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山居动物同伴们
作者: 朱天衣
前 言
从有记忆开始,我的身边便围绕着许多动物同伴,它们陪伴我长大,所给予我的是说不尽的快乐,虽然其间的生离死别,也曾让我黯然心伤、低回不已,但我真的无法想象在生命中,如果没有它们的陪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光景。
我会住到山上,也是因为这些同伴们带着我来的,虽然我一直有山居的梦,但如果没有它们,这梦只会遥遥无期,可能永远不会实现。
如今,我和这些同伴们拥有了一个和天堂差可比拟的家园,在这里我们拥有足够的空间、美好的环境,让我们的生命都得到了安顿。更重要的,我也在此得以继续学习成长,我学习着谦卑地面对周遭的自然环境,我也学习着尊重这环境中的所有生命,也许我还没学会所有,但我愿意继续以谦虚及尊重的心,面对未来的每一天。
我很感激父母在我年幼的时候,以身教让我明白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珍重,不只是人的生命,连身边没人要的猫猫狗狗都该被尊重,他们并没和我说过什么大道理,就是这么做了,数十年如一日地这么做了。在别人眼里,完全不合经济效益的事,不合主流价值的事,在他们心中却是极平常、理当去做的事。
我不会忘记曾陪伴我成长的每个动物同伴,它们的生命或长或短,但都一样丰富了我的生命,过去如此,未来也如此,若说我能回报它们什么,那大概就是找到这样一个如天堂般的家园,而这也是它们所给予我的。
第一章 相 逢
新天新地
老实说,当我第一次站在这片野地前,并不觉得如何。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寻寻觅觅好长一段时间,为已容纳不了的狗儿猫女寻找一个新家园,基于过往的经验,是离人群越远越好,但也不能远到每天上课出入成问题,于是便以当时所住的龙潭,方圆半小时车程可达为目标,上山下海地找了起来,从大溪到竹东偌大的范围,都曾遍布我们的足迹。其间有合意的,但却不是我们经济能负荷得起的;便宜的,不是挨人太近,就是缺水缺路的。总之,就在希望一再落空、快要放弃的时刻,终于在关西锦山找到了这块不起眼、三四十年无人闻问的野地。
说它是野地,真的一点也不夸张,出入是一条勉强称得上路的黄泥小径,两旁杂草比人还高,四轮驱动的吉普行驶其间好似野马奔腾。跑了百十来米,来到地缘,仍是荒草漫漫,隐隐听得到溪流湍急声,却被重重垂挂纠葛的蔓藤遮住了视野,什么也看不到,勉强走进地里,便被半人高的鬼针草给扎得全身中箭一般,再往深处走,地便越来越湿,最后索性连鞋子也陷进泥沼里拔不出来。可疑呀!按我阅地无数的经验,这水来得诡异,怕不是好事,但看介绍地的杨先生领头勇往直前去研究水是怎么来的,我也只能驻足止步。放眼瞭望,约莫看出它是块坡地,好在坡度算缓,除了临河的那一面外,邻地只有一处有人耕作的痕迹,其他地也是荒草蔓到山边,唯一不同的是,我们这块地里大石头忒多,荒草长得稀稀拉拉,有些像瘌痢头。
经他们研究,那水是从地里冒出来的,问题不大,房屋权属证书上是四百坪﹝1坪约合3.3平方米(用于台湾地区)﹞,但连周边的河、川、地加在一起七百坪都跑不掉,价钱合理,甚至有些偏低。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道,便忍不住问道:“这么便宜为什么没人买?”杨先生缓缓道:“也有人来看过,有的嫌溪水太吵,有的嫌石头太多不好耕作,总之缘分未到。”“咦?溪水不是大自然的声音?谁会嫌天籁太吵?”听到这块地被嫌得没啥道理,同情弱者的心便有些松动,至于石头多,反正我们没务农的打算,这也不成问题。于是当场付了定金,决定买下这块地。
一直到所有手续办清,仍很难相信这块地就是自己的了,为避免和邻地有纠纷,于是我们请镇公所的人来鉴界,当测量完,抱着红桩,一根根打进土里时,觉得好似西部拓荒者围栅栏的景况,只是人家围的是牛和马,我们围的是狗和猫,这也才真觉得这块地是猫猫狗狗和自己的家园了。
整地时,很幸运地认识了林瑞禄先生,他是当地人,专司挖掘机,他帮我们把坡地分成四层,除了让地有层次感,更重要的是有利于做好水土保持,用来垒坡坎的正是自己地里被人嫌弃太多的石头,听林先生说才知道,石头会那么多是因为上面人家整地时不要,全滚落到我们地上,大大小小的有上千块,垒到最后一块,恰恰好用完,比女娲补天还神准。
林先生还把那片湿地的源头找着,原来是个涌泉,便把它围拢起来,并在它的外围挖了个大水池蓄水,供我们和狗猫四十来口喝用不尽,即便遇到大旱那年,水量少了些,也从未枯竭,且原本大片的沼泽不复再现,人、狗、猫行走其间安全无虞。后来,我们也从溪里捞了些鱼虾饲于池里,其他蝌蚪、螃蟹等水生生物也不请自来,这涌泉已自成了一个自然生态池。
在这生态池下方近河处,我们俩又挖了个光合池,池里种了苦草净水,还养了台湾盖斑斗鱼吃孑孓,池边埋了个百人份的化粪池,化粪池排出的废水先进光合池中净化一番,再流入溪里,没多久,这光合池也引来无数的蛙类、虾蟹在此繁衍,入夏后,更成了萤火虫的大本营。傍晚,荧荧灯火便是由此出发展开夜游的。若拿手电筒一照,可热闹了,池里苦草上无数虾蟹晶亮的眼睛,不畏人地正朝着你望呢!滴溜溜的好似不解你为什么要打断它们的仲夏夜之梦。
衔接生态池、光合池的是左右两渠环地的山沟,靠右明沟部分,只因为随意捡来几块野姜花根扔掷其上,来年便徒子徒孙地蔓生起来,第三年索性霸占整个沟渠。几百株的野姜花从仲夏直香到中秋,非得把它剃平了,才换秋桂登场。
这块地上原生的树也多,有认得的、不认得的,比较大的是茄冬、鸟榕、九芎和山棕,靠溪畔的有台湾水柳,以及三株参天高的枫香,它们的根整个盘踞了临河的地缘,偌大一块地便是靠它们抓稳的,真是功臣良将呀!我们本就好绿,所以尽可能地保留下所有的树,另有一棵年已古稀的破布子,干粗且斑驳,枝丫佝偻向天伸展着,一树的果实却是看得到摘不到,靠根部还长了几朵亮褐色的灵芝,据邻人的判断,这老先生应已有百年高龄,不由让人肃然起敬。
至于那各式各样的蔓藤则都被我们除了个净,有的粗得像巨蟒,有的看似柔弱,却也一样把大树缠得七荤八素,我们花了几天的工夫,才突破一层一层纠缠不清的蔓藤抵达河边,好几次被困在其间不见天日,恍若置身亚马孙的热带雨林,望着手上缺了牙的开山刀,觉得自己已可跻身探险队成员了。
其实比之于蔓藤,更让人丧胆的是菅芒草,这怪物生命力之强悍,真是令人叹为观止,若只是割除,那么不待春风,任何一种东南西北风都可以让它复生滋长,若想一劳永逸地斩草除根,那非动用锄头不可。至于已成丛状的菅芒草,那么对不起,连锄头也奈何不了它,非得挖掘机出马不可,而很不幸的,我们地上就尽是这样一丛又一丛的菅芒家族,于是,它们成了我开拓史上最大的噩梦。
而另一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就是鬼针草,如果它不请自来,落在衣服上,那么就算用洗衣机也搅不落,为此,我们拓荒时都必须选择尼龙材质的工作服,如此一来汗水便像瀑布一般地直灌雨靴里。更惨的是,若它找上狗狗攀附,那么很快地便会让狗毛结成条状,甚或是球状。所以开拓初期,简单说便是一场与鬼针草的奋斗史,为了毕其功于一役,我们都是以连根拔除的方式扫荡,也就是说必须以最笨的方式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拔除。有时候我并不排斥这种不花脑筋的死功夫,但七百坪的地速度得快,不然这头拔完,那头又冒了出来,才真叫人欲哭无泪,所以每当邻人惊叹为什么独独我们地上不长鬼针草时,欣慰之余,也不禁捏把冷汗,心里暗道:“好险!我们的地不是论分、论甲,而是以坪数计算的。”
当地整好,当蔓草除尽后,我们在层层叠叠的坡坎间,以石头堆出一阶阶的石梯,其中有一道石阶便直通溪底。至此,每当劳动到一个地步,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衣衫上快结晶出盐粒时,我便会整个人泡进溪水里,洗衣、洗身,顺便洗洗心神。有时枕着石头小憩一番,看着透过绿叶的光影斑斓地洒在周身,溪水在耳际“哗啦哗啦”流过,我仍是不明白,这哗啦声哪点吵人?不过也幸好有人嫌,这片天地才能暂时为我所独享。我一直清楚地知道,和这块地的缘分不是无止境的,我们和猫猫狗狗都是过客,容它许我们一个落脚、栖身之处,有一天我们都物化了,一切都还要还回去,只希望奉还时,不至会汗颜呀!
如今每当友人上山小聚,看到的是已经安顿好的一切,做向导介绍家园时,我忍不住要从头细说:“这块地原是如何的蛮荒,后来经过我们……”在友人礼貌的惊叹回应声中,我清楚地知道那段用汗水堆出的开拓史,其实并不与人相干,也不必与人相干,它只是自己心底一段甜美的记忆,因为就算在烈阳下、寒风中孜孜勤恳地劳动,我们也从没觉得苦过,反而觉得扎实得不得了,因为每付出一份心力,便清清楚楚地留下一份成绩,真是一步一脚印,公平得很。也许这就是与土地亲近颠扑不变的道理吧!
邻人们
当初会想移居到山野,主要原因便是狗儿猫女越来越多,城中真的不太适合动物居住,即便是郊区,三五只狗相伴便已是极限。虽然猫女数量弹性大一些,但整日把它们圈养在屋内,终究是心疼的,尤其是阳光大好、风清树摇的日子,看着它们那一双双渴慕的眼睛,真觉得有为它们找个更宽阔家园的责任,住在人群汇集之地,对他人、对自己、对动物同伴都是一种折磨。
因此,为了让狗活得像狗,猫活得像猫,人也活得像人,我们便远离人群,来到关西锦山居住。还记得初来此,最令我感受深刻的事,就是听到所有哈士奇的大合唱。以往还住山下每值倒垃圾时,我总要严阵以待,这些喜欢随着《少女的祈祷》嚎唱的狗儿们,每每在我呵斥下,只能“嗷嗷”低鸣,那近乎呜咽的声音不知有多委屈;如今在山里,它们爱唱多大声就唱多大声。我永远记得当第一次听到它们纵情高歌,而旁边还有一群米克斯伴唱时的感动,我知道自己再也不必像个疯婆子一样,必须急急冲到它们面前大喊“闭嘴”。
我们乍居这山野时,四周都还无人居住,挨得最近的邻居,便是隔了条小溪的当地同胞,彼此的住屋都被树林挡住了,日升日落整理菜圃时,或还能远远见着人影,平时最多就是鸡犬相闻。早耳闻其中住了一号人物,至今却仍未亲睹他的庐山真面目,大家都唤他“小马哥”,因为长得真像,人也老实。不过他的轶事也不少,听说一次酒后开心,和友人翻进附近的“金鸟乐园”,园里有个大水池,专供海狮表演,他老兄兴致高昂往池里一跃,哪知道那天池中一滴水也没有,这一跳,便把脑袋给撞坏了,大家都为他那俊俏的脸惋惜不已。最近则听说他被青竹丝蛇吻了,又是吻在头部,他老兄坚持不就医,最后头肿得老大,才被亲友押去医院救治。
另一位挨得比较近的邻人,则是三百米远的一位独居当地老人,他用废竹子搭了一间屋子,没电、没自来水,屋前一片地种着花生、地瓜、香蕉,便这样不扰人地自给自足过活。偶尔有远居城里的亲友来看他,带来的东西都被他倒进溪里,在我们看来的生活必需品,对他而言全是累赘。他身上永远一式一样,黑衣黑裤,长发长胡,完全看不出年龄,有时踱到我们地缘,狗吠了,才知道他人在那儿,和他打招呼也不说话,偶尔看到从那竹屋升起袅袅炊烟,才确定他的存在。
比我们早上山的另一对城里来的颜姓夫妻,住在独居老人的另一头,他们的木屋盖得高,若打旗号,远远的彼此还可以相望,若走大路过去,有三公里远。他们从购地、盖屋到定居,足足花了十来年的光阴,因此一甲多的地整治得非常良善,有池有林,还有大片的草地,池里养着大鱼、鸳鸯、野鸭;草地上游走着各式禽鸟,不时会有孔雀从山林间冒出;廊下也收留了些受伤的野鸟,其中一只路边救援回来的折翼角鸮,永远眨着一双大眼望着你,为了这只我唤它作“小Q”的猫头鹰,就算绕三公里路我也愿意。
隔壁紧贴着我们地的原来是一片布满了菅芒草的野地,一位城里人买了却把它荒在那儿好几年,后来听说要卖,我们也只能祈祷接手的是好相处之人,幸好最后是让附近杂货店涂老板买下。在圈地时,对方原有块角地直插入我们地里,若照地界围,怕就要把我们的地割成两块,但这老板娘却把地往后圈,说那块角地就让狗猫们去跑,这举措真是让人感念。后来他们整完地,开始种上各式蔬果,时不时还与我们分享,有时人不在,便隔着围篱掷过来,所以不时地可以在地上捡到一些鲜甜的萝卜、芥蓝、玉米、丝瓜……都是货真价实的有机蔬果,花钱未必买得到。
随着住的时间长了,便也认识了不少久居在此的邻人,小时候眷村人情深厚,妈妈们会互送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山里人情也暖,自家种的香菇、橘子、笋、姜也都按季节彼此馈赠。一位相隔三里远的吕老先生,是我们那区域香菇种得最好的模范菇农,除定时送来烘焙过的香菇,还时不时送来我特爱的新鲜香菇,每朵都又大又厚,切成条煮汤,肥润鲜美得简直不可方物,哪个朋友运气好,来山上碰着了,无不大呼圣品。他还租了人家的地种姜、种地瓜,收成也完全合乎贩卖水平,但他总一麻袋、一麻袋地送来,不只让我口福饱满,连城里的朋友也跟着受惠。他已年近八十,除了自己地上的橘子、香菇要忙,外面租种的姜和地瓜要顾,还在外面接一些临时的工作,有时我们也会请他来帮忙,他的活儿又细又扎实,很为我们倚重,有时会担心他的年纪,但更怕他退休后老得快,他真是客家人活到老、做到老的最佳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