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伟大还是苏东坡伟大?
作者: 孙绍振
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只有一个人能和李杜有得一比,那就是苏东坡,他真是伟大,甚至比李杜更伟大,可就是没人讲他伟大。今天我要来发一点狂论,用苏东坡的话来说,那就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其实,苏轼写这首词的时候在山东密州当行政长官,那时他才四十岁。按今天的标准来说,应该是青年,居然敢称老夫。这也许是宋朝的风气,年纪稍大一点,称老就容易受人尊重。欧阳修才四十岁左右,就自称醉翁。当然,那时人的寿命比较短,据学者研究中国人的平均寿命,秦汉时20岁,东汉22岁,唐朝27岁,宋朝平均寿命才30岁,历代皇帝的平均寿命,也才是39.2岁。平均寿命这么低,有一种说法,原因是儿童死亡率高。如果不计儿童死亡率,则宋时平均年龄达五十多岁。
苏东坡四十岁和号称万岁爷的平均的年龄差不多,那当然是可以自称老夫的,我今年拥有苏东坡两倍以上的年龄。更有资格倚老卖老,聊发双料的少年狂。
苏东坡的才情,他的豪迈,他的潇洒,他的浪漫,可与李白相比,但是他有超越李白的强项,那就是学问。李白有天才,苏东坡也有天才,但是李白没有学问,苏东坡有。苏东坡做的那些策论如论先秦六国之败、诸葛亮为政之失等雄文,皆是俯视千载,驱遣经史,笔阵横扫,情思奔泻,针砭时弊,规制国运,富铁肩道义之雄风,有倒流三峡之词采。这是李杜望尘莫及的。他在流放的时候研究《论语》,有《论语说》五卷。《论语》是语录、对话,苏东坡在逻辑上把它系统化了。按余秋雨的研究,说是到了朱熹那个时代,《论语》才系统化了的,苏东坡早过朱熹差不多一百年,他还研究《易经》,著有《易传》九卷。易经那多难懂啊,简直是天书,李白肯定没有耐心做这样的学问。
最关键的是,苏东坡还是个政治家,大政治家,李白、杜甫连小政治家都不是。虽然杜甫诚心诚意想在政治上有所成就,他的政治理想,叫“致君尧舜上”。如果得到重用,能使皇帝超越尧舜的水平,“再使风俗淳”,使得黎民百姓道德、精神境界高度纯净。杜甫不能成为政治家,有一个原因,他不会考试!考了两次都失败了!他自己公开说过“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壮游》)。和他差不多同时的,贾至、李颀、李华等都考上了。考不成就不考了。三十九岁还献了《三大礼赋》歌颂皇帝圣明,唐明皇让他试了一下文章,给了他一个小官:京兆府兵曹参军。《新唐书·职官志》说“兵曹参军事各一人,正九品上”,九品,是个芝麻小官。安史之乱,皇帝逃到甘肃灵武,他追过去尽忠,连一个非常小的官,都不会做,还不识时务。他的朋友书呆子房琯打了败仗,杜甫傻乎乎去辩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李白一直没有参加科举有一种可能是,他不是官宦出身,也不是农民出身,而是商人后代,工商杂类,无与仕伍,没有资格参加科举。他就不走这条高考的独木桥,干脆写诗营造名声,再通过某种门路,直接让皇帝赏识。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才气太大,不拘一格,考试的种种规格他受不了。
苏东坡之所以能够成为政治家,后来还那么有名,亏得科举这道门槛。历代科举,录取率是很低的,难度是很大的,孟郊考了多次,穷到把家具都卖了(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弄到五十多岁,才考中进士,才写出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苏东坡一考就中,才二十一岁,而且是兄弟两个一起考中。当时的考试程序相当复杂,先是从四川家乡跑到开封府考一场,及格了,还不算数。第二年正月,礼部复试,又及格了,还不算。最后由皇帝殿试,从二十一岁考到二十二岁,和他十九岁的弟弟同时进士及第,这事当时传为美谈的。
我们现在讲素质教育,他素质又好,应试也行。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不要老是埋怨高考太刁难。
我年轻的时候素质大概也不错(同学笑),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也很会应试,我本来对数理化有点兴趣,特别是化学,情有独钟,元素周期表,看几次,就背上了。那时我心中的偶像是门捷列夫。莎士比亚说,人这个名字听起来多么骄傲。我觉得应该改成门捷列夫这个名字听起来多么骄傲。我立志当个门捷列夫式的化学家。但是,我更喜欢文学,高中二年级就在上海青年报上发表诗歌和散文。挺得意的,班上哥们儿崇拜我的不少,有一度我的外号叫作“高尔基”。当时我们原来备考文理不分,我偏文科,我是共青团员,多多少少上点心,考试往往就有灵感,常常混到挺好的分数,好像到了奥林匹克赛场上,能够超常发挥。有个女同学说我是“考试机器”,看见我眼睛都有点发亮,挺漂亮的,可惜当时,我没有感觉,因为我是团员,原来叫作新民主主义青年团,那年改成共产主义青年团,我都宣过誓,要为共产主义实现而奋斗。共产主义还没有实现,就想着个人幸福,太可耻了。(学生鼓掌,大笑)等到上了大学想起那美丽形象,可是为时已晚。人家写给我的信上说,你太骄傲了。我实在是太冤枉了,那时,还有一个原因,突然出了一套《东坡乐府》,线装的,没有注解,但是,我一看就着迷了,还找字典查不认识的字,把课外时间都全部奉献,数学作业两个月不交(同学大笑),那个女同学的发亮的眼光,当然不如苏东坡笔下的“冰肌玉骨”(同学大笑,鼓掌)。回想五十年代真是比较自由,老师也不管,期中考试数学57分。妈妈也不闻不问,老师很疼我,宽容得很,把我叫到讲台前,就说了一句,“你怎么搞的?”(上海话:侬哪能啦?)行了,我心里有数了(阿拉晓得哉!),怎么办?我把《东坡乐府》放一放,努力两三个礼拜,好,下一次考试,89分,好了,够了!没有必要考太多分!分数又不能吃!(同学大笑,鼓掌)太多了,还妨碍我看苏东坡,浪费生命。因为没有把生命浪费在考试上,高考填写志愿,我不知道当化学家还是文学家好,犹豫不决,后来老师说,你肯定要考北大中文系。那时老师的话就是圣旨,托苏东坡在天之灵,一不小心,考取了北大(同学大笑,热烈鼓掌)。这当然是好事,可是对于中国大陆的化学,损失就太大了,弄到现在还没有人得诺贝尔化学奖(同学大笑),都怪那让我考北大的老师(热烈鼓掌),他已经过世了,所以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同学笑)。
当然,还是佩服苏轼兄弟的,当然也佩服我自己,在应试和素质统一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是遥遥相对,息息相通(同学大笑)。
李白和杜甫在应试这一点上,就不行了,都没有文凭,不如苏东坡,不如诸位,甚至不如我(学生大笑,鼓掌)。李白和我都是把生命奉献给诗,这一点是相同的,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他老有一种大政治家的幻觉,说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把全部智慧和能耐发挥出来,可以当宰相。我就没有这种雄心大志,我在中学里,最大的官,就是小班学习委员(同学大笑),连当学生会主席的野心都没有。当然,我不如李白有心机。他通过某种后门,据说玉真公主,还有他的道士朋友吴筠进入最高权力中心,受到了皇帝的欣赏,可以发挥他的“智能”了吧?可是呢,他对官场明规则、潜规则一窍不通,极端的自由散漫。当时杜甫就写他:“李白斗酒诗百篇”,这显然夸张,至今李白留下来的诗大约是九百多篇,如果按杜甫的说法,就是李白喝了九大杯酒的结果。但是,诗是想象的,是有权夸张的。但是杜甫又是很现实的,接着说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你要当宰相,皇帝请你去议事,你说不行,你要睡大觉,我是酒界的仙人,这怎么成?当然,后世有人同情他,说他得罪了权贵,小说家演绎,什么高力士脱靴啦,杨贵妃捧砚啦,不太可靠。事实上,李白是有点俗气的,现在《唐诗三百首》中还有他吹捧杨贵妃的诗《清平乐》三首。说她是生活在王母娘娘群玉山头,美丽得如瑶台月下仙子(若非群玉山头见,定向瑶台月下逢)。还有什么“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这显然牵涉到性事,将之诗化,是不是很肉麻?何况那时杨贵妃民愤很大,安史之乱,长安沦陷,唐明皇出逃,半路上,兵谏,不把杨玉环杀了,就不干了。歌颂她,应该是李白的最大败笔,人生最大的污点。就艺术水准而言,所用语言,大抵也是套话,陈词滥调,二流半水平。但是,《唐诗三百首》的编者,那个蘅塘退士,居然把它当作杰作选进去了。他在艺术鉴赏上,说得好听一点,是看走眼了,不好听,用《红楼梦》的话语就是糊涂油蒙了心!最糟糕的是,这个蘅塘退士叫孙洙,这是非常遗憾的,他居然也姓孙(同学大笑)。
后来,唐明皇觉得李白根本没有什么政治才能,就很客气地“赐金放还”,送了点钱让他走路。他就索性游山玩水,求仙问道,“五岳求仙不辞远”(《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可实际上是不甘寂寞的。等到安史之乱发生,新接位的皇帝肃宗李亨,让他的兄弟永王李璘,在东南这一带巩固后方。这位李璘呢,可能有点雄心,也许是野心,就扩大地盘,招兵买马,无非是大展宏图吧。抓枪杆子不够,还要抓一下笔杆子,扩大社会心理认同感。正好李白就在附近(庐山),把他请去了,其实当他花瓶,清客。李白却兴奋起来,就歌颂李璘,《永王东巡歌》一写就是十一首。幻想就更膨胀了,说是“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你是要用我,我是谢安呐,随便下下棋谈谈天,苻坚的大军就望风披靡啦。李白本来想象是政治家,现在又变成军事家了。这样吹吹就算了,但是,他实在是头脑发热,连话语都犯了原则上的错误:“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称永王为王,可以,但是称他为“君”,这个问题就比较粗。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永王成了君,把北方的真命天子往哪儿放?连起码的政治常识都没有,还想吃政治饭!北方皇帝的老哥,本来就担心老弟在南方这块富饶而未经战乱的土地上坐大,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就找了一个借口,派一个大将去把他消灭。派的谁呢?也是个著名的诗人——高适。这个人诗写得不如李白,打仗可比李白强多了。三下五除二,永王璘逃到岭南死于非命。李白就当了俘虏。这下可惨啦。下了江西浔阳监狱,罪名属于谋反的性质,要杀头的。幸亏当时掌握军权的宋若思欣赏他,保他,优待他。但是,死罪可恕,活罪难饶,就判了个流放夜郎。为什么是夜郎?不是有个谚语夜郎自大吗?典出《史记·西南夷列传》,唐代在文人中应该是常识性的。你不是会吹吗?那就到那个最会吹的地方去PK吧。李白这时不仅是政治上犯罪,而且道德上破产,在士大夫中绝对孤立,杜甫在怀念他的诗里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整个中国除了杜甫,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流放是个什么罪名?隋唐时期,笞、杖、徒、流、死五刑制正式确立,流放仅次于死刑。虽然不像“笞”“杖”那样要打烂屁股,但是,要被押解到边远地方去劳改。流放的远近,按照罪行的轻重划分,以首都长安为起点,分为三千里、两千五百里和两千里三等。到达流放地后还要自己种一年田。除非得到皇帝的赦免,终身不得返乡。妻妾必须要跟随。李白流放时,有没有小老婆?似乎是没有。不过他结过几次婚,现任太太没有随行。李白有写给她的诗说“南来不见豫章书”(《南流夜郎寄内》),说明太太还留在南昌。有一种可能,战乱时期,纲纪废弛,又是著名大诗人,官方睁一眼,闭一眼了。
伟大诗人,本来心雄万夫,当不成大军事家、政治家,求仙学道,弄个长生不老也不错啊,可是到头来,落得个劳改犯的下场。我才疏学浅,没有研究过唐朝的流放犯的具体待遇,是不是像《水浒》中的林冲、宋江那样脸上刺字?那种制度还没有形成。至于夜郎,现在学者有争议,按司马迁说,则是在云南,学者也有说是贵州遵义附近:桐梓,还有说湖南西部。反正是两三千里之外啊。李白后来夸张地说:“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么远的地方,可不是旅游,骑马、乘车是不可能的,官路驿道还好,可是有些地方是没有官路的,免不了翻山越岭,也有些连脚都难走的路。当然,有时,也走水路,从江西逆长江而上,李白《上三峡》中有云:“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李白得意时写到生命苦短,也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豪迈的,这次长江航行就不但没有了奔流到海的气势,相反有一种度日如年的哀痛:“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伍子胥出逃楚国,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发,那是传说,李白这下子,可真正体会到了三夜就白头的煎熬。这样痛彻骨髓的绝望感失去了李白一贯的浪漫。想想看,他已经五十八岁了,身份是个老囚徒,律令规定是要戴上某种刑具的,是不是像京戏里那样戴上枷锁?不过京戏里的枷锁是道具,也许是泡沫塑料的,很轻的,囚犯的枷锁可能是有相当分量的。是不是要像林冲那样受到解差的虐待,无从查考了,但是沿途的餐饮住宿都要自己支付。没有银子,官家垫付,到了流放地官家分发农具、种子、牛羊等等,一年后偿还,还要给国家缴纳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