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阳伞

作者: 陆蔚青

遮阳伞0

1

蒙特利尔的夏天很热烈,也很短,但暑假很长,因为孩子们要打工赚学费。打工的种类不多,带夏令营,在超市里装袋子,还有一种就是做救生员。吉米权衡再三,考了一个证书,在游泳池找了份救生员的工作,在他看来,这份工作比较酷。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同意了。那时吉米还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我特地跑到那个叫班尼的游泳池看过,在一个公园里,泳池很大,池水清澈,蓝色池底,盈盈波光,卫生条件很好。

吉米第一天去上班,醒得很早,很激动。我给他准备了饭盒,一个火腿三明治,一个苹果,一盒酸奶,一瓶水。我告诉他按时吃掉,营养均衡。

我们在厨房里说话的时候,冰箱开始轰隆隆响,把我们吓一跳,我们注视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接着冰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由高亢到低沉,然后跳了一下,“砰”地落在地上,就像一个笨重的人试图跳舞,只跳了一下,就再也跳不动了。

它死了吗?吉米问。

我将耳朵贴在冰箱上听一听,没有心跳。

我们需要买一个新冰箱了。我说。

这个冰箱已经用了十二年。买它的时候,吉米的爸爸还在。卖冰箱的人要我们买保险,他想买,我不想买,我打赌这冰箱能用十年以上,保险只有十年。

我赌赢了。但吉米的爸爸去世了。这让我心酸。这几年我们过得不容易,再过几天,吉米就十八岁了。

下班时我特地绕道去看吉米,看到他在工作。我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工作十分无聊。池水里的人们在嬉戏,吉米坐在高高的救生台上,无所事事,东张西望。我盯着他看。过了几分钟,他开始咬手指甲。我真想冲他大喊一声。他的指甲已经被咬得支离破碎了。他从小就咬指甲。他从来没有过光滑的指甲。有个心理老师说孩子喜欢咬指甲是因为孤独,我不这样认为。他有什么孤独呢?我尽了自己的全力陪伴他,而且,他也有很多朋友。

我不眨眼地望着他,很担心他走神。救生员是一个需要集中精力的工作,他要对游泳池里的人负责。

虽然已经下午,但天气依然很热,阳光照得我很快出了一身汗。然后我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吉米的救生台上居然没有遮阳伞。

这让我很吃惊。

等到他下班,我们一起回家时,我立刻对吉米说了这个问题。我让他去要求一把遮阳伞。

为什么要有遮阳伞?吉米问我。

因为日照很猛烈。我说。你没有感到皮肤灼热吗?今天体感温度三十度。

我有帽子。他说。

帽子能戴在身上吗?我有些光火。我把他的胳膊拽过来,果然晒成了虾红色。

去跟你们管理员说,你们需要一把遮阳伞。

吉米没说话,开始吃东西。那时他已经长到一米八三,而且开始有点胖。这也是我同意他去打工的原因。他玩计算机游戏的时间太多了,他拿着手机玩,能玩通宵。

别喝橙汁。我又说。含糖太多。他不满地放下杯子,我把一瓶白开水递给他。

第二天我去游泳池,看有没有遮阳伞。没有。第三天也没有。我知道吉米是指望不上的,他太胆怯。他不会去找头儿要求权利。他从来都不会要求权利。

没有人要遮阳伞。他说。大家都是一样工作的。

没有人要不意味着不应该有。我说。你们的工作条件太差了。不符合劳动法。

吉米没有说话。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手机,一边看一边笑。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他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什么好笑。他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我。

把你们管理员的电话给我。我说。我给他打电话。

不要。吉米说。

为什么不要?我说。我是你的监护人。

吉米拿起手机,很不情愿地递给我。

哪个名字?

马里奥。现在不要打给他。他在休息。工作电话是工作时间才能打的。

我知道。我说。我工作经验比你多,我已经出国二十年了。

2

马里奥是一个懒散的人。我从电话里的声音判断这一点。他的声音有一条长长的尾音,就像某种动物拖着长尾巴,在草地上缓慢地爬行。

我是吉米的妈妈。我说。

谁?

吉米·吴。在你那里工作的救生员。

哦,亚洲男孩。他说。

对。我喘一口气说。我有一个建议,你们的游泳池应该有一把遮阳伞。

我们有遮阳伞。他说。他的声音有一种微醺的气息。也许此时他正在遮阳伞下休息。客人们有遮阳伞。

我说的是救生员遮阳伞。他们在太阳下工作,他们需要遮阳伞。

救生员为什么需要遮阳伞?马里奥咕咚了一声,好像喝了一口饮料。

因为皮肤会被晒坏。我说。

他们可以涂防晒油。

防晒油不是万能的。我说。防晒油只能有效一小时或两小时,看产品的质量而定。

他们可以戴帽子。

帽子可以戴在身上吗?我突然有些气愤。吉米也说过这样的话。

你需要给孩子们一个遮阳伞。皮肤晒坏了会得皮肤癌。

你家里有人得皮肤癌吗?

没有。

那他怎么会得皮肤癌?

难道皮肤癌是遗传的吗?即使是遗传,总有第一个得的吧。我说。

那么好吧。我会考虑这件事。他挂了电话。这什么人呀!我想,简直不可理喻。

但终究他说他会考虑。我把手机递给吉米。我说你就快十八岁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对不合理的事情,要敢于站起来说不。

但是游泳池没有给救生员遮阳伞。从我给马里奥打电话的第二天算起,我耐着性子,等了一周。一直都没有遮阳伞。到了第二个星期,我到游泳池去找马里奥。那天吉米当班,我站在救生台下仰望他,他坐在上面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木偶。天很热,阳光猛烈,我从包里拿出一把伞打开,罩在我头顶。我习惯随身带着伞,雨天挡雨,晴天遮阳。蒙特利尔夏天的阳光猛烈得肆无忌惮,从北纬四十五度直垂下来,有轻金属的质感。

我说我找马里奥。一个男人走出来,穿一件黑T恤,上面印着世界末日乐队的人头,与我想象的大不一样,我给他打电话时,脑补他是一个慵懒的大胖子,但眼前的马里奥,身材匀称,五官柔和,甚至有点精致。他有漂亮的皮肤,小麦色,好像刚刚度假归来。他戴一顶救生员帽子,将帽檐放在脑后,看起来像个无檐帽。

你好。他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吉米的妈妈,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Vicky(魏奇)。我说。

你有中文名字吗?他说。我发现中国人都叫英文名,把自己的姓名都改变了。

我的中文名就叫魏奇。我说。

啊。他的眉毛挑起来,有点惊讶地说。听着像英文名。中文也有叫Vicky的吗?

我就是。我说。那么你是哪里人?

我是意大利人。他说。你听得出来吗?马—里—奥。

我不是来分国籍的。我说。我想跟你说遮阳伞的事。

对,我记得。可是除了你,没有人提这个要求。

但是你们真的需要遮阳伞。

那么吉米被晒坏了吗?

目前没有。我说。这周他只工作两个半天。

你看。他一拍手说。我组里有三个男孩四个女孩,他们都没有提这个要求。

没要求不等于不需要。我说。这是劳动条件应该有的。

也没有人的皮肤被晒破。他说,突然兴高采烈起来。他们好着呢,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个个都晒成了夏威夷色。他将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做了一个OK的手势。

那么你是不打算装遮阳伞了?我问。

我没这么说,马里奥说,我正在考虑这件事。

他眨眨眼睛。他有一双狡猾的小细眼睛。

我有个问题。他看着我手中的遮阳伞说。

你们亚洲人是不是不喜欢阳光?

阳光是好的,但也会晒晕。我说。

所以你看,没有人不喜欢阳光。马里奥说。蒙特利尔半年的漫长冬天,全靠这些夏天的阳光和阳光里的回忆,就像樱桃一样闪闪发光。他弯下腰给我行了一个礼。请享受阳光,吴太太。

我被他弄得要晕掉。他真能偷换概念。

我想马里奥大概率不会装遮阳伞。他只是拖延这件事。我能看出来,他是那种蛇一样的人。他光滑,容易溜走,让人抓不住。但我还不能完全这样判断他,有时候他说话好像没有常识,又好像一个浪漫的白痴。

周末的时候,吉米有一个聚会,是救生员小组的派对。吉米出门时很开心。我问他们聚会吃什么。

披萨。他说。他最爱的食物。

少喝可乐。我说。你已经超重了。你不想成为两百斤的胖子吧。

不要歧视胖子。他警告我说。有些人生来是易胖体质,那不是他们自己要的,但也很难改变。

我只好住口。现在跟孩子说话要特别当心,政治正确很重要。

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有接。后来我给他发短信,说如果他再不回话,我就报警。他终于回了短信。他说一切都好,玩得很开心,因为人多声音大,没有听到我电话。然后说有人会送他回家。让我先睡,不必担心。

我睡不着,一直等他。刷微信,还读了一篇小说。后来累了,就站在窗前望,终于看到空旷的马路上停下一辆车,吉米下了车,司机也下了车,是个女孩儿。他们从车子两边转到车尾,他们站在一起,他们伸出手臂,开始拥抱,他们的脑袋凑到一起,他们开始接吻。

我用手捂住张开的嘴。

听到门锁响的时候,我急忙跑回自己的卧房,关上灯,好像睡着一样。我听到吉米走路的声音,踢踢踏踏的声音,突然脚步转轻盈,我听到他小声哼唱着什么,突然声音大了起来,然后又回到小声,我的耳朵跟随着他,他这样消磨了一会,终于,他房间的门关上了。

我躺在床上,脑海里都是那女孩的模样。我并没有看清她的模样,但看清了她的衣着。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裤,短到大腿根的短,两个裤兜比裤脚还长。她穿着一件粉红上衣,也是短的,只到腰际,露出一截细腰。与其说是上衣,不如说是胸罩,或者是胸罩式上衣。

这是个好女孩吗?我想。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眠。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吉米的爸爸在一起,我穿一件米色衬衫,外套黑毛衣,他穿白衬衫红毛衣,我们正在照结婚照,摄影师让我们将头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我们就笑,然后突然就醒了。醒来我有些惆怅,我很不愿醒来,想跟他再靠近一些,我将脸跟枕头贴得更紧,用力去嗅枕上的味道。我一直没有换枕头。他去世快十年了。

3

我推开门,看见门前有两双鞋,一双是吉米的,一双是小巧的女凉鞋。我放下背包走进屋里。

吉米,我大声喊,走到吉米房门前。

门开了,吉米走出来,带着慌张的表情。他身后的床上坐着一个女孩,就是半夜送他回来的那个。

妈妈。他说,侧着身。这是艾娃。

我含糊地打了招呼,就离开了。那女孩眼睛贼亮。

我说吉米你了解艾娃吗?我看她脸上打了好几个环,眉梢有一个,鼻翼上还有一个。

还有,我加重语气说,她的腰上还有刺青。

那是她自己的身体。吉米说。她喜欢就可以去做。她又不是我的。

她不是你女朋友吗?

不是。我们只是交往。吉米说。

我松了一口气。

你喜欢她什么?我问。

她很漂亮。

她聪明吗?

很聪明。她是四点零的学生。

这让我刮目相看。我没说话。吉米上学期只有三点二。

但是遮阳伞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每次走到那地方,心情就会不好。我又给马里奥打过电话,他说不要担心,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是阴天。我说不是阴天的问题。难道天气永远是阴天吗?总会有太阳出来的时候。你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吉米就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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