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才人
作者: 王炳根
雪地里的萧红
在飞机上
在上一个千禧年的最后的10天,我在南方的一个城市中匆匆打点行装,决意前往北方的一个寒冷的城市。
从福州飞往哈尔滨,空中航程2489公里。这种大跨度的远程飞行于我来说并非首次,但却感到神圣。飞机在南京机场降落上客再次起飞后,继续北行,午后4时,不知道是因为高空的原因还是错觉,此刻的太阳已在机翼的下方,满天燃烧的红霞与地平线上银色的雪国,蔚为壮观,而雪地中迎来又远去的村舍,让我想到机翼下方雪地之中人的渺小。
可我为何要作此远行,固执地要去寻找一个半个多世纪前就被冰雪覆盖了的灵魂?这个人与我无亲无故,也无任何的缘分,甚至也不是我的文学研究的对象,仅仅是为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天才而短暂的人生。
这个人就是萧红。31岁的生命,雪国占据了她的大半生。当她走出这个雪国,便没有再回来了,然而,在她的作品中,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却又始终飘洒着雪,她的最精彩的作品最深切的回忆,全在雪国。我最早读到的是《呼兰河传》,记得当时立即被开篇那句话惊呆,说,严冬一封锁大地,大地就满地裂着口。冻裂了的大地、满是裂着口的大地会是一个什么样?这对一个南方的人来说,很难想象。还说,大地一到严冬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混沌一片,而且整天飞着清雪。“清雪”又是一个什么样呢?
那时,萧红在南方温煦的香港,病中回望着童年的雪国故乡。
哈尔滨的夜
哈尔滨的天五点便黑了,时差与我所在的城市2个小时,这让我有些茫然。我在寒冷的夜晚,找不到70年前的道外正阳十六道街的东兴顺旅馆位置,也找不到那个白俄开的“欧罗巴”,只能在可以称之为也是道外的一家酒店住下,这里恐怕离曾经留下过少女萧红求学身影的学校也很远。
我对哈尔滨和哈尔滨夜的感觉完全陌生。
将近70年前的1932年仲夏6月,那时萧红还未“诞生”,那个叫张迺莹的女子,身怀六甲,被人抛弃囚禁在东兴顺旅馆,万般无奈之下,她拨通了一家报馆的电话,于是引来了她的救命恩人、后来成为患难夫妇并且双双走上文坛的萧军。这个心酸的故事以“英雄救美”的方式流传文坛,画面强烈十分抓人,但是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他们此后在哈尔滨的窘境和艰难。
他是一条受冻受饿的犬呀!
在楼梯尽端,在过道的那边,他着湿的帽子被墙角隔住,他着湿的鞋子踏过发光的地板,一个一个排着脚踵的印泥。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划褥子可以吃吗……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但又不是睡。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我再也不能抑止我的愤怒,我想冻死吧,饿死吧……
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各种不舒适的梦……一大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线上。行人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都冻丢了……从冻又想到饿,明天没有米了。
饿比爱人更累……
这些文字像冻雪般的洒落在萧红的作品里,有一篇散文,题目就叫《饿》,通篇都写饥饿的感觉,一个又饿又冷的少妇,在哈尔滨的街市在雪地的小屋中,等待一个又饿又冷加上又累的男人的归来。饥饿和寒冷,这就是萧红告诉我的哈尔滨的全部。我的行包中便有萧红这本散文集《商市街》,当然我不用翻阅也能记得清楚,夜的哈尔滨不仅陌生,而且充满了恐惧。我在夜色中走出酒店,我想体验一下萧红的感觉,那时也只有七点多钟,酒店前的街道上只有厚厚的积雪,看不到行人,稀落的汽车一辆一辆地从身边滑过,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雪地冰冷的路面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咔吱咔吱的响声,是不是被我蹍碎了刚刚冻结的冰凌?果然也在下雪,可以从领口钻进我的脖子里的雪,是不是萧红说的清雪?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必要在此时,独自一人走在寒冷的冰雪之中,我只是出于好奇与矫情,想让我的感觉与萧红接近一些。我在走上防洪大堤的时候,冰封的松花江就在眼前,我知道在冰封之下的松花江,隐藏着一些萧红与萧军的故事,但立即浮现在我面前的,却是大堤的坍塌,汹涌的洪峰冲进哈尔滨,处于道外的东兴顺旅馆立时便淹至二楼,店老板逃走了,萧红被人遗弃留下的一身债务才算被大水冲掉,一只好心的运木炭船将那个大肚子的女人载走……
在冰封的大地上
从哈尔滨到呼兰县城,便是萧红描写过的冻裂的大地,我现在就行走在这东北松花江岸的土地上,没有萧红说的那种像小刀子般厉害的风,雪却是在不停地下着,没有感觉到冷,为了寻找冻裂的大地,停车走下水泥的路面,走到有泥土的旷野上去,大片大片被积雪覆盖着的土地,就是没有看到冻裂的口子。
路上没有见到马车,更没有见到七匹马拉的大车,萧红对在旷野中奔跑的大车的描写,实在是精彩之极,不能见到这个情景?
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然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这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即就上了霜。
司机说,现在当然是见不到这个情景。只能遗憾!那时,张迺莹上哈尔滨念书,马车在旷野跑着,恐怕也得小半天的工夫,而现在,只有半个多小时的汽车行程。
根据萧红的描写,呼兰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过了河到了北岸才是呼兰的县城。我从南岸而来,没有见到柳条丛,也许是12月的寒冬,柳条都落叶了,隐退了,见不着它的影子,倒是看到衰枯了的芦苇一大片一大片地倒伏在河的两岸,中间结冰的地方呈白色,冰层下便是呼兰河不息的流水,不知道七月十五的盂兰会,呼兰人还放不放河灯?萧红写夜深三更过后,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的时候,呼兰河那是多么地至静至美: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便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写作《呼兰河传》的萧红,有着横渡日本海的经验,所以这里出现了月亮在海上与在河上的比较,现在的河水被厚厚的冰层覆盖,纵是没有任何的污染,也是看不到那轮可以落到河底的明月的。
1940年的萧红,叛逆了她的家庭,却是深恋着她的故乡。
祖母的屋子
现在我就站在了“萧红故居”的门前,一座典型的北方大财主的院落,70年前,萧红反抗过的家庭,萧红叛逆了的家庭,或是萧红被开除出祖籍的家庭,我要探访的主人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之中。
在一列红窗灰墙灰瓦的房子里,在北方的土炕上,这里在1911年6月2日的那天产下过一个女婴,女婴起名张秀环,就是后来的张迺莹再后来的萧红。女婴出生后的100天,在武昌有一个推翻清王朝的起义,辛亥革命爆发。南方的大革命与北方小女婴的出生,当然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如果没有相对的开明的社会环境,比如没有可以接纳女生入学的学校,包括办在呼兰县城的小学与哈尔滨的女子中学等,就不可能有一个作家萧红了。
最先进入这一列五间屋子中的东面两间,这是祖母的屋子: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
现在的西屋存列着实物,管理者一概将其标明为文物,并且到处都是用粗重的墨笔写下的“禁止抚摸文物”的警示牌,继承了当年祖母的传统。这里有青花瓶、座钟、太师椅、书案、小炕桌、炕被柜、梳妆台,有枕头顶、烟袋嘴、小铜锁、铜烛台、老花镜、筷子等,还有萧红的父亲穿过的青大襟、兰士林上衣和用过的印章等,就像一个小小民俗馆。在我的印象中,东北的土地改革是很彻底的(我是在周立波的《暴风骤雨》中得出这个印象的),作为大地主的张家,怎么可能经过那样的一场革命,还能留下这许浮财,这些在当时看来绝对的奢侈品?包括这个大院这座房子,都不分给贫雇农?(后来,我看到一个资料,一如我的猜想,这些实物都是从民间收集来的,这个院子和这座房子是做了大量的搬迁,腾出来后进行修缮的,才有了今天看到的萧红故居)我不知道这里的物件与萧红之间的具体关系,那个小炕桌,那个梳妆台萧红曾经用过?都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喜欢在想象中再现张迺莹儿时这两间屋里的情景: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当时的摆设是,外间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座垫,躺箱上摆着朱砂瓶,长桌上列着座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挂帽子,而插着几根孔雀翎。尤其是祖母的屋子里那两个钟,一个座钟,一个挂钟,座钟非常稀奇,画着一个穿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好像会用眼珠子瞪人,那挂钟就更稀奇古怪,里面有一个长着蓝眼睛的毛仔小人,眼珠子还会转动,这一切对儿时的张迺莹来说,都觉得十分的好奇,4岁的张迺莹5岁的张迺莹,便在这两间屋子里跑来跑去,对于那好奇的一切,总想用手去触摸,孔雀翎上金色的“小眼睛”、大躺箱上雕刻的穿着古装的小人,可是祖母总是不让沾边,手还未出,便招来喝斥:“不许用手摸,你的手脏。”这让任性、敏感而心灵脆弱的张迺莹十分地沮丧与不甘。一方面,屋子里有无数的好奇,处处都是诱惑,一方面却处处设防,不许触摸不许乱动,理由是你的手脏,若张迺莹洗净了手,是不是就可以随意触摸呢?
当时的祖母就像现在保护文物一样,处处禁止,绝不让充满好奇的萧红靠近,禁止的结果,要么是欲望的扼杀,要么就是反抗,儿时的萧红选择了后者,果然也就在这屋子里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的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假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捅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捅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捅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终于: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一排排捅破了的纸窗,我好像听到了萧红捅纸窗嘭嘭的声响,好像听见了纸窗被捅破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也好像听出了那一声刺痛的尖叫,被针刺痛了的小指头,从此结下的怨恨,在这间屋子里,在童年的心灵中。
我现在就站在屋子里,看着萧红儿时不能触摸的物件,还有那排玻璃窗,窗纸已不在了,小手留下的血的印迹却能感觉得出来。有一个秋天,美籍华人作家李硕儒先生来到这间屋子里,夕阳西沉,残照里,看到有一只桔黄色的蝴蝶扒在玻璃窗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几次挥手也都不肯离去……李先生很快悟到,这可能是萧红灵魂的化身,为此深深地感叹。但是我想,纵是萧红的灵魂,也是不会停驻在这间屋子的玻璃窗上的。
后花园
有一处倒可能是那灵魂的憩歇地,这就是“萧红故居”背后那一大片的花园,萧红称之为的“后花园”。
我从迎门堂屋走进后花园。如果说,祖母的屋子是萧红的禁地,那么,后花园则是童年的乐园。“我家有一个大花园,”叙述的口气自豪、欢快明亮,这是萧红作品中少有的亮色,是张迺莹童年的七彩光环,“这花园里有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花园里,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一棵大榆树,还有一丛玫瑰。这就是张迺莹儿时的乐园,乐园的伙伴只有一人,就是年迈七十岁的老祖父。祖父与祖母、屋里与屋外,简直就是两重天,“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干活干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大黄瓜,跑去摘下来便吃,黄瓜没吃完,又见一个大蜻蜓,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追不上蜻蜓便又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待到一切都玩腻了,又回到祖父的身边,“祖父在浇水,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起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一个绝对自由的天地,是“我”与祖父共享的欢乐园,不能让外人知道,更不能有外人介入。在幼时的萧红看来,祖母的屋子是压抑的,而长工们住的草房是荒凉的,只有这个后花园是灿烂的:“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 “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