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作者: 王婷婷一
“你儿子拿到这块金牌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迈进藤校了,你们家英杰太优秀了,恭喜恭喜!”隔壁老王的这句话把庆功宴推上了高潮。孙昌建顿时觉得他拿出压箱底的茅台值了。他笑得合不拢嘴,不等人劝,把手里端着的那杯酒干了,嘴上谦虚着:“小孩子没长性,谁知道以后。”江燕这几年浸泡在微信家长群里,终于知道藤校是什么意思了,她也喝了一大口酒,眼睛眯成一条缝,咯咯笑道:“我们在加拿大上大学就行了。”
他俩的儿子孙英杰才刚过13岁生日,刚刚在CJGA(世界青少年挑战赛,加拿大青少年高尔夫协会主办)比赛上拿到了15~19岁组冠军奖牌。这是世界上含金量最高的青少年高尔夫比赛。他不但夺得了冠军,还创造了连专业球员也难得到的“一杆进洞”,更绝的是,他进的是“四杆的洞”,得到的是doubleeagle,即双倍积分。那天,他的俄罗斯教练一把抱起英杰呜哇呜哇叫着旋转了好几圈。孙英杰拿着奖杯跳下领奖台后,直冲过来抱住孙昌建,哽咽着说:“谢谢爸爸。”老孙同志的眼泪一下子就喷了出来,三四年了,一周四天早上5点起床接送陪,每年算下来差不多快三十万元人民币的投入。值了!一切都值了。
那边厢,老王格外捧场,一半应酬话一半真的替他高兴,又守着江燕言之凿凿地说:“北美特别重视体育,特长生只要成绩不太差,藤校抢着要,还给奖学金。你们拿到的是加拿大全国冠军,英杰的积分在整个北美排前五十名,藤校还不随便你们挑?”
孙昌建在一边听了嘴角忍不住笑都要溢出来了。他们夫妻俩这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悦中,心情一忽儿激动一忽儿幸福一忽儿豪迈。他们像所有中国人那样,克制着内心的喜悦,不会盲目乐观,但一定要理智地悲观。也像所有移民到北美这片地广人稀缺乏竞争环境的人一样,一年比一年简单而直接,或者叫钝化,从前是见人只说三分话,如今是视情况说五分或六分。他们的表情管理退化得厉害,谁都能看到他们眼睛里闪烁的得意和喜悦。
孙昌建深情地望着娱乐室沙发上和朋友们挤成一堆的儿子。侧脸的孙英杰额头饱满,头发浓密漆黑,发际线分明,鼻梁挺直,眉宽眼深,嘴唇忠厚,脸庞的婴儿肥在他眼里无比可爱。他小时候日子苦,长得村气,五官没一件像样的,儿子似乎集中了孙江两家十八代的基因优点,从小就好看,聪明伶俐,性格大方,乖巧懂事,每年三次成绩单,基本上都是A或A+。对比大女儿满眼的B或者C,甚至C-,他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薄。
他出身农村,读中学时突然开窍,加上祖坟冒青烟,考了个本省普通本科学校,毕业时,有关系的同学都进了各种机关或者事业单位,而他只在一个民营企业里谋了份差事。老板小学毕业,看他忠厚老实,在本地也没根基,有意培养他,让他在那个江湖气十足的家族地产企业里学会和各种人搞好关系。和企业快速野蛮生长同步的是他明面上和私下里的收入。不该拿的钱拿多了,心就不踏实。钱越多,心就越大,饭局上听到几个大佬互相吹嘘把老婆孩子搞出国的事,他也心动,帮老板娘办移民时多问了几句,移民顾问就说他要办更不是问题,甚至比他老板娘机会更大,他不信,将了对方一军,没想到那两年加拿大移民门槛史上最低,好多刚成立的移民公司想积累成功案例就特别拼,才一年多就给他办好了全家投资移民加拿大中部的草原省签证。
更神奇的是,把老婆孩子送去加拿大蹲移民监,一年多后老婆带女儿回国过三周的春假,他在外地忙一个项目,只在接飞机的那晚给老婆敷衍了一次,她竟然又怀孕了。那一年,女儿十岁,老娘盼孙子盼得几乎要得病,在家里当着晚辈们的面都说过,如果外面哪个女人肯给她生个孙子她也认。生意场上的男人,在外面有点花花事儿在他们那个地方很正常,洁身自好反而招人厌,应酬多交游广阔,服务行业里一拨又一拨年轻漂亮、家境清寒、一门心思找靠山的女孩子生扑入怀。但他是个思虑周详的谨慎人儿,倒不是怕老婆,他一直是踏实忠厚的人设,如果在外面玩太花了影响职场发展,这个道理他懂,也看过不少前车之鉴。
老婆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说加拿大的妇产科医生几乎可以肯定是个男孩儿。孙昌建听到消息,一转身就回临沂老家陪着老父亲喝了三四天大酒。那几年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事业顺利,外籍身份,中年得子。江燕没工作,在家里带孩子做饭还算过得去,虽然她心底里看不起他农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仗着自己过得最好,在他们面前傲得很,有时候说话不好听,家里淘汰的东西总紧着娘家。他不耐烦和女人计较这些琐事,在这个家里,他是顶梁柱,也是一家之主,老婆孩子父母兄弟都得围着他转,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也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他儿子两三岁的时候,经济大环境一点一点变难了,躺着赚大钱的时代悄没声息地就过去了。房地产业蒸蒸日上时他是得力干将,集团利润减少,不得不收缩战线的时候,高管团队里三分之一的老板家族成员抱团排挤起外人,他变成了眼中钉和肉中刺。老板的摊子铺得太大了,女人、酒精和胡吃海喝掏空了他的大脑和五脏六腑,公司先是遭遇了老板二婚小舅子搞的内部大清洗,又被以税务改革为由查账好几次,职能部门的领导换届,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有失败总要有人背锅,项目失败不是他的错也算成他的错,明明知道是小舅子给他挖坑,但人家联手对付他,还能逃得过?老板毕竟是做事的人,还没昏庸到无道的程度,被搞得焦头烂额无法平衡时,只能牺牲他这个外人,遣散费不多也不算少,怕他说出去影响集团声誉,嘱咐他对外声称是出国团聚,大家面子上都好看。
江燕不满意:“这些钱离财务自由还早着呢。咱们又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儿子以后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还不到五十岁就退休,是不是早了点?”孙昌建不想多说,说多了没好处。江燕心疼一年少了二三十万年薪,由奢入俭难,坐吃山空怎么办?
孙昌建提前退休后安心在温哥华住了下来,江燕却不习惯了。刚移民的那两年她太难了,考驾照,学英语,一个人带孩子,大事小事都只能靠自己,一开始她每天都要连环夺命call老公,遇到点事不是哭就是愁。后来,她认识了一堆上英文课的姐妹,有几个来了两三年的,凡事都有人商量,有人出主意,她逐渐独立了,找到自信了,被生活锻炼出来了。这几年,她习惯了自己掌控家里的事,男人过来待不了几天,啥事都要指挥指点,她一下子不习惯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听某人的意见,拼着老命苦读一年半考到了地产经纪牌照。女人的经济地位决定了家庭地位,她想夺权,首先就得自己赚到钱。她从前不是这样的性子,来了加拿大品尝到一个人面对崭新的世界的那种艰难和克服困难后的成就感,她逐渐发现自己挺适合和人打交道,中国人对房子天然的热爱和她买过四五套房子的经验碰撞出了不一样的自己。
从她开始苦读地产经纪课程,孙昌建对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微妙到难以觉察,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江燕自己也没意识到变化从何而来,她只是感觉到男人比以前客气了些,两人视频时和她说的话多了那么一点点,语气温和了一点点。她习惯了山东男人对老婆爱答不理的风格,习惯于听从老公的意见。大概是隔着重洋,或许是她未来可能通过考试这件事让那个男人对竟然可以阅读一大摞英文资料的老婆肃然起敬,那头的家全靠这个从前啥都不懂的女人支撑,也或许是她发现有爱慕者带来的自信,他们俩的关系逐渐有了点相敬如宾的味道。孙昌建提前退休来温哥华长住后,他当司机接送孩子,出门买菜,有空了收拾前庭后院。没有应酬酒局,也没有社会圈子的男人就像被拔了羽毛的孔雀,被日常生活腌渍,被北美文化侵蚀,逐渐变成了一个居家男人。
江燕刚开始做地产经纪过得很难,熬过头两年,赶上了国内移民数量激增,一个比一个有钱,小小的温哥华地产市场被炒得火热。江燕忙了起来,闲暇时间要到处参加聚会积累客户,慢慢地,他们家变成了女主外男主内。孙昌建适应得很快,他喜欢带儿子,儿子也喜欢和他黏在一起。加拿大的生活实在简单无聊,他也没啥业余爱好,只有接送孩子才能接触到外面的人,他把全部心思和精力都放在培养儿子上,一分耕耘五分收获,在新的领域他似乎找到了当年成为集团最年轻的副总经理的那种成就感自豪感。
他女儿很不满:“你们的儿子是不是比我重要?”江燕嘴快,不耐烦地怼:“我儿子比你强一百倍,你看看你那个头发,干啥非要染成狗屎黄?”
孙昌建看不上老婆说话不过脑子,补了一句:“没有的事。女儿和儿子一样的。只是你们俩年龄不一样,需求不同。手心手背都是肉。”
江燕和女儿动不动就吵架,一言不合就嚷嚷上了,她对孙昌建和稀泥的做法不以为然,眼睛里喷出“老狐狸”几个字,孙昌建假装没看到,哄走了女儿,对老婆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没事非要挑事。”
江燕不爱听这话,梗着脖子怼他:“死丫头说你眼里只有儿子,你以为你几句好话有用?”
江燕以前对他不是这样的。江燕生完老大就没上班了,她在家里操持家务,跟着她同学邻居躺在美容院一边弄脸一边聊男人,那时候他不让江燕管钱,家里的花销一笔一笔从他手里过,那时候的女人温顺听话,耍点小脾气小性子的程度和次数会在某种范围之内。江燕怼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还戳到点子上,让他无从反驳。有时候他心里自嘲,当初选择移民,本想薅到资本主义的羊毛,没想到老婆却被资本主义改造了。
二
自从在春节华人联合会晚宴上遇到Jerry之后,孙昌建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他和Jerry不算陌生,可以说挺熟的。Jerry是他国内一个朋友的朋友,他们从曼省搬到温哥华,在这里买了房子后第一个请的就是他。一是感谢他推荐了房产经纪,二是答谢刚去温哥华的头一个月,多亏了早登陆一年的Jerry开着车子带他们办事采购,帮了不少忙,他和Jerry挺谈得来。以前,他每次从国内过来都请Jerry一家人来家里聚一聚,他们一家人在Jerry家里过了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有烤火鸡的圣诞节。后来,江燕和Jerry老婆还成了闺蜜,关系好到能带着孩子去他们家留宿,这几年她好像没提起他们夫妻俩了。当候鸟的后几年,每次过来待个把月,江燕都说约不到他们吃饭,时间不合适,不知不觉好几年没见过面,也就淡忘了。
他惊喜地上去拍他的肩膀,Jerry吓了一跳,本来谈笑风生的脸僵僵的,找不到话题聊的样子。孙昌建是生意场上混过的,热情洋溢地广交朋友早就变成了他与生俱来的性格和风格,他只当没看到对方的表情,亲热地拍拍Jerry的肩说,好久没见了,哪天有空来我们家吃个便饭,咱哥俩喝两杯。Jerry的表情有点不太自然,说他最近瞎忙,又说以后再说,不等孙昌建把全套寒暄说完,他突然想起来似地说要去接孩子,回头再聊。孙昌建心里有点不舒服,吃晚饭的时候给江燕说:“Jerry那个人咋那样了,我请他有空来家里坐坐,他不咸不淡地说以后再说吧。我问他电话号码是不是换了,他说回头发给我,这都半天了也没发过来。这人怎么这样?以前挺豪爽的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磨叽,不像个男人。”
江燕抬眼看了看他,迟疑地说:“哦,可能这些年他越混越差就越不想和人接触吧?谁知道呢。”她夸张地伸长脖子看一圈,问:“悦悦说要回来吃晚饭的,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我怎么知道,这丫头又不告诉我。”
孙昌建看看身边的儿子,乖小子正专心致志地啃鸡翅。女儿痴肥还脾气坏,幸亏儿子性格好又争气,是他最大的安慰,特别是侧颜,棱角分明又俊朗妥帖,好多女孩子的妈妈看到他就夸他儿子长得帅,学习好,还有礼貌。孙昌建不由得又看几眼宝贝儿子,心里突然一激灵。他想起Jerry的剪影,眉眼之间,特别是侧面,怎么和儿子那么像呢?兴许,好看的男人都是山峦起伏清秀氤氲那种。
“感恩节请Jerry一家人来吃饭吧?”鬼使神差地,孙昌建突然说。江燕的眼珠子瞬间变了色:“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都好多年没来往了。感恩节说不定英杰学校家长们会组织什么活动,咱们要多和家长们来往,其他没什么用的人少联系。”她说得有点急,脸蛋都红了,舌头有点打卷。
孙昌建没多想,他只是出于一个北方人注重社会关系的本能,当初人家帮过他不少,这个情分不能忘。再说,移民温哥华七八年了,他没遇到几个能深交的朋友,Jerry那个人挺不错的,邀请他们来吃饭表示他这个人讲义气重情义,原本也不过随口说说,无可无不可的。他不喜欢江燕的口气,这个女人越来越强势。但他不想轻易挑事儿,于是,他用眼睛剜了一下江燕,沉了脸没说话。江燕兀自唠叨:“我忙着呢,哪里有时间买菜做菜招待人?别瞎搞事。”孙昌建不耐烦她日益跋扈的嘴脸,回了一句:“这是我搞事还是你在搞事?”江燕这才看到他的脸色不善,像是真的动了气,她的嘴巴张了张,低着头默默扒拉碗里最后的几粒米饭,扒拉不到嘴里还动了气,呼啦一下立起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