟类观察接触郊野,在书写上放入的议题,自是多于其他。

特别补增的两篇短文,其一《航向异世界》,是小儿升中学后,自己的挣扎心情。另一篇,衔续着《大树之歌》的内容。此文被收入中学课本,后来又有新的发展和观察,或可跟原文做些对照。

我不是成功的自然老师,也不谙熟于引导孩子,给予启蒙。这些文章的出炉只是证明,我很努力地探索和学习,希望孩子们在成长的过程里,可以靠近我,也靠近我所热爱的山野环境。

旅行观察篇

清晨在小绿山

清晨六点,你们还在梦乡时,爸爸又去相思林拜会那些老朋友了。冬天太阳起得晚,林子黑黝黝的。我慢慢地穿过落雨的小径。

一只赤胸鹑自地面蹿起。上个星期,它才来,有三四只同伴陪着。最近同伴可能都走了,剩下它孤零零的。我也去探访赤腹松鼠的住家。那一对住在竹林的夫妻,最近很喜欢水同木的果实,但早上并未现身。若是我,也不想出来,树干滑溜、湿黏,不好爬动,出来只有活受罪。

雨愈落愈大,我只好躲入菜畦荒废的茅屋,在那儿静静地聆听。茅屋前的水塘,三只长肢雄林蛙竞相爬上一只雌蛙的背部,抢着和它交配。冬天时,这儿的水塘比哪里都热闹。过不久,天亮了,长肢林蛙们散去,水塘方能平静下来。

水塘边,还有台北树蛙,不知隐藏在哪块泥泞地里,努力地发出像摩托车在远方山路不断疾行的鸣叫。这一低沉幽渺的声响,让我怀念许久未到更高的山里旅行了……

雨暂时停止,黑枕王鹟家族的三个朋友自昨天过夜的密林醒来,不断地尖锐大叫。小弯嘴族群也从芒草丛中起床,在里面钻动。而远方的小坡池,那只可能从深坑或竹围飞来的小白鹭阿英,早已吃饱,回到林冠上层的一根枯枝休息了。我这才想起忘了吃早餐。菜畦的草丛,正巧结了四五颗鲜红的刺莓浆果。摘了果腹,仍觉得有点饿。于是,跟一群野狗问安后,再度穿过落雨的林子,返回家里。

我在家里抖落衣物的雨水时,你们还未醒来。

游泳池

每天上山以前,爸爸都会带一把昆虫网。走到社区的游泳池,捞捕昨晚在池子附近啜水或觅食、不小心掉落到池里的昆虫。

这个非天然水塘的游泳池,不过十五平方米,能捞到哪些种类呢?我把春天以来捞获的昆虫,简单列举成下列的名单,提供你们参考:星天牛、步行虫、蟋蟀、吉丁虫、金花虫、蜗牛、铜绿丽金龟、锯蜂、叩头虫、豆象、白蚁、蜻蜓、豆娘、隐翅虫、蝼蛄、蜈蚣、马陆、蚝蝓、龙虱、马蜂、熊蝉、黄蜂、椿象,以及鳞翅目的蛾、蝶等各类科属的昆虫。从这个名单不难看出,大自然在此展现了非凡的魅力,光是一个城市社区的游泳池,便是一个丰富的昆虫自然教室。

有时,在那儿研究一个早上,都比到林子里收获来得多。我的意思是说,一个自然观察者不一定要到森林里面,才会有丰富的生命。在这儿,在自家门口,公寓社区的庭院,每天就有新鲜的生物种类到来。

通常,我都是带一个透明的塑胶罐,装入这些被溺毙的昆虫尸体,带回家去对照图鉴,研究它们的属种、习性,进而记录它们出现的时日、数量、雌雄和色泽等等。

尚未在图鉴上发现的昆虫,我用绘本描出简单特征,记录它们的体长、特征、科属,作为以后鉴定之线索。这个工作有点像出海捕鱼一样,从捞取的鱼类,研判目前的栖息状况。我也依此分析昆虫的出没情形。经过长期的记录,光是池子里溺毙的昆虫便能告诉我,许多周遭环境正在发生的事。

无尾港之旅

今天是阿一跟我,还有鸟类画家何华仁叔叔去宜兰看鸟的日子。我们先到无尾港,那儿有野鸟学会的朋友在举办赏鸟活动。苏澳岳明小学操场后有一排漂亮的苦楝树,结了许多黄色的果实。小时候,爸爸常和邻居的同伴拿这种树的果实玩游戏。

基隆河下游右岸也长了不少,但它们的树身都没有这儿的高大、英挺。可能这儿的土地较肥沃,空气也较少污染吧!

无尾港并不是一个港的名字。早年曾有一条武老坑溪流过,现在它改道了,这里遂淤积成一个封闭的沼泽。有趣的是,最近一场大雨又把淤积的泥沙冲走,将它疏通回一条河的原貌。不过,我们要到海边的路也暂时淹没在河水中。

上千只的小水鸭在天空盘飞,可是,它们迟迟不敢飞降。为什么呢?因为它们是被人惊起的。当大家在岸边看鸟时,有两个摄影记者非常缺乏公德心,径自跑下去,丢石头,惊吓它们,逼它们飞起来。如此,他们就可以捕捉优美的飞行镜头。这些记者也始终待在河边,不肯离去。小小鸭群盘旋了很久,不得不飞到风浪较大的外海。

这里还有一种本地伯劳经常出现。它和我们家前面的红尾伯劳不同种,它们是留鸟,会在台湾岛繁殖,体型也较大,它们叫棕背伯劳。伫立高枝上时,像一朵亮丽的大花朵。或者,更贴切地说,像一把黑夜里的小篝火,在这片植物泰半枯竭,形成萧瑟景观的农地与沼泽上,点亮了大地。

附近农家的竹林里也有不少斑文鸟。我和何叔叔赏鸟多年,头一次听到斑文鸟持续叫出婉转而流畅的美妙声音。以前,都误以为它们只能发出如猫咪般的微弱鸣啼。

对我们而言,斑文鸟算是相当常见,有点要看腻的鸟种了,没想到竟有这种我们还未获知的习性,算是跌破眼镜的美好发现了。

但我想阿一印象最深刻的,恐怕是那群关在农家的火鸡群,它们拥有恐怖的长相,会集体发出奇妙的喀喀声。

火鸡也是我们小时候常常接触的家禽。现在城里的小孩大概没多少人见过吧?可能在餐桌上还吃过,却无法在现场切身体验火鸡诡异的形容。我相信,那会是你这辈子印象最深刻的动物。

知本溪之旅

台东知本以温泉和森林游乐区闻名遐迩,节假日有数以万计的游客前往。春天时,爸爸只身在台东旅行。朋友说没有去知本,不算来过台东,于是,招待我下榻知本溪岸的东台饭店。

隔天清晨,参加一场座谈会前,我偷空到山崖下的知本溪散步,欣赏附近溪岸的自然景观。阒静、幽深的溪水与洁白、浑圆的卵石相互辉映下,蜿蜒的知本溪看来明亮而优雅。岸边又有浓郁的原始森林烘托,更使它迤逦出台湾阔叶林特有的粗犷与壮丽。

我走到一座防沙坝前,不意发现溪岸旁有一道鱼梯。以前的水坝或防沙坝多半无生态观,兴建后犹如人体的血管遭到堵塞,血液无法正常流动,严重性自可想象。筑坝必须考虑鱼梯的存在,溪水始能畅通无碍。洄游性的鱼虾抵达水坝,无法前进时,才有机会从侧旁的鱼梯继续泅泳,回到上游的家乡,或者下抵河口产卵。

在这个偏远的乡野,能够见到鱼梯,我有着莫名的感动,特地爬上水坝墙,阅读建筑的碑文,原来是于1988年竣工的。

但我发现,不知是洪水的冲刷还是游客乱丢垃圾的关系,鱼梯出口的地方,被鹅卵石与许多宝特瓶塞住了。由鱼梯流出来的溪水,最后宛若地下水渗出,鱼虾根本没有上溯或下行的机会。整条知本溪的鱼虾来到此,恐怕都因了这一小小的不幸灾害,无法完成未竟的旅程,溪流本身也不能维续既有的生态。

春天正是繁殖期,鱼虾往来特别活络。不知这个堵塞的情形有多久了。端看手表,离开会还有一个小时,干脆挽起衣裤,锻炼一下体力,将一颗颗重达二三十公斤的鹅卵石挪开。同时,把夹塞在鹅卵石间的宝特瓶、铝罐与塑胶袋捡拾干净。不久,终于清理出一条水流汩汩的小沟渠。溪水从鱼梯奔出的哗哗声,也清楚而畅快地流过我的胸臆。

想到自己来到异乡,意外地让一条陌生的小溪流重新恢复生命的活力。那天之后的旅行,一直保持愉快的心情。

回到台北,看见阿一出门来接我,我也兴奋地抱起他,高举过肩。过去在野外旅行,看多了自然山川的破坏,面对你们,我始终怀有微妙的愧疚感。这回才稍感释怀,隐然觉得终于做了些有益的事,具体地保留下一份小小的财产给你们。

冬山河之旅

在兰阳地区,爸爸和何华仁叔叔最喜欢旅行的一个地方,应该是冬山河与兰阳溪在河口交汇、冲刷出来的那一片冲积平原。

这块平原相当开阔,六七年前我们来时,还是一块荒凉的废地。不只有野兔与鼹鼠的踪迹,还有棕三趾鹑、短耳鸮等其他地区较少见的鸟类。天空则不时有红隼鼓翼,如风筝般静止,滑翔于天空,准备掠捕其他小动物。

现在横陈于阿一眼前的,却是一块几近被开垦殆尽的大地。种满了地瓜、洋葱等旱地的农作物。废耕的田逐一消失,动物也少了许多,每次一定发现的红隼,也不在天空滑行。

不过,阿一还是能在那边尽情地跑步,因为那儿没有车子往来,摔倒了,最多也只是沾一身泥巴而已。

有只乌秋站在一辆停放在田埂的脚踏车上。看到阿一跑过去,居然陪飞了一阵。接着,不知为何,很不高兴地飞到另一个枝头怪叫,向阿一发了一顿脾气,大概阿一碍了它觅食吧。

这是乡下的乌秋,栖息环境就是农民的耕作之地。如果是台北的,恐怕就不会如此亲切。在台北,乌秋们都站在高高的电线杆上,偶尔飞下来吃虫,不会跟你这样贴近的。

后来,我们穿过林投丛走到海边。海水正满潮。一只鱼鹰在海面抓鱼,全身潜入水里好几回,结果都扑空而返,意外地把旁边休息的苍鹭吓得引颈竖立,不安了许久。后来,那只可怜的鱼鹰疲惫地没入对岸的荒地去。据说,它整个冬季都在这儿过活。

一般人看到乌秋和鱼鹰的动作,大概以为鸟类在野外自由自在飞行,一定很快乐。但我和何叔叔,两位长期观鸟的人都以为,乌秋和鱼鹰在这里其实活得很辛苦,跟这儿的农民一样。

洒笋寮

年底时,爸爸前往凤凰山,探查著名的八通关古道。这篇短文所附的土灶插图,位于洒笋寮(闽南语)附近。那寮因年代湮远,早已消失。土灶原本有三四个,如今也只剩这一个尚称完好的模样。土灶周围的土壁被烟熏得焦黑,颇像上一个世纪的遗迹,我还误以为是清朝末年清军开路时所留下来的煮饭大灶。后来,爸爸前往古道入口的凤凰山寺探询,寺庙七十多岁的老住持跟我证实,的确是煮笋用的,是三四十年前建造的物品。那它就不重要了吗?也不尽然,洒笋用的土灶在此出现,意味着此地生长着许多桂竹。也许在某个年代里,它和古道也产生特定意义的相关性。所以,我还是将它的模样描绘下来。

描绘土灶时,突然想起阿一满周岁那年,爸爸曾背着你,一起探勘过另一条古道:鱼路。鱼路从金山直到士林。这几年来,爸爸搜集的鱼路历史资料,远比其他条路线丰富。重要的地段如擎天冈、八烟、磺溪,我们都去过了。

为何会对鱼路怀有如此特殊的情结呢?大概是第一位台湾岛赏鸟人史温侯以前也曾走过的关系吧!至于,面对八通关古道,则是另一种思古之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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