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上的房子
作者: 二湘1
蔷薇脸色有些白,半倚在副驾座上,“我做了个梦,”她说,“一个很可怕的梦。”我还在开车,眉头一皱,眼睛瞥向她:“什么梦?”
“我梦见一个大眼睛的怪物在追我,我害怕极了,使劲跑,但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悬崖,一个海边的悬崖。我……”蔷薇顿了一下,“我掉入了悬崖。”
我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蔷薇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好在悬崖半山腰有棵树,挡住了我,不然就掉海里了,然后我又爬了上来,爬到山顶发现时间都不对了,我记得我掉下去的时间是九点,但爬回山顶变成了八点。难道我掉进了时间的缝隙?还是我掉下去的时候,悬崖上的时间倒退了?”
“像个科幻小说。”我说,“梦就是这样,毫无道理可言。”
“为什么做这样的梦?”蔷薇小声地说,与其说是问我,不如说是问她自己。
我还想安慰她几句,电话响了,是我的地产经纪人苏珊,她问我房贷做得如何。我告诉她已经给银行提交了存款和工资证明,信用报告也出来了,现在刚做了房检,贷款估计还要几天才能出来。
“赶快,赶快。”苏珊说。
“怎么了?”我问。
“那个房东好像要反悔了,他觉得卖得太低了。”苏珊说。
“哦。”我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今天再催一下做贷款的。”苏珊说着,匆匆挂了电话。
蔷薇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眼神有些呆滞,似乎还沉浸在她梦中悬崖的时间机器里。她是个安静的孩子,最近似乎更安静了。我也不再说话,默默地开着车,窗外是大片的黄,黄得像是一个秋天的童话,然而,现在却是暮春,南加州的春天,少雨,干涩,早春青绿的山野只绿上几日就都染成了黄,仿佛秋天从时间的缝隙里簌然而下,提早降临。
房子的合同是两周前签的。
那天中午我在公司扒拉了几口饭就溜出去了。我是前一天晚上在redfin上看到这个刚出来的房子,就在我最心仪的雪地小区。那是我们这座城市最贵的小区之一,房子都是建在山上,旁边紧临一个自然保护区。我从一条主干道拐进一条小路,开了很久才抵达小区入口。入口处有几株高挺入云的棕榈,阳光透过巨大的羽状叶子刺入我的眼,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青色花岗石的门房有二层楼高,一个穿着深蓝制服的小保安从里面探出头来,我说我是去看房子的,他问了我地址,在电脑上敲了半天,打印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通行证递给我。铁门缓缓打开,像电影镜头一般,我深吸了一口气,踩了一脚油门。
我开了很长一段蜿蜒的山路,终于抵达那栋房子。漂亮的小洋楼在正午阳光下格外显眼。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的红木拱门显得颇为厚重,棕褐色的原木车库门,大红的瓦檐被阳光挑染得更加炫眼。房子一左一右两棵梨树开得如火如荼,巨大的树形,葱郁的树冠,像两个守门神。我下车,站在梨树下张望,周围还站着好几拨人。我们等了没多久,一辆白色的奔驰SUV飞驰而来,车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华裔面孔的女人走下车。她剪着短发,穿着精致的套裙,手肘上套着个黑色的香奈儿,高跟鞋的跟又高又细,我很怕她会崴了脚。“我叫苏珊。”她笑容可掬地说着,一边打开了房门。
房门打开,我的眼前顿时一亮,阳光洒在每一个角落,感觉就如走进了开发商的样板房。里面的家具和装修颇为考究,一进门右手就是书房,正对着一个壁炉,壁炉上是一幅油画,画的是冬天海边的悬崖,冷峻灰淡,悬崖上有一棵柏树,孤零零的,看起来竟有几分中国画的意味。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画看起来有些熟稔,我在这幅画前站了好一会儿。
走廊的墙上也挂着油画。走过长长的走廊就是吃正餐的地方,摆着一张和地板颜色一致的红木餐桌。客厅就在餐厅旁边,正中是暗黄色的波斯地毯,上面摆着柔软的布质沙发,正对着一个大大的电视橱,两旁摆着各种古董。旁边是落地的法式对开门,门外是一个小院子,是个侧院。
“怎么样,喜欢吗?”苏珊走到我身边。“很不错!”我说着,走进了楼下的客房,里面的装饰品整洁无尘。苏珊跟在我身边。“这个小区现在几乎没有房子出来,一出来就是抢。”我点头称是,一边上了二楼。二楼四间卧室,每间都配备独立的洗浴间。每一个房间都整洁考究,每一间浴室都清新干爽。
苏珊说这房子最独特的结构是还有三楼。她带着我走到三楼。三楼是个书房,很宽敞,窗户对面是一整墙的书,我走到窗户边往外张望,先看到的是后院中间罗马式样的小喷泉和盛开的宝蓝色的绣球花,左侧有一个花岗石的烧烤台子。院子铁栏杆之外就是深谷—原来这个房子是建在悬崖上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我的目光迅速越过深谷,望向了山下的城市。高楼林立,更远处是皑皑雪山,真美,我在心里暗自赞叹,一种细微又强烈的感觉在我心里涌动。是的,这就是我梦想的房子。我听到自己在心里说,买下来,就是它了。苏珊走近我,压低声音问我:“你有经纪人吗?”我迟疑了一下,说:“没有。”“那么你要不要考虑我做你的经纪人?”苏珊面带微笑看着我。我其实也算有个经纪人,带我看了四五套房子,我们都不喜欢。而且就在前不久,我自己的房地产中介的证书也下来了。我一直不是特别喜欢软件工程师的工作,几年前就在准备房产中介的考试,打算兼职做房地产中介,本来还在寻思自己做中介,可以省下一笔中介费用。
苏珊看我又迟疑了,低声说:“我做经纪人,可以保证你买到这个房子。”起风了,我在空气里闻到绣球或是梨花的味道,一种清新的春天的味道,我不再犹豫,说:“那好啊!”“好!那你等我的信!”苏珊绽开了笑容,像后院盛开的绣球花。
回到公司,我完全定不下心来,偷偷上网查这个房子的历史,现任房主是第二任主人,十多年前买的,买的时候八十万,现在卖一百六十六万,翻了一倍不止。我一张张点开网站上的照片,意大利式样的厨房,深黄色的地砖,墙上同一色系的壁砖,白色的抽油烟机直通天花板,暗白色的橱柜,宽大的大理石台面,尤其炫眼的是吃早餐处的水晶吊灯。想到中午就曾经置身于这样的房子里,想到这样的房子有可能属于我,我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晚上回家我跟田桦说这个房子多漂亮:“这就是我的dream house。”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定很亮。田桦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他眼睛很小,一撇嘴,眼睛就更小了。“这么贵,别做梦了。”我不服气地说:“还好啊,我们两个人收入肯定买得起。”田桦又是一撇嘴,不说话了。
第二天上午我刚到公司,电话就响了,还是苏珊,“你相信吗?我已经收到三个offer了。如果你还想要这个房子,必须下午五点之前把你的offer发出来。”苏珊说。
“这么快吗?”我问。
“就得这么快,这些人的offer我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回复,房主着急把房子卖出去,今天晚上我要去见他,从这几个offer里面挑一个,我们没有时间了!”苏珊说。
“那要我出什么价?”我问。
“必须全价,一分都不能少。”苏珊说。
我说这事很大,我得找我老公商量。我挂了电话就给田桦打电话。
“算了吧,这么着急,我还没看房子呢。”田桦说。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啊,这个价格看起来是有些贵,但这个小区房源少,我们等这么久才看到一个喜欢的房子,而且这个区是富人区!”
“得了,挤进去你就成富人了?”田桦说话总是夹枪带棒。
“买房子不就是买邻居吗?你不想进,别人想,所以这个区价钱一直飙,到时候房子上涨你可别后悔。”我知道田桦这人没啥别的软肋,除了钱。我这么一说,田桦不作声了。他不作声我就当是默许了。我给苏珊打电话说准备全价买,苏珊很开心,说马上把合同发过来。
苏珊的合同很快就发过来了。文件需要两个买主都签字,我给田桦打电话要他过来一趟签字。
“你这什么经纪人啊,现在都是电子签,你这个怎么还是手签?”田桦在电话里说。
“你管它什么签,效果一样不就得了,你赶紧过来。”我说。
“我才懒得过来呢。我都说了你不要着急,你也不听。”
“你不过来我就替你签了啊。”我也不管了,模仿着他平常签字的样式签好合同,再扫描了发给苏珊。好在公司这些扫描仪、打印机什么的一应俱全,而且是在单独的一个房间里,没什么人,我做完这些,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小隔间,坐在那,又是什么活都做不下去。
晚上六点刚到家,苏珊的电话就来了:“恭喜你!卖主今天被我软磨硬泡,终于也签字了,合同生效,现在就是赶紧把贷款做好,顺利交接后房子就是你的了!”
我在电话里说着些感谢的客气话,脑子还是有些蒙,那栋房子,那栋美丽的意大利托斯卡纳风格的房子真的是我的了吗?那种不敢置信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现在我还记得,不真实,太不真实了,像海浪一样,突然就掀得那么高,那么猛,下一刻又倏然而退,全然不知去向。
我开始找贷款,朋友介绍了几个,我打电话聊了几句,觉得洛杉矶的一位叫凯琳的不错,中国人,也是留学出来的,公司裁掉之后开始做贷款,现在越做越大,开始向尔湾这边进军了。凯琳问我要了工资、银行存款等基本信息,房检也找了人去做,眨眼两个星期就过去了。
现在,苏珊这个电话打过来,我有点心慌,马上又给做房检的打电话。做房检的是个墨西哥裔阿米哥,说房子有些小问题,有个门关不上,有个窗户的纱窗掉了。我问他地基和空调没有问题吧,他说大的地方没有问题。我要他赶紧把房检报告发给我,收到报告后我马上给凯琳电话,告诉她房检没问题,现在就看贷款了。
“贷款在等房子估价。你知道很多人拿着房检报告和卖主讨价还价呢。”凯琳很热情地说。我知道她是好心,我知道有人拿着房检报告砍了两三万块钱,但现在不是时候。我告诉凯琳房主可能想反悔,这边贷款越快越好。
“哦,这样啊,我尽力吧。你知道最近房地产市场太火,我都忙不过来。这边房屋评估我催一下。”
两天后的早上,我送蔷薇去学校的路上接到苏珊的电话:“卖主说房子不卖了。”“什么?!”我的方向盘歪了一下,车子压在白线上发出嘀嘀嘀的警告声。虽然也预料到会有这个可能,但当事情真正发生,我还是觉得全然不可接受。
“是的,他今天一大早打电话通知我的。”
“可是房子已经去掉了几乎所有的交易退出条件,进入不可退期,他们没有理由终止合约!”
“是的,除非你的贷款弄不成。”苏珊说。
“贷款应该没问题的。”我说。
“贷款那边你继续,这样他没有把柄可抓。同时,你做好打官司的准备。他不卖,你们可以告他,强制他履行合约。”
“打官司?”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记得我到美国的第一个晚上,到机场接我的一个学长就说美国是个法制国家,律师多如牛毛。可是到美国这么多年我还真没和律师打过交道,就是过自己的小日子,连个律师都不认识,更不用说打官司。
苏珊劝我不要怕,说这个官司我们肯定赢。我心想你当然是希望我打官司,如果房子最后成交,苏珊能拿到至少百分之五的佣金,也就是八万三千元,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挂断苏珊电话后,我马上给田桦打了个电话说了下情况,我们现在有两条路,要么打官司,要么不买这个房子,继续买别的房子。
“不买了?你说得轻巧,房检,做信用调查,近一千块出去了,再说现在房子一直在涨,这个小区刚又出来一栋差不多大小的,价格比这个多了十五万!”田桦在电话那头嚷着。
“可是,这个房子你还没看呢……”我提醒他。
“反正这个房子我们是买定了,不行就打官司。”他口气坚定。
挂了电话,我继续机械地开着车,我瞥了一眼坐在副驾座上的蔷薇。她漠然地看着车窗外,仿佛那栋房子和她没有一丝关系,我心里一凛,房子里那幅海边悬崖的油画又浮出水面,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之巅,而悬崖之下,岩石嶙峋,大海沉睡。
2
我们开始找律师。苏珊推荐了一个,我没有联系,从一开始,我就不太信任她,我找她做经纪人完全是因为能抢到房子。还有一个是田桦的同事推荐的白人律师。他坐在红木桌子的那头,眉毛挑了挑:“这个官司你们赢定了。是他们毁约,你们或者得到补偿,或者能买下房子。”然后他说先留一万美金的定金。“一张嘴就是一万,他可真敢要。”出了律所,我对田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