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瓶
作者: 昌宏女孩脱掉大衣,露出短裤和不太粗壮的双腿。她的年龄在八九岁之间,跟我儿子差不多大。女孩手里握着一只酒瓶,坚定地走向莱茵河。河水很快就没过了她的膝盖,打湿了她的短裤。我看见女孩的身体在黑色的水面上战栗,她身子向前一扑……
酒瓶在空中划出一条不太长的弧线,好像被什么东西拽着,重重地砸向水面。
那是1995年11月的一天。11月的河水,11月的天空。空气中有一股烧劈柴的味道。
一个放漂流瓶的女孩。我这样想,心也像被什么东西拽着,重重地砸向水面。我想象着那只漂流瓶的样子,想象着莱茵河下游的那座城市,女孩的母亲或许也生活在那座城市。
我不能停止想象。儿子离开我两年了,他也去了莱茵河下游的那座城市。我不能停止想象。
两年来,我尝试过许多工作,都没能干长。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会无端地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会看着老板流泪。后来又失业了,我捡过酒瓶,这个需要眼疾手快,能帮助我恢复注意力。后来,方圆五公里的流浪汉都改了行,我依然无法集中注意力。
那个画面就在眼前,挥之不去。两年前,我送儿子去莱茵河下游的那座城市,一路上儿子用小手紧抓着我,肉都给他抓疼了。儿子还在我脸上吹气,假如我木头似的盯住车窗,好半天不眨眼睛的话。
到站了,我说:“儿子,跟你妈走吧。”儿子仍不肯松手。我指着站台旁边一家游戏厅,说:“你不是喜欢开汽车吗?”我眼看着前妻拉起儿子,走入那个灯光闪烁的所在。孩子就是孩子。
返程的车厢空空荡荡,我盯着碎花般闪烁的灯光,很想取一片下来留作纪念。火车缓缓开动,突然,我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奔跑在站台上,是儿子。我双手按住车窗,睁大眼凝望站台。儿子在站台上奔跑,他追着我的火车奔跑!
那个画面就在眼前,挥之不去。直到遇见那个放漂流瓶的女孩,看见女孩重新上岸时冻得粉红色的双腿,两个画面重叠在一起,我才停止了流泪。流泪有什么用啊?
我开始找工作,开始参加各种培训,开始对每一个新落户的流浪汉点头微笑。我用心干了一年,赢得一次去汉堡短期培训的机会。
我来到莱茵河边,又到了11月的那个日子。我没有遇见去年放漂流瓶的女孩,就沿着莱茵河往下游走了一段。在距离原地大约两公里的岸边,我捡到了一只漂流瓶。我确定它就是那女孩放的,因为瓶口处拴着一条红线,红线又结成一个圆环绕着,似乎想拴住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拴住。
我带着漂流瓶去了汉堡,那里离大西洋最近。渡轮行驶到易北河中心时,我把漂流瓶放下去,眼看着它一沉一浮,消失在船尾的激流里。我想它顺着北大西洋的暖流,很快漂到女孩母亲所在的城市。我想象着她们母女俩见面时的情景。
那一年,为了争夺儿子的抚养权,我几次上诉,几次败诉。前妻说:“想让我儿子跟你一起捡酒瓶子吗?”
我想做一点好事。做好事能给我带来好运。
后来,我果真找到了工作,租到了一套有浴室的公寓,儿子也回来了。儿子在法庭上说:“我愿意跟爸爸一起捡酒瓶!”
我再没有见到那个放漂流瓶的女孩。我勤奋地工作了四分之一世纪,幸运地退休,颐养天年。这一切,或许都因为我帮助过她,一个放漂流瓶的女孩。虽然,我平凡坎坷的一生乏善可陈,可每当我想象她们母女俩见面时的情景,都倍感欣慰。虽然莱茵河、易北河,两条河的出海口相距千里;虽然北大西洋暖流从南向北漂流,可漂流瓶一旦有了愿望,就一定能漂到亲人身边!
两年来,疫情在窗外肆虐反复,却没能在我心中激起一丝波澜。我去图书馆查阅了过去30年的报纸。它们大多发黄变脆,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儿。在这个莱茵河中游的小城忙碌了一生,我终于有时间了解一点它的过去。图书馆虽小,却不乏艺术气:“壁画”是上世纪的车牌街牌,吊灯是啤酒瓶做的,样式老旧,亮着五颜六色的光。在这样的灯光下,我找到了两张1986年11月出版的《广知日报》。在发黄变脆的报纸上,我读到了以下两段文字:
一条是国际“新闻”:继上周,瑞士化学公司的仓库发生爆炸之后,已有百余吨硫化物、磷化物和含水银的化合物流入莱茵河,形成一道70公里长的红色污染带。污染带以每小时四公里的速度向下游漂流,所到之处鱼类死亡,啤酒厂、自来水厂关闭。各地政府不得不启用汽车向居民区供水。据专家估计,该污染对莱茵河底的影响将持续20年。
另一条是本地新闻:日前,两位环保志愿者在莱茵河勘察时不幸遇难。据悉两人为夫妻,育有一女,尚不满周岁。
我震惊着抬起头,看见漫天的漂流瓶,它们都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