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魔幻艺术的型构

作者: 陈仲义

台湾的现代诗跑道,领衔者当属洛夫,他从“灵河”出发,穿越“石室”,驾驭“漂木”,一路劈风斩浪,逸态横肆。可贵的是,他不断扬弃自我,显示从容的匀速和超强后劲。他的诡奇多变,加快“九叶”之后现代诗的蜕变,也标示着现代诗自青涩到圆熟的完型。

洛夫的诗,是古典韵致与现代质素的融汇。视界通达、气象纷纭,超拔中有惊鸿一瞥的诡谲,睿智里藏雪落无声的意味。洛夫诗歌艺术的重要特征,体现为投射、转化、隐喻、畸联等诸多方面,且根植于他独到的现实、超现实与禅结合的意象思维。简单说,投射,是诗人强烈的主观情志对于对象世界的“强暴”,多层面多维度地穿梭其间,任由驱遣,在移情中重构变形的世界;所谓转化,是诗人优游于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内宇宙与外宇宙、运动与静止、瞬间与永恒,进出自如,俯仰自得,巧妙地进行对接、置换,使大千世界和自我一并“玩转”于股掌间;隐喻,是诗人在意象思维的统摄下,充分沛然地开通相似性门户—将暗示、借代、象征、转喻,导入更为深文隐蔚的指向;而畸联,是诗人突出的修辞技艺,在稠密的语词丛林里,嫁接出意想不到的新意。

一、投射:全方位的笼盖占有,感应

交通

投射(Projective)一词,是美国黑山派诗人查里斯·奥尔逊的“专利”,借用它来说明洛夫观照、把握世界的主要方式,实在符合现代诗的机理。奥尔逊的投射是专指诗人能量的传递,主要是生理能量的聚集与开发;诗人的生理能量是包括血液、躯体、骨骼、肌肉运动及呼吸节奏所产生的功。而笔者这里所议论的投射,更多偏重于心理能量,包括潜意识、感觉、情绪、想象、灵视、意念、体悟诸多元素的交集、汇总、协调的放射形态,而非仅仅是生理行为。

早期的洛夫,主观情志所唤起的各种心理能量,异常敏感、强烈。从抽象理念“神—兽”,到感觉具象的“云—雪”,无不凸现诗人鼓胀的“占有欲”。剑拔弩张式的冲动,绷紧的思维力度和密度,加剧“我心万物”“万物心我”的全方位投射,它让洛夫在内外宇宙中英勇神游,八面搏杀:或者放大本我、膨胀自我、调度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供其驱遣,自由支配;或者降格为物,以物度人,与大千世界串通一气:“你猛力抛起颗磷质的头颅/便与太阳互撞而俱焚”(《醒之外》)“我以目光扫过那石壁/上面即凿成两道血槽”(《石室之死亡·第一首》),这些都是典型的早期投射方式。偾张的主体辐射源,自心灵外射,所到之处,万物无不变形、解体。目光触及石壁即成血槽;头颅撞至太阳,同烧共焚;脑壳炸裂树中,亦可结成果实。居高临下的自我,不断施放主观强力意志,纷繁的表象纷纷变形重组。本我意识膨胀飞扬,一己意愿肢解万物,万物成了人格化对象。

自我对自我的投射穿透,是现代诗人区别古典、浪漫诗人的一种重要方式。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对灵魂深部的颤动、本能、原欲、冲动等非理性进行全面掘进,大部分仅停留于意识层面的“露天开采”,唯有现代诗的钻头能旋进到自我的深处。自“石室”以来,洛夫就侧重生命奥义的聚焦、灵与肉的战争:“我抚摸赤裸的自己/倾听内部的喧嚣于时间的尽头/且怔怔望着碎裂的肌肤如何在风中片片扬起”(《巨石之变之三》)。肉体的剥离,灵魂的蜕变,主体内部各种能量相互交织,无论梦幻、潜意识,还是观念、理念、超验共同演绎出一幕幕壮烈的“苦肉计”。“于今,/主要问题乃在/我已吃掉这尊炮/而啸声/在体内如一爆燃的火把/我好冷//掌心只剩下一把黑烟”(《啸》)—面对一部中国近代史,满腹忧愤投射于锈蚀的炮膛,仿佛要吞掉这深重的屈辱。主体内的啸声、火把,以及主体掌心的黑烟,一同形成主观情志的强大外化,那是潘多拉盒子、无法遏制的“诗魔”的能量。

洛夫后来的投射方式有所收敛了。一般是先把主体降格为物,或者自觉“消失”主体。自我转移为万物一个组成部分。主客体处于一种平等、亲和、互融状态中:“那汉子仍肃立在H镇上/一株白杨绕着他飞/偶然回首/从烟囱中飘出来的是骨灰/抑是蝴蝶”。主观情思基本上被隐匿、消解了,多表现为客观叙述,唯一一句投射是“白杨绕着他飞”。不过,这里的主体并没有事先物化为树,而是依然以原本的树为客体而用主观性去调度它,主体保持自己的位置,冷冷地站在远处,让树绕着他飞,从而完成客体间的投射。白杨树在这里被赋予死亡的隐喻,而蝴蝶则是骨灰再生的美化,两者共同描绘一幅死亡旋舞的画面。须知,绝对纯粹的客体与客体之间的投射是不太可能的,它往往需要依靠主观性人为安排,只不过有时较显露,有时较隐蔽罢了。

直至禅思的渐进加入,洛夫那种明显的主体与主体、主体与客体、客体与客体的“间性”投射,才转移为相对圆融境界的追求:“冬夜/偷偷埋下一块石头/你说开了春/就会酿出酒来/那一年/差不多稻田都没有怀孕”(《酿酒的石头》),大大去除了现实“烟火味”,接近于隽永的韵致,那是后话了。

二、转化:临界点的飘移置换

投射让洛夫观照世界左右逢源,有一种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的架势。他之所以能在万物之间出入自由,俯仰自得,在我看来,还有赖于一种临界点上的转化,即在时空、运动形式、内宇宙与外宇宙以及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所进行的巧妙置换处理。

时空问题是人类的斯芬克斯之谜。是威胁人类生存、陷人类于永恒恐惧的渊薮。驾驭时空、美化时空、调度时空,无疑成为人们在艺术精神上的一种“慰安”。古往今来,人们处理把握时空,花样繁多,如时空并置、对比、错位、映衬等。就时间单方面而言,可以将其拉长、压短、切断、中止;就空间而言,可以将其切割、组装、错开、拼贴等,中国古典诗词在这两方面都积累许多经验,不再啰嗦。洛夫在这方面可谓得心应手,家常便饭:“他沉思当仰望天花板/他把时间雕成一块块方格”(《岁末天雪》)“回首,乍见秋千架上/冷白如雪的童年/迎面逼来”(《雪地秋千》),上述两例是比较简单的时空转化,《血的再版》稍为复杂一些,“只痴痴地望着一面镜子/望着镜面上悬着/一滴泪/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痴情的泪,在这里做短时性的突然爆发,那只能是一种肤浅表情。诗人让它大胆穿越时间,穿越长达三十年的时间,自心灵的井沿汲上唇的边沿。这样,带着空间平面化的具象泪珠,经过时间长度的放慢、拉长,便彻底时间化了。长长三十年才流到唇边,这一时间化的拉长,使空间性泪珠载上浓浓且长长的情思,加深了哀悼的意味。

内宇宙与外宇宙的转换,其转化关节常常表现出过渡与衔接中的自然和谐,以及让人惊诧的突变。比如《水声》:“由我眼中/升起的那一枚月亮/突然降落在你的/掌心/你就把它折成一只小船/任其漂向/水的尽头”。这里是三重转换,秩序却依旧井然,富于节奏感和透明。由于衔接十分自然,完全符合抒情主体潜在的情感逻辑,所以即使表层悖理,意蕴却令人信服。其多重转换路线如下:

第一重转换        第二重转换         第三重转换

眼→月亮            月亮→掌心          掌心→船

(内)→(外)   (外)→(内)   (内)→(外)

(我)→(物)   (物)→(我)   (我)→(物)

与多重快速转换不同,《午夜削梨》可以说总体上是一种慢速转换,它不在一两个句子中做“朝令夕改”,而是始终围绕一个事件、一个过程,铺开情境与细节:“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冷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一刀割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战栗着/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小片梨肉//白色无罪/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整个情节转换线索很明显:先慢慢削梨皮—然后突变—削出我满地的黄皮肤,巧妙道出诗人的故国情结。整体过程的物我转换可以说是完全慢速的,但在梨皮削成黄皮的临界点,却应该说是快速、突变的。由此可知,转换的另一妙招,可以是慢速过程中的“快速突变”。

《鼠图》更是在时空、内外、运动、现实与超现实的关联中,几乎看不到转化的痕迹。首先是空白的墙上挂着一幅名画,这是假鼠,接着夜里传出窸窸啃啮的声音,这大概是真鼠偷袭?捻灯检视仍静如白纸,不过画中之鼠炯炯对视,似真似幻,一时难辨。及至次晨,墙上一片空白,墙脚一地碎纸,假鼠变成真鼠。此诗转换线路为:假→真→幻→真,即超现实(图)→现实(非图〉→超现实(图)→现实(非图)的四重转换。于是,真鼠与假鼠,图与非图,现实与超现实,就在真与幻的自然转换中,演出了一幕幕生趣盎然的“鼠舞”,洛夫充当了一名出色的导演。

《入山》甚至高出一筹,完全分不清是登山还是赏画。登山就是入画,入画就是上山,对画的凝神观赏,实际成了实境中的登山,简直无法分辨是入画的感想体会,还是登山的实境回味。双方是如此不分彼此交融一体,也没有特意的暗示、转折、交代,不着斧迹一路写去,使得画境与实况、现实与超现实、真与幻获得高度统一,在在是臻至化境。

三、隐喻:表达之外的深度指向

所有的投射与转化都离不开意象与隐喻。因为意象是诗的基本构件,隐喻是意象的底蕴。如果单凭意象的简单组合,诗只能变成积木堆砌,只有千方百计让意象构成一定的隐喻关系,诗才能获得更大意义。现代诗人的职能之一,就在于不断制造新的隐喻,而每一个隐喻的发现,都是现代诗发现世界的一次小小胜利。隐喻是建立在相似性基础上,洛夫熟谙此道,运作起来如鱼得水。

如并置隐喻:把一大叠诗稿拿去烧掉/然后在灰烬中/画一株白杨//推窗/山那边传来一阵伐木的声音(《焚诗记》)。室内焚烧诗稿,室外伐木声声。诗人将内外两个事件并置在一起,即产生联想空白,形成了超出事件之外的另外意义。似乎是:画白杨,意味灰烬中的诗可能起死复生,而窗外伐木声声,恐怕是宣告死无葬身之地,两者共同指向诗歌命运的艰难多舛。这就是隐喻在并置空白中的收益:“固定化解答的失落,以及解答在诗中的始终延搁、空缺,正是诗的隐喻的现代特征。解答意义借助隐喻而被传递到空白中,空白因此而成为诗的中心。”【1】

悖理性隐喻:“他是盲者/他举枪向天—每颗星都是自己”。盲者即失明者,失明反而能举枪对空瞄准,且把每颗星当作自己,是幻觉抑或错觉?比起上例,它严重违背日常常规,必然又把读者注意力紧紧抓住,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有二度违背:一是盲者能够瞄准自己,二是把每颗星都当作自己,在这个二重错瞄的违逆日常经验的过程中,究竟隐含着什么意蕴?是自我的茫然失却?是无数个分裂的自我?是失却的自我又面对分裂的自我?不能不引起读者各种追索的兴味。

还有典事隐喻:“唐玄宗/从/水声里/提炼出一缕黑发的哀恸”(《长恨歌》),洛夫利用大家所熟悉的事典,在开篇第一句就点化出整首诗篇的隐寓性主题。水,是阴性繁殖的原型,黑发是女人的代符,在水与黑发的关系上,诗人就提炼出整个悲剧的旨意,这种暗示几乎贯穿首尾,接下去是:一粒/华清池中/等待双手捧起的泡沫。华清池与泡沫表面是交代杨玉环沐浴的典事,但值得注意的是,“泡沫”顺随并发展前面水的原型意象,寄寓杨的红颜薄命将如泡沫般稍纵即逝,同时也隐含着男主角爱情幻灭的征兆。

还有寓言式的强制隐喻:近作《苍蝇》作为“时间之外的东西”,脱离了一般昆虫科目的属性,奇怪地停留在“壁钟的某个数字上”,“时间不走它不走”,而且“它的呼吸,深深牵动宇宙的呼吸”,所以每一次按常规的扑打,总是从指缝间飞走,最后是墙上留下“我那碎裂沾血的影子”。苍蝇的原本文化意涵总是与污秽、丑陋密切联系在一起,经过作者的特殊“美化”,改变了肮脏、恶心、毒化、疾隐的“本性”,而成为时间新的寓言。苍蝇按理与时间是没有瓜葛的,但在诗人强行指令下,特定语境中苍蝇摇身变为时间的信使,睥睨着主人“虚幻的存在”,成为“最难攥住的东西”,并且演出鸡蛋碰石头的悲剧。至此,读者的审美注意力和情趣,得到一次瓦解与改写。

隐喻无所不在,以上提供的仅仅是洛夫隐喻大海中的一勺。现代诗之所以扑朔迷离,其重要原因之一是隐喻遍地开花,特别是晚近现代诗彻底告别直接抒怀的浪漫范型,转为寻找“客观对应物”和“思想知觉化”,隐喻和象征就成为座上宾了。隐喻作为现代诗重要的表达方式,其表达之外的深度指向存在着无限可能性。由于它最终必须依赖意象的中介,故有多少意象的创造翻新,也就有多少隐喻生发的可能。所以隐喻表达的熟练程度,可以看作是现代诗人成熟的标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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