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淡风轻(节选)

作者: 蒋勋

自 序

云淡风轻

岁月像一条长河,不同年龄,经历不同的阶段,在不同的流域,看到不同的风景。

大河的源头常常在众山环抱的高处,云烟缭绕,也许只是不起眼的涓涓细流,或一泓飞瀑。往往没有人会想到,这样的小水,有朝一日,可以流成远方一条波涛汹涌的宽阔大河。

从新店溪上溯到北势溪、青潭、鹭鸶潭,青少年时是我常去露营的所在。青山绿水,云岚来去,没有都市污染,水潭清澈见底,潭底游鱼石粒都历历可见。当时来往碧潭一带,虽有吊桥,两岸还常靠手摇舢板渡船往来,船夫戴着斗笠,烈日下,风雨中,赚一点小钱,摆渡过客。

我的童年是在大龙峒长大的。大龙峒是基隆河汇入淡水河的地区。基隆河在东,淡水河在西,清晨往圆山方向走,黎明旭日,可以听到动物园里狮子、老虎吼叫的回音。黄昏时,追着落日,过了觉修宫,就跑到淡水河边。坐在河边看落日,看台风过后滚滚浊流,浪涛里浮沉着死去的猪的尸体、冬瓜或女人的鞋子。

大龙峒、大稻埕一带都是我童年玩耍的区域:圆环的小吃,延平北路光鲜灿烂的金铺,演日本电影的第一剧场,大桥头戏院前挤满闲杂人等,等着散戏前五分钟看戏尾,桥头蹲着初来台北打零工的人。

那是淡水河的中游地带吧,在南端上游的万华淤浅后,载运货物的船只便聚集在中游河岸这一带,形成迪化街商铺林立的繁荣。

一直到我二十五岁离开,我所有重要的记忆,都与这条河流的中游风景有关。当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住到这条河流的河口八里,大河就要出海了。

和基隆河汇合之后,淡水河真有大河的气势了。浩浩荡荡,在观音山和大屯山系之间蜿蜒徘徊,仿佛有许多彷徨不舍。但一旦过了关渡,这条大河似乎知道前面就是出海口了,一路笔直向北,决绝澎湃,对遥远高山上的源头也无留恋挂牵。

这就是我过中年后日日在窗口阅读的风景。潮汐来去,日出日落,有时惊涛骇浪,风狂雨骤,有时风平浪静,云淡风轻。

云淡风轻,像是说风景,当然也是心事。

以前有人要题词,不知道写什么好,就常常用“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很中性,岁月悠悠,有花开,有花谢,没有意图一定是什么样的“来日”。我喜欢“方长”两个字,像是汉朝人喜欢用的“未央”,真好,还没到中央巅峰,所以并不紧迫,还有时间上的余裕。像在众山间看到涓涓细流,来日方长,真心祝愿它从此流成一条大河。

有一段时间也喜欢写“天长地久”。这是老子的句子,使人领悟生命只是一瞬,然而“天长地久”,慢慢懂喜悦,也慢慢懂哀伤。

喜悦与哀伤过后,大概就是云淡风轻吧。云淡风轻好像是河口的风景,大河就要入海,一心告别,无有挂碍。

我喜欢庄子写一条大河到了河口的故事。原来很自满自大的大河,宽阔汹涌,觉得自己在世间无与伦比。但是有一天大河要出海了,它吓了一跳,面前是更宽广更汹涌的海洋,无边无际。

这是成语“望洋兴叹”的典故出处。骄傲自负的大河,望着面前的海洋,长长叹了一口气。庄子爱自然,在浩大无穷尽的自然中,可能领悟到自己的存在多么渺小吧。

我因此爱上了河口,可以在这个年纪,坐在窗口,眺望一条大河入海,知道它如何从涓涓细流一路而来,上游、中游,有浅滩、有激流,有荒凉、有繁华,有喜悦、有哀伤,一段一段,像东方的长卷绘画。

当生命可以前瞻,也可以回顾的时候,也许就懂了云淡风轻的意思了吧。

东方有古老的记忆,历史够久,文明也就像一条长河,有各个不同阶段的风景,很难只截取片段以偏概全。

宋元的长卷绘画因此成为独特的美学形式,近几年我谈诗词,谈绘画,大概是在思索东方美学的特殊意义:留白、长卷、水墨、跋尾,连续不断的历朝历代的收藏印记。东方美学其实是生命的领悟,领悟能够永续,才是来日方长,领悟能够传承,才是天长地久。东方美学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领悟了时间的意义,领悟了生命是一个圆,周而复始。

初搬来河口,还没有关渡大桥。下班回家,坐一段火车,在竹围下车,右岸许厝到八里张厝,有一小小渡船,每天便乘渡船过河回家。船夫摇桨话家常,船头立着鹭鸶。河口风景气象万千,我享受了好几年,大桥一盖,船渡就废了。我的窗口紧临河岸,可以听潮声,听到潮水来了,奔腾如万马啸叫。月圆大潮时节也可以听到海河对话,骚动激昂,有时还是难以自抑。

但是在河口住久了,静下来时会听到退潮的声音,那是“汐”的声音吗?在沙岸隙缝软泥间慢慢退去,那么安静,无声无息。

然而我听到了,仿佛是听到生命退逝的声音,这样从容,这样不惊扰。此时此刻,仿佛听到大河心事,因此常常放下手中的书,走到窗口,静听汐止于水。

云淡风轻,觉得该遗忘的都要遗忘,该放手的都要放手。

从小记忆力很好,没有3G手机前,朋友的电话号码都在脑中。很自豪的记忆,现在却很想遗忘。记忆是一种能力,遗忘会不会是另一种能力?

庄子哲学的“忘”,此刻我多么向往。

在许多朋友谈论失智失忆的恐惧时,也许我竟渴望着一种失智失忆的快乐。忘掉许多该忘掉的事,忘掉许多该忘掉的人。有一天,对面相见,不知道是曾经认识交往过的人,不再是朋友,不再是亲人,人生路上,无情之游会不会是另一种解脱?

我的朋友常常觉得哀伤,因为回到家,老年的父亲母亲失智失忆了,总是客气有礼,含笑询问:“这位先生要喝茶吗?”不再认识儿子,不再认识自己最亲的人了,许多朋友为此痛苦,但老人只是淡淡笑着,彬彬有礼。

痛苦的永远是还有记忆的人吗?

我竟向往那样失智失忆的境界吗?像一种留白,像听着涨潮退潮,心中无有概念,无有悲喜。

东坡晚年流放途中常常写四个字—“多难畏人”或“多难畏事”。我没有东坡多难,但也是害怕“人”,害怕“事”。

“人多”“事多”都是牵挂纠缠,有挂碍缠缚,都难云淡风轻。

在大河岸边行走,知道这条大河其实不算大,没有恒河宽阔包容生死,没有黄河浩荡沧桑看多少兴亡,没有尼罗河源远流长,许多文明还没开始,它已经早早过了帝国的繁华巅峰。

但这是我从上游到河口都走过的一条河,在接近失智失忆的喜悦时,走在陌生人间,含笑点头,招呼说好,或回首挥别,叮咛珍重,嗔爱都无,云淡风轻,记忆的都要一一遗忘,一一告别。

二〇一八年九月四日 即将白露

天地有大美

文人·诗书画·长卷

中国传统里有一个特殊的词—“文人”。

“文人”这个词用西方语言来理解,并没有很准确的翻译。

我常常想:“文人”如何定义?

有人译为“学者”,但是,“文人”并不只是“学者”。“学者”听起来有点太古板严肃。“学者”案牍劳形,皓首穷经,注疏考证,引经据典。“文人”却常常优游于山水间,“渔樵于江渚之上”,必要时砍柴、打鱼都可以干,“侣鱼虾而友麋鹿”,似乎比“学者”更多一点随性与自在,更多一点回到真实生活的悠闲吧。

好像还有人把“文人”译为“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也有点太严重紧张了,而且有点无趣,让人想到总是板着脸的大学教授,批判东批判西,眼下没有人懂他存在的“生命意义”,常常觉得时代欠他甚多。

“知识分子”未必懂“文人”,“文人”不会那么自以为是,“文人”要的只是“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

“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苏州拙政园还有一个小小空间,叫作“与谁同坐轩”。很自负,也很孤独。不懂清风明月,可以是“知识分子”,但不会是“文人”。

确切地说,“文人”究竟如何定义?

与其“定义”,不如找几个毋庸置疑的真实“文人”来实际观察吧。

陶渊明是“文人”,王维是“文人”,苏东坡是“文人”,从魏晋,经过唐,到宋代,他们读书、写诗、画画,但是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们热爱生活,优游山水。

他们都做过官,但有所为,也有所不为。他们在朝从政,兴利除弊,但事不可为,也可以拒绝官场,高唱:“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天涯海角,他们总是心系着故乡那一方小小的田园。

他们爱读书,或许手不释卷,但也敢大胆说:“好读书,不求甚解。”这是抄经摘史“博士”类的“知识分子”绝不敢说的吧。

他们不肯同流合污,因此常常是官场上的失败者,却或许庆幸因此可以从污杂人群的喧嚣中出走,走向山林,找回了自己。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他们失意、落魄(坐牢),在小人的陷害里饱受凌辱压迫,九死一生。如果还幸存,走到自然山水中,天地有大美,行走到了生命的穷绝之处,坐下来,静静看着一片一片升起的山间云岚。

这是“文人”,他们常常并不是进行琐碎、故弄玄虚的知识论辩,而是观想“水穷”“云起”,懂得了放下。“水穷”“云起”都是文人的功课。

他们在生命孤绝之处,跟月光对话,跟最深最孤独的自己对话:“我欲乘风归去。”天地有大美,世界一定有美好和光明可以回去的地方吧。

他们写诗,画画,留下诗句、手帖、墨迹,但多半并不刻意而为。写诗、画画,或者弹琴,可有可无,没有想什么“表演”“传世”的念头。

陶渊明有一张素琴,无弦无徽,但他酒酣后常常抚琴自娱,他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天地有大美,声音无所不在,风动竹篁,水流激溅,听风听雨,听大地在春天醒来的呼吸,不必劳动手指和琴弦。

这是“文人”。学者、知识分子都难有此领悟,都难有此彻底的豁达。

“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王羲之这十二个字,称为“手帖”,成为后世尊奉的墨宝,一千多年来书法学习者亦步亦趋,一次一次地临摹,上面大大小小都是帝王将相的传世印记。然而“文人”之初,不过是一张随手写的字条,送三百个橘子,怕朋友不识货,提醒是霜前所摘,如此而已。

寥寥十二个字,像“指月”“传灯”,有“文人”心心相印的生命记忆。太过计较,亦步亦趋,可能愈走愈远,落入匠气,也难懂“文人”随性创造的初衷吧。

“文人”的作品是什么?西方的艺术论述一板一眼,可能无法定位《奉橘帖》的价值。

“文人”作品常在可有可无之间,《世说新语》留下许多故事,都仿佛在告诉后世,烂漫晋宋,其实是“人”的漂亮。看到《快雪时晴》,看到《兰亭集序》,也只是想象当年战乱岁月里犹有人性的美丽委婉。流失到海外的《丧乱帖》,“丧乱之极”“号慕摧绝”,是在这样祖坟都被荼毒的世代,可以写一封信和朋友说自己的哭声。

一切都不必当真,匠气的临摹者应该知道:所有传世的王羲之手帖,原来也只是唐以后的摹本,并不是真迹。

这也是西方论述不能懂之处。但是,被西方殖民、失去论述主权已超过一百年,二十一世纪了,期待一次东方文艺复兴,此时此刻,我们自己可以懂吗?

王维、苏轼的诗还流传,可靠的画作多不传了,但是历来画论都谈及他们的巨大影响。王维的《辋川图》不可靠,苏轼的《枯木竹石》也不可靠,艺术史如何定位他们的影响?

王维的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诗中有了“留白”,也有了“墨”的若有若无的缥缈层次。

苏轼赞美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必然还看到了王维的画作吧。八个字,也不像西方长篇论述,点到为止,懂的人自然会懂,会心一笑,“谁将佛法挂唇皮”?

大江东去,历史大浪淘沙,他们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可有,也可无。“作品”更只是“泥上偶然留指爪”,可有,也可无。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东坡走过颓坏的寺庙,在墙壁上看到自己往昔的题记墨书残痕,斑驳漫漶,似有似无,他因此懂了生命与作品的关系吧。鸿雁已去,泥上指爪,没有斤斤计较,也可以不在意。“文人”写诗、画画,他们真正的作品或许不是画,也或许不是诗,而是他们活过的生命本身吧。陶渊明还在东边的篱下采菊吗?王维还在辋川与田夫依依话说家常吗?至于是夜饮的东坡三更半夜回家,还是在海南澄迈驿贪看白鹭忘了潮水上涨,懂了他的哈哈大笑,或许也就懂了一个民族“文人”的苍凉与自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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