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说新语
作者: 朱振藩我爱玫瑰滋味长
在求学期间,看了很多西方的戏剧小说,自然也看了不少电影。很多刻画和场景,少不得出现玫瑰,不免自然而然地,以为它来自西方。以后见识日增,才知大谬不然。中土老早就有,不但分得精细,名称也不统一,像荼蘼、蔷薇等(外国一律称Rose)。而且在南方多称为玫瑰,北方则叫作月季。不过,这不碍其始终存在。毕竟,莎士比亚有句名言:“姓名有什么意义呢?那种叫作玫瑰的花,换了一个名字,也是一样的可爱。”
细究其中区分,以往的中国人,认为玫瑰只有红、白两色,其他杂色的花,一律都叫月季。还是南宋诗人杨万里在《红玫瑰》诗中说得好,云:“非关月季姓名同,不与蔷薇谱牒通。接叶连枝千万绿,一花两色浅深红。”
早在西汉时,中土的蔷薇已经盛开。汉武帝曾指着蔷薇对宠姬丽娟说:“此花绝胜佳人笑也。”而从六朝到唐宋,歌咏蔷薇、玫瑰的诗不少,且从各个角度切入,充满绝妙好诗,如简文帝云“氤氲不肯去,还来阶上香”,即描写庭院的香气经久不散;唐彦谦云“无力春烟里,多愁暮雨中。不知何事意,深浅两般红”,状其姿态和色彩;黄庭坚云“汉宫娇额半涂黄,入骨浓薰贾女香。日色渐迟风力细,倚栏偷舞白霓裳”,明显是咏黄、白玫瑰;而针对玫瑰四时花开着墨的,则以韩琦的“何似此花荣艳足,四时长放浅深红”及苏轼的“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的诗句,最为脍炙人口。
清代玫瑰产地中,以苏、杭两地为良。是以郑肖岩说玫瑰花“惟苏州所产者,色香俱足”。曹炳章则指出:“玫瑰花产杭州笕桥者,花瓣紫红,花蒂青绿色,气芳香甚浓者佳;产湖州者,色紫淡黄红色,朵长,蒂绿黄色,且有小点,香味淡,略次;萧山、龛山产者,桃红色,味淡气香而浊,受潮极易变色,为最次。”
在药用方面,明人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表示,玫瑰气味甘,温,无毒,能活血、消肿、解毒。当时普遍栽植,不仅为了观赏,还用来治病、窨茶、酿酒。到了清代时,王孟英在《随息居饮食谱》中亦认为:“玫瑰花,甘辛温。调中活血,舒郁结,辟秽和肝。蒸露(指制香水)熏茶,糖收作馅。浸油泽发,烘粉悦颜。酿酒亦佳。可消乳癖。”由上观之,其功用诚大矣哉!
又,在食用方面,玫瑰多充作点心。清代的《食宪鸿秘》中,记有“玫瑰饼”。云:“玫瑰捣去汁,用滓(即花泥),入白糖,模饼。”而《调鼎集》的做法则是:“整朵装盒,锤烂,去汁用渣,入洋糖,印小饼。”该书另有“玫瑰卷酥”“玫瑰糕”“玫瑰粉饺”等吃食。后者甚有意思,其做法为:“玫瑰膏和豆粉作饺,包脂油、洋糖蒸。”
江苏无锡人所制的“玫瑰香蒸饺”,堪称一绝。它在制作时,先用澄粉擀成薄皮,包入干的玫瑰花瓣、蜂蜜及核桃末所拌成的内馅,再上笼蒸透即成。饮食名家唐鲁孙,形容其美妙处,在于“大不逾寸,澄粉晶莹,隐透软红,沁人心魂”,望之不觉津液汩汩自两颊出矣。
藤萝花饼难忘怀
早年曾读名作家刘心武的《藤萝花饼》一文,里面写道:“高大娘家门前,有一架紫藤,每到夏初,紫藤盛开时,她就会捋下一些紫藤花,精心制作一批藤萝花饼,分送院内邻居。当年我是最馋那饼的,高大娘在小厨房里烘制时,我会久久地守在一旁。头一锅饼出来,她便会立即取出一个,放在碟子里给我,笑眯眯地说:‘先吹吹,别烫了嘴!’”字里行间,承载着美味的记忆,以及那满满的人情味。
如此的场景,已故食家唐鲁孙亦有着墨,指出老家有株老藤树,树龄已逾百,春天开花时,紫藤花满树,他的老母亲,会摘下带露的花朵,制成藤萝饼,供家人大快朵颐。足见老北京人,对此饼的美味,念兹在兹,毕生难忘。
有关紫藤的记载,最早见于《山海经》及《尔雅》,而描写最详尽的,则出自《花经》,云:“紫藤缘木而上,条蔓纤结,与树连理,瞻彼屈曲蜿蜒之状,有若蛟龙出没于波涛间。仲春着花,披垂摇曳,宛如璎珞,坐卧其下,浑可忘世。”摹状写神,着实精彩。
苏州拙政园门前,有棵巨大紫藤,相传为文徵明手植,香远气清,中人欲醉,颇有他在书画上的情调。但苏州的紫藤,我个人独钟南园宾馆庭内的那株,枝干盘曲,当春繁花如锦,紫云盖天,盘桓花下,微香入鼻,令我神志一清,时见落花盈庭,蜂蝶来去,借句书画名家黄苗子的话,“有如读白石老人的画,如醉如悬,参得一时清静禅也”。
偶读钱新祖的文章《公案、紫藤与非理性》,文中指出:紫藤也叫葛藤,因为它的枝干,都缭绕不清地互相纠缠着,所以禅宗语录中,“葛藤”是唐、宋人常见的口头语,例如“有句无句,如藤倒倚”,便是宋朝的圆悟禅师给弟子参禅的一则公案。
又,《出曜经》上写道:“其有众生堕于爱网者,必败正道……犹如葛藤缠树,至未遍则树枯。”由于佛戒“贪、嗔、痴、爱”,所以,“堕入爱网”者,就像紫藤缠绕的树一样,比喻烦恼至终。而此“爱”,不单指狭义的男女爱情,凡任何执着爱好,只要入迷,皆属之。结果必如葛萝往身上缠,最终不外是烦恼一场,导致一切皆空。
“藤萝饼”的制作,顾仲的《养小录》及高濂的《饮馔服食笺》均有记载,文字略有出入,今从《养小录》。其“藤花”条下云:“搓洗干,盐汤、酒拌匀,蒸熟,晒干。留作食馅子甚美。腥(即荤)用亦佳。”究竟如何好法,我倒没有吃过。有人说是“花有柔香,袭人欲醉”,恐系想象之辞。
唐代世家子弟李德裕,曾咏《忆新藤》一诗,云:“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清香凝岛屿,繁艳映莓苔。金谷如相并,应将锦帐回。”将其美比喻成晨霞及彩凤,别开生面,挺有意思。
日本人吃紫藤花,注重原形呈现,或略渍生食;或插在豆腐上,做成“藤豆腐”;或撒在“散寿司”上,既闻馨香,亦品美味。这些我都试过,若论其滋味,那可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哩!
笑逐颜开无名子
我爱吃无名子,它的别名很多,有“胡榛子”“阿月”“阿月浑子”“必思达”等,但最赫赫有名的,则是“开心果”。逢年过节时,常现其芳踪,不论是罐头装,还是整包装,都很受人欢迎,每每一个接一个,非吃到过瘾方休。
早在十余年前,我赴伊朗旅游,到处有卖此物,觉得不可思议,后来向人请益,始知这玩意儿原产于古波斯。伊朗为其大产区之一。事实上,这个阿月浑子,远古的波斯人,即知好好利用,游牧民族备此,才敢放心远行。它亦是军需品,多食既能御寒,又能增强体魄,防止疾病发生,因而“骁勇善战”。公元前五世纪,在波希战争中,波斯取得胜利,据说是靠吃它,才能扭转战局,获致最后成功。
西方人识其功效,在公元前四世纪。当时,亚历山大远征,大军深入敌境,举目荒无人烟。由于前无进路,后无粮草接应,面临危险绝境。他们能生存下来,同时保持战力,说穿了亦不奇怪,原来当地的山区,生满了无名子树,茂密并结实累累,全军无不饱啖,终于化险为夷,渡过难关。
它在中国落户,迄今超过千年。唐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续集》中,即记载着:“胡榛子,阿月生西国,蕃人言与胡榛子同树,一年榛子,二年阿月。”足见他已见过此物,但不详其由来,只是听异族讲其身世。还是明人李时珍引述明白。他先引唐代陈藏器《本草拾遗》,云:“阿月浑子生西国诸番,与胡榛子同树”;继而引徐表《南州记》说:“无名木生岭南山谷,其实状若榛子,号无名子,波斯家呼为阿月浑子也。”
讲得具体些,胡榛子是通过两种途径传入中国,一是循陆上丝路,从西域进入中原;另一是走海上丝路,由波斯经印度,再入两广。也就是今日热门的“一带一路”。不过,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对他见过的植物,会详载其根、茎、干、叶、花、果、子,甚至种植方式及开花结果时间等,无不巨细靡遗。几乎未曾一见只是引用原籍,并不发表意见。准此以观,他应未见过“无名木及其果实”;亦可反证,当时在中国,开心果并未全面流行。
当下市场最常见到的开心果,出自美国的加州、德州等地,但以“加州”为品牌,广泛在两岸通行,正因其果实硬壳开裂,露出果核,方便食用。而在汉语中,“开心”代表着高兴、快乐、幸福等正能量。以此为名,颇为传神,甚利营销,它能成为干货上品,显然有个绝佳口彩。
李时珍总结前人经验,认为开心果的药用价值甚高,指出其“辛、温、涩,无毒。主治诸痢,去冷气,令人肥健。治腰冷,阴肾虚弱”。所以,在“房中术多用之”。现代医学证明,它含油量很高,其油质地极佳,外观像橄榄油。此外,亦富含维生素A、B、C、E,蛋白质和无机盐等,对中老年人及常动脑者,具抗衰老作用,对增强体质实有莫大帮助。难怪波斯国王,均视它为仙饭,每天吃个几颗,以求长命百岁。
齐白石长寿秘诀
齐白石苦学出身,终成为一代大师。他的艺术成就在书、画、印、诗,可谓具体而全面。他曾自己刻两方印,其一为“不知有汉”,另一为“见贤思齐”。所谓“不知有汉”,就是秦汉人治印,其过人之处,在胆敢独造,故能超越千古,取得至高成就。而此“见贤思齐”,即在于好学精神。若非勤学和善学,致画风一变再变,当然无法成其为齐白石了。这“不知有汉”和“见贤思齐”,正如艺术的两翼,有它们的振翅,艺术才可能飞得高,同时也飞得远。
由于苦熬出来,必须身强体健。这路崎岖曲折,除勇猛精进外,还得元气淋漓。有了此种本钱,在时间淬炼下,时时迸出新意,制造无数话题,自然别有天地,成就艺术伟业。
白石老人长寿,活了近一百岁。他特别爱吃花生,有次对人家说:“假使要长生,最好是每天吃生的花生米三次。不要去皮,每次吃五六颗。”他说完后,便将几颗花生米,分赠给众人品尝。大家吃不惯生花生,又碍于长者颜面,即使嚼了一阵子,还是全吐了出来。他看了只有苦笑,一直摇头不语。
生命力惊人的齐白石,在近耳顺之年时,由其太太做主,为他娶个小妾,进门时才十八岁。她生有二子三女,身子不爽,有气喘病。白石要她常吃生花生米,表示不仅能治气喘病,而且可以长寿。这位名宝珠的妾,有否治疗气喘病,现在已不得而知,但她四十二岁过世,反而是因难产玉殒。
我亦好花生米,却从未生食过,不喜欢仁大者,偏爱仁小质松,甚至是紧实者。早年甚喜“白沙湾炒花生”,今则独钟金门特产的晒花生。
早在三四十年前,初尝白沙湾现炒现卖的海沙花生,便对它的小仁皮红、质松而脆,赞不绝口,吃个不停。以后路过该地,或在附近的十八王公庙前,以及石门风景区内,但见便买,出手大方,常随剥随吃,亦馈赠亲朋,每众口交誉。此尤物虽佳,无奈火气大,不敢太放肆,以免找罪受。
约十余年之前,尝到金门花生,外表朴实无华,而且干瘪仁硬,望之无精打采,好似寸断枯木,但是一到嘴里,越嚼越来劲儿,或嘎嘣脆响,或作裂帛声,但奇妙的是,一旦上了口,居然停不下。它可独自品赏,也可数人共享,此时佐以白干,小酌个两杯,滋味无穷无尽,实为一大享受。
此种金门花生,采摘豆荚下来,置灶上大锅内,放些盐和八角,再注水于其内,柴火慢慢煮熟,接着烈日曝晒,越干越不易坏。以前是穷人零嘴,今则须重金搜购。近日蒙当地名流杨永斌、李台山见赠,食来蕴藉有味,即使吃到齿酸,依旧手痒难耐,直吃到咬不动方休。
齐白石最为世俗所知的理论,乃“不似之似”,意谓:“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花生米的滋味,堪称包罗万象,唯独金门花生,达到此一境界,是以特别爱吃,每一得即欣喜。权在此野人献曝,愿大家都能品享。
生煸草头春气息
在春暖花开时节,我最爱的野蔬,非草头莫属,尤其在生煸后,翠绿带爽,鲜嫩异常。可惜这门绝活,离开了上海市,就很难吃到口。我曾在上海的“聪菜馆”尝到此一尤物,至今无时或忘。
基本上,植物的嫩叶,大多生长在茎或枝的顶端,因而在吴语方言中,凡嫩叶或嫩芽,都可以叫作“头”。而此所谓“草头”,乃苜蓿的嫩叶。苜蓿叶片歧生,即由三片小叶组成复叶,故亦称“盘歧头”。又,它开金色小花,别名为“金花菜”。究其实,原产地在欧洲,多充牲畜饲料。据《史记·大宛列传》的记载:“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可见将苜蓿种引入中土的,乃汉朝的使臣。本不详其姓名,但《述异记》直接点出:“张骞苜蓿园在今洛中,苜蓿本胡中菜,骞始于西国得之。”奇妙的是,它初春抽芽时,人们采摘而食,等到时间一过,嫩叶变老菜皮,由于不堪食用,遂被当成马饲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