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们的小说课

作者: 冯伟才

第三章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

他像外祖母讲故事一样叙述历史

作者按:本章小说引文皆由笔者译自英文译本。

近几年,好些我心仪的外国作家相继去世,其中,2014年离去的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José de la Concordia García Mrquez,1927—2014)让我想起青年时代如饥似渴地阅读世界文学的“黄金岁月”。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当时20出头,由于在中环工作,而且常常要外出,因此中环的美国图书馆和英国文化协会是我平时流连最多的地方。在美国图书馆,我囫囵吞枣地看了许多当代(20世纪40至70年代)美国作家的作品,如海明威、福克纳、贝罗、辛格、奥茨等(有部分为今日世界的中文翻译本)。在英国文化协会的图书馆,我又接触了一直十分喜欢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和她同时代的一些英国诗人的作品。而通过两家图书馆的文学杂志,我又接触了大量美国文学以外的欧洲作家和拉美作家的作品。

加西亚·马尔克斯则是我在美国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上知道的。那本杂志就是著名的《今日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 Today)。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由于1967年出版后好评如潮的《百年孤独》而炙手可热,《今日世界文学》在20世纪70 年代初也大量介绍当时在西方文学界被视为新兴文学现象的拉美文学及其魔幻现实主义。通过这本杂志,我除了认识拉美文学作家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富恩特斯、博尔赫斯等人的作品外,还看到了许多作家访谈和专题研究,这极大地扩宽了我的文学创作和评论的视野。通过作家访问和作品评论,我找了一些作家的英文译本看。

那时候看《百年孤独》的体验,到今天仍然印象深刻。

《百年孤独》有一个情节今天大家都很熟悉,就是处理遗忘症的那一段。在村民得了失忆症的马孔多村,为了不让遗忘症带走记忆,人们写下“牙膏”“门”“窗户”“开关”“锅子” 等纸条,贴在每一个即将要被遗忘的物件上。这段情节,西西的小说和香港电视剧都在不同程度上借用过。当熟悉的事物渐渐变得陌生甚至被遗忘的时候,应该怎样做?我在介绍2013 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者门罗(Alice Munro)时,曾讨论过她拍成电影的一个短篇,里面也是处理遗忘的问题—爱与遗忘的主题。而《百年孤独》中,遗忘和孤独,正是小说的主题。对遗忘和孤独的演绎,加西亚·马尔克斯说过,其实都和爱有关。

关于遗忘症那一段,小说描述一种传染失眠的病症袭击了马孔多村,村民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无法入睡,而随着失眠症之后而来的是遗忘症,最后由奥雷连诺解决这个问题:

在几个月中帮助大家跟遗忘症进行斗争的办法,是奥雷连诺发明的。他发现这种办法也很偶然。奥雷连诺是个富有经验的病人—因为他是失眠症的第一批患者之一。他完全掌握了首饰技术。有一次,他需要一个平常用来捶平金属的小铁砧,可是记不起它叫什么了。父亲提醒他:“铁砧。”奥雷连诺就把这个名字记在小纸片上,贴在铁砧底儿上。现在,他相信再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儿只是健忘症的第一个表现。过了几天他已觉得,他费了很大劲才记起实验室内几乎所有东西的名称。于是,他给每样东西都贴上标签,现在只要一看签条上的字儿,就能确定这是什么东西了。不安的父亲叫苦连天,说他忘了童年时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儿,奥雷连诺就把自己的办法告诉他,于是何·阿·布恩迪亚首先在自己家里加以采用,然后在全镇推广。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给房里的每件东西都写上名称:“桌”“钟”“门”“墙”“床”“锅”。然后到牲畜栏和田地里去,也给牲畜、家禽和植物标上名字:“牛”“山羊”“猪”“鸡”“木薯”“香蕉”。人们研究各种健忘的事物时逐渐明白,他们即使根据签条记起了东西的名称,有朝一日也会想不起它的用途。随后,他们就把签条搞得很复杂了。一头乳牛脖子上挂的牌子,清楚地说明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症做斗争的:“这是一头乳牛。每天早晨挤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掺上咖啡,就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他们生活在经常滑过的现实中,借助字儿能把现实暂时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儿的意义,现实也就难免忘诸脑后了。

这段有关遗忘的情节,是作者用以提醒人们,历史是很容易被遗忘的,一定要好好记下来—这也是《百年孤独》最重要的主题。拒绝遗忘,正视历史,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不断强调的。在现实社会中,遗忘往往跟老年痴呆症扯上关系。而不幸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也有老年痴呆遗传史。加西亚·马尔克斯在1999年诊断出淋巴癌,此后一直与病魔斗争。随着年纪渐大,家族遗传的老年痴呆症也在发生作用。此后的10多年,癌症和化疗不但使得加西亚·马尔克斯智力衰退,也让老年痴呆加速到来。虽然他的身体状况还可以,但常常失忆,想不起发生过的事情。加西亚·马尔克斯竟在《百年孤独》中做出了预言—加西亚·马尔克斯家族也逃不过遗忘症的宿命。

《百年孤独》中马孔多村的人物妙趣横生,故事荒诞离奇,但是对于拉丁美洲读者,却是充满着现实和讽刺意义。当他们把现实和荒诞不经的小说情节联系起来时,小说却是那样的真实!例如香蕉园工人被屠杀那段情节,作者描写工人因罢工惹怒了作为美国人的香蕉园主,他们不但屠杀工人,而且为了惩罚马孔多村,“订购”了一场洪水,让马孔多村下了4年11个月零2天的雨。加西亚·马尔克斯通过夸张的小说情节,提醒拉丁美洲人民不要遗忘曾经发生过的这一段历史。

《百年孤独》通过讲述哥伦比亚一个普通农民布恩迪亚家族五代人的生活史,反映了哥伦比亚农村的百年沧桑,也反映了近百年来拉丁美洲社会的历史变迁。乌尔苏拉和阿卡迪奥原本是表亲,结了婚后乌尔苏拉因为害怕像上一辈的亲戚那样生下长了尾巴的孩子,所以不敢与阿卡迪奥同床。一天,一个朋友阿吉拉尔取笑阿卡迪奥不能人道,惹恼了他,被他杀了。就在那天,他和乌尔苏拉第一次同床。过了不久,阿吉拉尔的鬼魂常在他们眼前出现,为了逃避良心的责备,他们便翻过山,到人迹罕至的马孔多另建家园。

《百年孤独》讲的就是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开辟马孔多村的故事。到故事结尾时,一阵旋风摧毁了整个村庄,也摧毁了这个村庄100多年的历史。故事中的马孔多村,不但是拉丁美洲国家的缩影,也是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童年所生活的故乡阿拉卡塔卡的写照。阿卡迪奥夫妇初到马孔多时,这地方还十分荒凉,全村只有二十间砖屋。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与外界的接触只是通过与路过推销各种奇怪发明的吉卜赛人的交往。渐渐地,马孔多村有了点规模,村民日常生活的形态也有了改变。铁路交通建起来了,村内代表不同村民的自由党与保守党经常争执,美国公司来到村庄开辟香蕉种植园。由于雇主的无理剥削,香蕉园工人举行大罢工,结果数以千计的工人被屠杀。最后,一场飓风摧毁了香蕉园,美国人的香蕉公司撤走了,马孔多村又回到了先前的荒凉孤独。

在《百年孤独》中,加西亚·马尔克斯借用了不少东西方的神话和典故,使得故事弥漫着荒诞与传奇色彩。也由于作者用幻想的手法描绘现实,因此整篇小说充满喜剧气氛,人物的言行举止也像舞台剧中的喜剧人物那样。然而,小说到了结尾,却是悲剧。因为死后寂寞而复生的吉卜赛人领袖梅尔基亚德斯,曾经把一部手稿留给布恩迪亚一家,到了第五代的奥雷连诺·巴比伦手上时,发觉那部手稿是用梵文写成的。虽然奥雷连诺学过梵文,能够翻译出来,但他却发觉许多密码难以辨识。小说完结时,他终于看懂了那部手稿。原来这部手稿预先记录了布恩迪亚一家五代人一百年的历史。奥雷连诺看到马孔多村要被旋风摧毁的时候,旋风正在他的周围吹着:

奥雷连诺·布恩迪亚全神贯注地探究,没有发觉第二阵风—强烈的飓风已经刮来,飓风把门窗从铰链上吹落下来,掀掉了东面长廊的屋顶,甚至撼动了房子的地基。此刻,奥雷连诺·布恩迪亚发现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并不是他的姐姐,而是他的姑姑,而且发现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围攻里奥阿查,只是为了搅乱这里的家族血统关系,直到这里的家族生出神话中的怪物,这个怪物注定要使这个家族彻底毁灭。此时,《圣经》所说的那种飓风变成了猛烈的龙卷风,扬起了尘土和垃圾,团团围住了马孔多。为了避免把时间花在他所熟悉的事情上,奥雷连诺·布恩迪亚赶紧把羊皮纸手稿翻过十一页,开始破译和他本人有关的几首诗,就像望着一面会讲话的镜子似的,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他又跳过了几页羊皮纸手稿,竭力想往前弄清楚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死亡情况。可是还没有译到最后一行,他就明白自己已经不能跨出房间一步了,因为按照羊皮纸手稿的预言,就在奥雷连诺·布恩迪亚译完羊皮纸手稿的顷刻间,马孔多这个镜子似的(或者海市蜃楼似的)城镇,将被飓风从地面上一扫而光,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抹掉,羊皮纸手稿所记载的一切将永远不会重现,遭受百年孤独的家族,注定不会在大地上出现第二次了。

小说到了结尾,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所读的那一部小说,就是梅尔基亚德斯用梵文写的那部手稿,即《百年孤独》。

《百年孤独》是一部结构复杂、人物众多、厚达三四百页的长篇小说,以今日习惯的轻、短、小阅读标准看,不容易吸引新一代读者。但它的西班牙文原版和各种译本(包括大陆和台湾地区的中译本),仍是文学类的畅销书。从小说的创作风格和作者所花的心思来看,这本小说也是值得一看再看的好书。从20世纪70年代到今天,英文版和中文版加起来,我也看了3次,从学习写作角度看,其无疑甚具启发性。

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构思这样一部鸿篇巨制时,只是一个十七八岁、初涉写作的文学青年。当时,他白天当记者,晚上写作。他的同事看他不停地写一本名为《家》的小说笔记,认为那是《百年孤独》的雏形。加西亚·马尔克斯在《阅读、影响和写作》一文中曾经说过:“17岁的我曾经想写,但是幸好我很快就发觉,我自己也不相信我所讲的东西。”

我还需要一种富有说服力的语调。由于这种语调本身的魅力,不那么真实的事物会变得逼真,并且不破坏故事的统一。语言也是一个大难题,因为真实的事物并非仅仅由于它是真实事物而像是真实的,还要凭借表现它的形式。(加西亚·马尔克斯:《马尔克斯散文精选》,朱景冬译,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

热爱写作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一边写他的笔记,一边发表小说作品。1950年,他写了一个中篇小说《枯枝败叶》,里面就有后来出现在《百年孤独》中的美国香蕉公司作恶的情节。《枯枝败叶》可说是《百年孤独》的前奏,也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处女作。但由于他当时正在欧洲流亡,几番周折之后,该书于1955年才出版。

几年间,加西亚·马尔克斯相继出版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及《恶时辰》等四部著作,在拉丁美洲国家有了名气之后,才开始写他构思了10多年的《百年孤独》。他后来回忆说:

我生活了二十年,写了四本习作性的书才发现,解决办法还得回到问题产生的根子上去找,必须像我外祖父母讲故事那样老老实实地讲述。也就是说,用一种无所畏惧的语调,用一种遇到任何情况、哪怕天塌下来也不改变的冷静态度去写,并且在任何时刻也不怀疑所讲述的东西,无论它是没有根据的还是可怕的东西,因为在文学中没有什么比信念本身更具有说服力。(加西亚·马尔克斯:《马尔克斯散文精选》,朱景冬译,人民日报出版社,1999。)

他还说:“有一个人值得我深表谢意,他对我说,《百年孤独》的伟大功劳不在于写了它,而在于敢写它。”1966年至 1967年间,加西亚·马尔克斯开始潜心创作《百年孤独》。那时候他和妻儿住在墨西哥,生活却穷困潦倒。为了写作,他靠典当和借债以及朋友资助度日。

一天,他带着妻子梅塞德斯和两个孩子驱车到墨西哥海滨城市阿卡普尔科去旅行。途中忽然灵感骤至:原来,我应该像我外祖母讲故事一样叙述这部历史—抓住和重复一个充满了预兆、民间疗法、先兆症状、迷信的世界,也可以说是一个极富我们拉丁美洲特色的世界,将这一切极其自然地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并不动声色、沉着冷静、绘声绘色地描绘出来,仿佛是她刚亲眼看到似的……于是,他立即调转车头,并对大惑不解的妻子说:“我渴望已久的《百年孤独》到出生的时候了,你得给我半年时间……”(申家仁、江溶:《世界文学名著诞生记》,中国青年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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