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和他的弟子们

作者: 南怀瑾

前言

上面《为政》篇中,在子张问“十世可知也”的一则里,已经讲到孔子为学为政的精神,是继承历史传统文化的学问。由先王三代之治以至于周,所能保持传统文化精神的文献,唯有《诗》《书》《易》《礼》《乐》等几种资料,以及周代因袭殷汤以后,礼与乐的教化所形成的社会风俗和一般风气而已。每当时代的兴衰,必定先有社会风气的转变,渐使风俗败坏,至于不可收拾。一叶黄落,便知秋之将至,所以智者每每见到风气的机先,就有无穷的隐忧了。

宋代大儒邵康节所谓“国尚夷服者,其国必亡于夷。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自南而北。国人尚大袖,其国疆土日拓;国人尚窄袖,其国疆土日削;国尚红绿,其国必将大乱”,这种先见之明,并非由神秘的先知,实在是根据文化风气的转变,便可断定未来的局面了。凡是儒者,无论为学为政,必须留心至此,才是学问之道。这些道理,无智者闻之,必大笑而走,正如老子所谓“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了。

孔门弟子,记载孔子的语义,继《为政》篇之后,就是《八佾》,是由礼俗风气的开始,引出了孔子与弟子间一大篇有关礼乐的文章。粗读起来,不但非常乏味,而且也令人感觉孔子似乎异乎寻常地迂腐和固执,并且又念念不忘于王道,仍然希望天下诸侯以尊周为务,难怪其凄凄惶惶,无所用于当世了。其实,周室应不应该值得尊奉,在孔子的学术来说,那还是次要的问题,他之所以尊周,其意在于行王道,以之传承历史的传统文化,致天下于太平,这才是他的愿望。至于区区的“八佾”和“雍彻”,那不过是先秋风而落的一两片黄叶而已,当然不是非要保留不可。这种观念和思想,先要分得清楚,然后才可以讲礼乐的大机大用了。

天下将乱 风气为先

八佾是古代一种礼乐,庄严美妙的舞蹈,舞列一共八排,每排八人为一列,而且是属于天子国君的礼舞。本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在孔子君父之国的鲁国,有一个大夫季桓子,就在自己家里,也舞起八佾来了,可见那种虚荣和奢靡的风气,以及破坏制度和反常的趋向,渐渐已经趋于表面化了。天下将乱,必有风气为之先,所以孔子便发出无穷的感叹,对当时士大夫知识分子们的行为,认为是忍无可忍的坏事了。试想,以孔子的为人和学养,何至于对一种无关国家大计的舞蹈生那么大的气呢?实因看到不良的风气已经开端,所以他的弟子们便秉笔直书,把它记载下来了。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这里这个“忍”字,也可说是孔子对季氏的不满。他说,这些士大夫阶级的知识分子们,也忍心这样去做,那还用说,还有什么事他们不忍心去做呢?

飓风起于萍末,风气果然厉害,一旦开始,便难以阻止,所以孔门弟子在本篇中第二则的记载便跟着说,当时礼乐的风气,也渐渐没有秩序而乱来了。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

这里所说的三家,是当时鲁国政治上的三大重要人物,所谓仲孙、叔孙、季孙这三家。《雍》,是天子行大礼时所唱的歌章。“彻”,是一个动词。当天子祭祀完毕的时候,就要歌唱《雍》章了,所以合起来便叫作《雍》彻。这三家不过是诸侯之国政治上的三大重要人物,可是他们竟随随便便在高兴的时候,就唱起帝王所用的《雍》章来了。所以孔子便引用《雍》诗里的话说,“相维辟公”,当天子祭祀的时候,站在旁边相助祭祀的,都是列国的诸侯。“辟公”,便是诸侯。“天子穆穆”是说,那个时候,天子的态度,是很庄严肃穆的。可是现在一个大夫之官的私家,也用起这些礼乐来了。于是孔子便说:“奚取于三家之堂?”他说,不知道这三家,是什么道理才会这样做的?孔子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本来也知道这三家并没有什么道理,只是社会的风气已经开始大乱了。这三家有权、有位又有势,就带头早点搅乱社会风气而已。你如问他三家本人,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孔子于后来的岁月中,不得不着手写《春秋》,以寓褒贬之意于历史文化之中了。

下文跟着的一则,便记载孔子当时感叹传统文化精神的礼乐,已经衰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礼的基本原则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

由这一则,你可以看出,孔子虽然对文化精神的礼乐,发出无穷的感叹,但是他仍然认为那是教化的失败。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学问没有完成,是因为人们不知道传统文化精神的仁心仁术,所以他的根本已经没有了,还说什么礼与乐呢?综合以上的三则,便是全篇开宗明义的点题,以下都由此而来,便可以了解全篇都是一以贯之的精神,所以下文便引出林放问礼之本的话了。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

林放,鲁国人。他看见孔子经常为礼乐的衰亡而感叹,所以便问孔子,礼的根本是什么?这本来就是传统文化的一个大问题,不但林放要问,恐怕别人也都想问。大家都知道传统文化中很注重礼,我国历来都自称是礼义之邦。这个礼究竟又是讲的什么呢?你如果认为待人接物哈腰作揖、满脸堆笑便是礼了,那真是不知礼之本啊!孔子传承历史文化,删定礼的部分,留传下来的有三礼,就是《周礼》《仪礼》《礼记》,通常都叫作《礼记》。

这三种书的内容,包括了历史传统文化的精神。例如正心诚意、学问修养、政治思想、政治制度、社会制度、社会风俗、习惯法、伦理、心理卫生、生理卫生,等等,无一不包。当然那是古典书籍,并不像现代人那些什么概论、什么历史那样的有系统、有条理。但是从那一时代和传统的观念看来,也不能说它是完全不科学的,只是不合于现代的科学分类方法而已。你站在现代的立场,一开口,便把传统文化思想说得这样不科学,那样不科学,那你才是真正没有科学头脑呢!为什么呢?因为你忘记了产生科学最主要的时间和空间。

例如现代流传的《大学》《中庸》,以及《礼运·大同篇》的思想,也只是《礼记》的一部分,你就可想而知它的内容了。可是这些等等,都还只算是传统文化中“礼”的部分,那是属于礼仪之礼。换句话说,上至哲学和政治,下至社会制度和个人礼貌,都只是礼的应用。那么,礼之本究竟是什么呢?这就是传统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所谓天人之际、天人合一、形而上和形而下共通的体用认识,也就是我们列祖列宗文化精神的基本所在。《礼记·檀弓篇》所谓“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的境界,包括了宗教,而又超越宗教,完成人本位以合天人的造诣。

所以当林放问礼之本,孔子便说:“大哉问!”这是说,你这个题目问得太博大精深了!他觉得林放的程度,是不能理解到传统文化的最高境界的,于是只好转而拿礼仪的最相近、最基本的应用,姑且回答他的所问。他说,一切礼仪的基本原则,与其太过于奢华,毋宁简单朴实的好。丧礼,与其外表虚华,毋宁是忧戚的好。在这中间,无形中说明了礼中最重要的“敬”字。总之,待人接物,或对人处事,宁可在在处处,随时谨慎,敬以从事,也就近于礼了。因此,孔门弟子跟着便记载一则孔子对文化精神重视的话。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我们的古代历史习惯,对北方与东西边区文化落后的民族,就叫作夷狄。他说,那些文化落后或历史浅薄的民族,也有他们自己的文物、衣冠和制度,也有领袖君主。可是他们缺乏历史文化的精神,虽然也有君主统治着人民,但还不如夏禹的王朝,虽然已经亡了王位和国土,可是他的文化精神,还是永远垂照千秋万代的啊!由这里知道,孔子对历史传统文化精神重视的程度。换句话说,我们的国家体制,尽管可以随时变动,但我们的历史传统文化,万万不能让它灭亡。因为那是我们列祖列宗传统的精神,是炎黄子孙应该坚定建立的志向。

全篇到这里,突然转了一个题目,还是归结到开始所讲的,孔子非常担忧社会风气的衰坏。

拜神和迷信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这里所讲的季氏,可能就是所讲“三家者以《雍》彻”的季氏。泰山在山东境内,就在当时的鲁国区域,历代都把它作为祭祀上帝神祇的圣区,由帝王代表全国人民去封禅祭祀。“旅”,是行旅去祭祀。冉有是孔门弟子,名求,那时正任季氏的家臣。季氏忽然也想仿照帝王的做法,到泰山去祭祀一番,一方面,想求上帝的保佑;一方面,也想过一过帝王风光的瘾。孔子知道了,便对冉有说,你难道不能拯救他,矫正他的狂妄思想吗?冉有说:我没有法子劝他。孔子便说:唉!那还有什么话说呢!你要知道,泰山如果有神,那个泰山的神,难道还不如林放吗?岂有不知道礼的根本?!

换句话说:如果泰山有神,那个神是不会受贿的,岂肯因为你的非礼去祭祀他,他就降福给你!一个泥土堆成的泰山,它本来就不知不觉,无须你去祭它。偏有一个季氏,一定想去祭它。一个本无所求,一个要去求祭,这种事有什么关系?可是孔子一定要把它当一回大事,发出无穷的感叹!是为的什么呢?他既不为泰山,也不为季氏,更不是为了祭祀,叹只叹文化精神的衰落,社会的风气愈来愈坏了,所以他为之感慨无穷。由这里,我们可以了解儒家的精神,可以明白宗教的信仰和迷信的拜神,究竟的价值如何了。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唯在学者的好学博闻、慎思明辨了。

在这里,忽然又加入两则孔子说礼的应用和礼的根本精神,说明礼和人类社会文明的基本。

礼的应用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这是说,在君子的境界和胸襟里,根本就没有斗争的必然性存在。即使像射击比试吧,本来是一件争强好胜的事,可是在比试的规矩上,还一定要彼此互相行礼,然后才登场比试。等到比试完了呢?胜负的双方,彼此都要放弃胜负的观念,人还是人,朋友还是朋友,双方又互相饮酒一杯,以释前嫌。这种规矩和精神,是说明人的文化社会,即使如争斗一类的事,结果仍须彼此保留君子的风度。换句话说,这便是人性善良的表现,所以世界人类,在战争的先后,都自然而然形成一种公法,例如战胜者对于俘虏的优待,以及战犯的定刑,都必须要有一合理的审判。这便是人类的文明,是人性发出礼的应用和表示。

孔子说了一则关于斗争时礼的精神,却引出了子夏的一则反问,也显见他们师徒之间讲学论道轻松的作风。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听了孔子虎虎有生气地讲论礼的精神,他便很轻松地引用几句香艳的古诗来问说,那诗上的意思,已经说巧笑便很好了,而在巧笑中,还要加点“倩兮”。“倩”,便是若有情、若无情的撒娇神态。说“美目”已经很好了,而在美目之间,还要加点“盼兮”。“盼”,是以目传情的注视。“素以为绚兮”呢?“素”,本来是一点没有经过点染的白净底子。“绚”呢?便是加上去的多彩多姿的绚烂花色。子夏问,这三句连起来的诗,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这是说,有了这些多彩多姿的表示,才显出洁白素净的平淡可贵了。子夏听了孔子的解释,便由这个譬喻来推理,就说,那么,礼的基本精神的境界,难道反而在人为的生活礼仪之后吗?换句话说,礼的应用所产生的礼仪和礼貌,都是后天人为的规范;而礼的先天根本精神,只是如天地之心那样无思无为,是简朴的、清洁的。

如果照孔子解释这几句诗的次序含义来说,因为人为的多彩多姿,才显出先天的素净洁白,那在理论上说,礼的精神应该在生活的作用之后了。所以孔子听了,便叫着子夏的名字说,商啊!你这样一提起,确实启发了我的思想,你这才真正有了可以谈《诗》的意境,懂得《诗》的作用了。孔子究竟说错次序没有,那是另一问题。子夏听了他老师的说法,的确懂得了另一问题,这是事实。孔子奖励他,说他启发了老师的思想,这正是孔子伟大的地方,显现了教学相长的一番风格。这也就是礼的一种运用,使人与人之间轻松而和谐。

这一则之后,接着记载一则讨论历史文化的文章。全篇至此,又嵌入另一问题,以显示历史文化的重要性。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这一则当中,涉及孔子对历史文化研究的看法,以及治学注重考据和对考证的态度。他说,关于夏禹时代的礼乐文化,我是能够讲的。至于当时列国中的杞国,虽然是夏代的后裔,但是他们已经缺乏夏代的文化实质精神了,所以就没法从杞国的文化里,再进一步求得足以征信的证明。殷汤时代的礼乐文化,我也是能够讲的,当时列国中的宋国,虽然是殷代的后裔,但是他们也已经缺乏殷代的文化实质精神了,所以我也没有办法从宋国的文化里,进一步求得足以征信的证明。为什么呢?因为足以征信的文献资料,已经不足以考据了;如果文献资料充足,当然可以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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