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本草新录

作者: 刘克襄

上辈子一定是学艺不精的女巫,药草和蔬果知识没好好通晓。老天才会今生要我来艰苦行山,上乡下野,且大动文字,再用口鼻脾胃等身体感官,努力琢磨各种民俗植物的内涵。

十几年来,断续走访了不少的乡镇市集,发现诸多蔬果药草,岭南和台湾都有近似的食用内涵,或有可供比拟的微妙差异。在这一波搜寻老旧物种的旅次里,我依旧喜爱当下食用,抄录初尝的滋味,以及素描那初次采集的植物形容。

这些行旅笔记看似随兴而零碎,唯散乱搜集下,还是有些自然观察和实证的独特心得。晚近蒙上海陆灏先生之邀,遂暂停一阵乡野的走动,把这些有缘的民俗食用植物,当交朋友般,做一番微型书写。

我的岭南生活其实不广,大抵集中于香港和台湾两个区块的辐射。但植物的分布总有其地理环境,这块最为娴熟的地理风物如何,尝试着由前述两个经常踏查的地点,再辅以各地零星的走访,结合野外经验于一物种,作为本书内容的主要交集。

晚近民俗植物的生物多样性逐渐被重视,天然蔬果的昔时风味成为显学,简单的饮食生活美学更成为时尚风潮。我的书写多少要跟这些现实走向和形态牵扯,但更多的是自己喜好研究野生草木的乐趣和评断。我像女巫长时炼药熬汤般,想透过这些物种的特质,多找到一些食用的可能。

岭南之地广袤深远,且繁复诡谲,合宜食用的草本少说有七八百种。但有机缘静下来,细细摸索的还真不多,更非我勠力一辈所能认知。书里的三十种是最近自己刚巧契合,对话较频繁的,因而较为笃定、深信,值得推荐给读者好友。

读者对民俗草本虽比一般植物熟悉,但总还是有隔阂,必须有辅助说明。每种草本的篇名,我谨以自己的认知和习惯撰述,时而以香港称呼,时而以台湾土话,有时则是华南的惯性用语。但不论哪种,文后都附有其他各地食用者的别名、原产地、形态习性,且试着以最简化的语言描述,避开过多自然科学的描述和形容,以免碍了多数人的阅读情境。

我所书写的虽是植物,草本之细微,但本质上,还是生活,是旅行。私下总想,透过当代生态环境意识的视野,透过旧时野菜的体验,真能赏玩出另一种自然的乐趣。

八月豆

追踪了三四年,它仍是一个尚未揭开谜底的豆科食物,只知道它的名字来自内地。

我总是在夏初以后的传统市场和偏远小村镇邂逅。贩卖者几乎都是小摊贩。他们甚少摘采一堆,如菜豆般。多半是携带来一小撮,贩卖其他蔬果时,顺便兜售。

最早一回遇见在台北木栅,一位老人摆出时,旁边还有菜豆、竹笋和好几种叶菜类。我很纳闷,为何长长青绿的菜豆旁边,还有些全然黑漆的,比较瘦小,约莫十六公分长。菜豆品种不少,我确知坊间传统市场还有一种黑色的长菜豆,但它们明显不是这一品种,更不像一些短小的绿色菜豆。

老农夫答道:“这款叫红菜豆。叶子长得跟菜豆一样,只是品种不一样。”

顺手买了一袋,价钱接近菜豆。炒食后,豆荚纤维比一般菜豆粗犷,若非卤食,不若一般菜豆可口甜美。

后来在台湾中部的山城埔里,有一回早市的邂逅,印象最是深刻。

贩卖的老人颇有常识,称此为八月豆,顺便多给了火豆或火龙豆的别称。他还强调:“为何叫八月豆?因为这豆子不像其他菜豆,四季皆可栽种。多半是在农历八月时收获,才会好吃。”

这说法跟内地近似,我愈发相信八月豆的出处来自对岸。

另外,他还告诉我一门奇特的吃食方法:“八月豆,先煮过,再晒。日后炒食,特别有风味。”

不过,这一八月之说,我分析只是个人的初估。在北台湾著名的温泉之乡,礁溪的菜市场,很多人六月时即贩卖,成熟的豆荚都呈暗黑的色泽了。

光是推敲,不尽兴。我更想目睹它在菜畦时的照料情形,会是什么样的生长方式呢?只可惜,一直无此缘分。

有回秋初登山,和友人前往台北近郊的深坑山区,一路才论及八月豆,随即在一处绿竹林的边坡,看到一丛豆科,活络地蔓延。

定睛细看,正是寻找多时的八月豆,竟然以野生的状态存在着。我误以为八月豆合该如其他豆类,依附竹架或网墙,缓缓攀升,然后垂下青绿的豆荚,等待转红趋黑。未料到,它竟是如此强健地匍匐于干旱的黄土之上。

它的豆荚仍是青绿色泽,尚未形成市面上的暗紫之姿,但我们都确定就是它了。

何以见得?原来一般常见的豆类,不会有这等剽悍的落魄。豌豆的叶子十分秀气,若是野性较强的肉豆,虽有白花和紫花二种,豆荚都小如船形,接近豌豆。眼前的豆科,已然形成瘦长分明的棍棒形状。然后仔细看它鼓起的豆仁,密集而接连,加以长度定形,不过一般铅笔的长度。

再环顾周遭,这一群八月豆有三四株,长了绿色豆荚即将转黑。也有一二株在结苞,或冒出紫色花朵。如此一个族群,各自挣扎,未在同时期进行同一种生长动作,果然是野性十足的豆类。而它们的蔓延也相当狂放,叶子不见多少虫咬。

看到这样未被驯化的豆类,如此恣意地生长,截然不同于其他豆科的娇生惯养,我甚是感动。当下便决定,下回市集遇着,一定再买,好好咀嚼那粗涩的意义。

八月豆

别名:火豆、火龙豆、豆角。

原产地:华南各地。

形态习性:疑为一年生攀缘性草本植物。三出复叶,顶小叶宽卵形。花冠蝶形,紫红色。荚果长条状,粗硬。攀附生长在路旁、荒地或围篱。

小米菜

旅行经过台东知本村,在著名的黑松羊肉炉,吃到了当地居民的小米菜。这一接触,去年前往丝路,邂逅灰灰菜的美好经验,全然回来了。

通常,走进这家餐厅,旅人的好奇无不被那羊肉的美好质量所吸引,但我一走进去,却只专注于搭配羊肉的野菜。那天有山苏、过猫和马齿苋等,这些对我都相当寻常。唯独那小米菜,嫩叶含着花穗,丰硕地躺在菜篮里,让人好奇。

乍看时,还吓一跳,以为是藜之嫩叶。结果,老板说是小米菜。但可别以为小米菜跟小米有任何关联。它们是截然不同的物种,只因为称呼近似,大家不免会有错觉。

为何会如此称呼,我猜想,可能跟累累花穗如小米般成熟有关。再者,都跟着嫩叶一起摘下食用。

我特别点了一盘,老板以快炒搭配姜丝和枸杞,还未上桌,我即预测是道不错的料理。果然,端上桌后,初尝一口,有丝奇妙的野味,非常贴近脾胃。

吃后,我便推断,这是许久未见的小叶灰藋,确实跟藜有关系,都是同科同属的植物,也跟大陆西北的灰灰菜是近亲。

五月时,我在敦煌附近吃到了清爽、脆嫩的灰灰菜后,念兹在兹。它们都是不同好吃的野味,纷纷提示我,藜科植物的美好。只是灰灰菜无花穗,光是枝叶上桌。小米菜吃来却含有细微的米粒触感,不但没碍着口感,反而形成特殊的嚼劲。

咀嚅着,再仔细观察其叶背以及嫩枝,皆附有白绿色粉霜,但枝茎、叶柄与叶皆无红色。据说若摘食红茎,有些人可能会过敏。很显然,他们避开了这个麻烦。

突然间,又想起,朱元璋之子朱橚所撰《救荒本草》提到的“灰菜”,插图虽是写意之形,但文字叙述可精准。“生田野中,处处有之。苗高二三尺。茎有紫红线楞。叶有。结青子,成穗者甘”,分明就是它了。这本救世之植物图谱显然也看上了它的广泛生长。只可惜,它出现的季节不长,大抵在冬末至春日。

小米菜是我头一次听到的称呼,以前它还有许多种叫法。比如在台中,我们昵称狗尿菜,村里人常到稻田里摘食。东华大学教授杨翠在回忆其外公小说家杨逵时,就曾提及,常跟他一起吃狗尿菜,对这种美味的野菜也赞不绝口。但在台湾南部地方的农家,都视为价值不高的野菜,冬末时多半割取全草,用来养猪,因而称为猪菜。从现今养生的观点,还真是糟蹋了此等良物。

说到冬末,其实小米菜的生长也很有学问。二期稻作后,冬日农田短暂的休耕期间,成群的小米菜蔚然冒出,迅速完成萌芽成长,以及开花结果。

在稻作播种前,完成一年的生命周期。此后种子进入休眠期,仿佛很懂得配合农人的作息。不像尖瓣花、香附子,老被农民视为恶草。

好吃又能配合季节,野菜有此能耐者,委实不多。

小米菜

别名:小藜、小叶藜、狗尿菜、灰苋头、麻草、灰藋、麻椔草、粉子药、灰灰药、小叶灰藋。

原产地:普遍分布欧亚大陆,品种繁多。

形态习性:叶互生,叶柄细长,叶片呈三角状卵形,或三角状椭圆形,波状锯齿缘。叶背及嫩枝均具绿白色粉霜。果实胞果,扁圆形。种子黑色,盘状。休耕的稻田或菜圃,必定能找得到成群的族群。

山莴苣

出门时走过的街道,转弯处刚好有一块狭长的空地。半年到了,总有人整理除草,形成平坦的草坪。每次修剪过后,最先生长出来的多半是咸丰草、一点红、白子菜和山莴苣。咸丰草很容易便在一个角落扩散,其他三种则零散地生长于各个草皮间。

至于近邻山坡地,先前提到的野草都相当普遍,唯有山莴苣难以发现。空地遂成为观察山莴苣最适宜的位置。山莴苣和山苦贾、兔儿草等菊科为近亲,因而常被混淆。辨别的最好方式,唯有记得山莴苣长椭圆形或披针形的叶子,多半为羽状裂,大致上就不易与别种的混淆。

如此经过街道的长期观察,不免想要模拟一些山区的经验。以前,有些当地居民朋友,在熟悉的开阔地经过时,看到山莴苣生长的位置,总不免多瞧几眼,带着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注目,仿佛看顾着田园。等时机成熟,便要回来摘采。

山莴苣有两个生长时节最为繁茂。一在万物齐发的春初,另一期在秋初。通常,采摘的时间也集中这两个时段。可食部位,大抵是幼苗及嫩茎叶。一般初食野菜者,都怯其苦口。摘采、洗濯后,为了防止苦味的溢出,炒食前,最好先过个水,去苦腥之涩,较能蕴散出清香。若是煮汤,阿美族人有此一说,掀锅盖的次数越多,山莴苣就越苦。少掀锅盖是处理苦味野菜的窍门。

我的经验很古典,只要时节对了,都是好货。苦味居多的山莴苣,绝不输寻常青菜。

山莴苣普遍分布于东南亚和中国大陆,徐光启《农政全书》特别关照。照理说来,它应该是相当普遍食用的,但事实不然。比如广东地区,这种野菜相当寻常,当地人却兴致缺缺。他们视白子菜、一点红为一级野菜,山莴苣却还攀不到这层次。东南亚各国也少有喜爱的族群,其地位甚而不若野苋和车前草。

唯有台湾不少原住民族经常采集,作为菜汤或者炒食。有的族群还乐为重要佐料。比如阿美族,在做成菜汤时,偏爱以大锅汤成形,山莴苣拌以小鱼等,据说有退火强肝之药效。此一大锅煮法的过程,隐然还有全民共享的涵义。排湾族则有一种特别的煮食,采山莴苣幼苗或嫩茎,拌以米、芋头,一同煮成半干湿的饭团食用。

山莴苣如是被重视,若说它是台湾原住民最具代表性的野菜,殆无疑义。

我也想大力盛赞。有一回,一位美食专家跟我去采摘后,透露一小秘方,我想跟大家分享如下。山莴苣用盐稍腌一下,挤掉苦汁,切碎,凉拌切碎的五香豆腐干,加麻油和盐,再佐以一点点糖调味。若说野生美味,当不过尔尔。

山莴苣

别名:大号山鹅仔草、山鹅草、鹅仔菜、马尾丝、英仔草、英仔菜、山鹅菜、苦菜、野莴苣、Sanma(阿美族)。

原产地:广泛分布于欧、亚大陆的温带及亚热带地区。

形态习性:一年生或越年生草本。茎中空直立,上部多分枝;无毛,全株含有丰沛的白色乳汁。叶互生,根生叶较茎生叶大。叶形变化极大,线形、长椭圆形至披针形,叶全缘至深羽裂。正面绿色,背面灰白色。

山 苏

一如台湾,岭南一些潮湿的低海拔森林里,鸟巢蕨到处可见。唯一不同的是,早年拓垦台湾的汉人受到原住民影响,学会了采摘它的嫩叶食用,甚而在自家栽培。走访福建数回,却未曾见闻。

在台湾的菜市场,鸟巢蕨又有一名,山苏。此名系从山地蔬菜之意,简化过来。如今台湾流行吃野菜养生,山苏更是当道。只是市场所见到的山苏,常是齐头整装,包束一堆。这一食用部位,大抵为嫩芽及叶子尚未完全展开时的卷曲末端。如此悉心处理,想必都是人工栽培的杰作,真正的野生山苏恐不多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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