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悟与妙说
作者: 郑斯扬
两百多年前,《红楼梦》在中国诞生。这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人情小说,也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从它诞生以来,人们便对“大旨谈情,实录其事”的写作意图开启漫长的解读,对其“真事隐去,假语存焉”的特殊笔法进行各种脑洞大开的揣测。有专家分析《红楼梦》评论史上的一个现象,认为有一个人,细读、讲述、教授《红楼梦》整整三十年,将红楼梦从太平洋的西岸讲到太平洋的东岸,创造出阅读《红楼梦》的时间纪录与空间纪录。这个人就是白先勇。白先勇先生不仅是当代中国的一流作家,还是一流的文学鉴赏家,《细说红楼梦》便是证明。
白先勇曾说“但在耄耋之年重新细读和讲授《红楼梦》,我越发觉得这是一部真正的‘天书’——有说不尽的玄机,说不尽的密码,需要看一辈子。我看到晚年,可能才看懂了七八分,所以,我想大胆地宣称:《红楼梦》是‘天下第一书’!”为了更好地带领广大青年学子细读《红楼梦》,白先勇把里仁版庚辰本《红楼梦》与桂冠版程乙本《红楼梦》从头到尾仔细对照比较了一次,不但发现其中隐藏的不少问题,而且还让人们更好地了解红学界中的版本问题。白先勇主张从小说的艺术和美学观点出发,展开文本细读过程。他还针对人物塑造、小说技巧、小说框架、小说视野作了深入浅出的分析。这不仅能更好地了解中国文学文化的品性,而且还能在其中完成文化精神的聚生,使当下的年轻一代亲近我们的传统文化,参与到推动文化精神新生的行动中。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问世后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不仅推动了中学语文教育中的《红楼梦》阅读,掀起了阅读经典的浪潮,更重要的是引导人们重新思考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和思路。中国经典文学的传播需要导读实践,这是对当代人文学素养的培养,也是对当代文化精神的扶助。在我看来,重新审视传统是《白先勇细说红楼梦》的初衷。这必然是重新发现中国传统文化遗产价值的一次壮举,也是我们弘扬中华文化的集体发声。
一、太虚幻境:宿命、现实与人生
想象一下如果你提前看到自己命运轨迹的情形。你是否会把其中的痛苦和磨难归咎于宿命,还是说能聚集有限的力量去承受苦难并发起反抗?《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是全书极其重要的神仙架构,不但点出书中重要人物的命运和劫难,而且还通过宝玉神游将真与幻、人与仙联结起来,巧妙地展示出精神空间、社会空间之间的统一性。
在讲授《红楼梦》的一开始,白先勇就曾开宗明义指出:“首先,曹雪芹架构了一个神话,由超现实引领,进入写实。这本书最大的特点之一,或说它奇妙之处,就是神话与人间、形而上与形而下,可以来来去去,来去自如,读者不觉得奇怪,好像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真有这么回事,然后一降回到人间,贾母、王熙凤、宝玉、黛玉……也觉得是真有其人。它的神话架构笼罩全书,具有重要的象征性,也给予写作极大的支撑与自由。”[1]
我们不禁要问太虚幻境中神话架构的象征性是什么?又起到什么作用?为了说明“太虚幻境”的艺术表层效果和深层效果的关系,白先勇从一开始就把“太虚幻境”与人物的生活现实联系起来,目的在于呈现曹雪芹对人生做出的一种全景式的反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每个时代、每代人心中都曾有过这样的思考: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应该追寻的,而什么又是必须放弃的?究竟是要沉沦红尘,还是超然物外?《红楼梦》对这些反思的书写绝非一般的泛泛而谈,也并非仅就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做一番详尽的书写。《红楼梦》用生活的现实和故事呈现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数百人兴衰难料的命运。在“太虚幻境”中十二金钗的命运一一显现,四大家族的命运也有神秘的预警。这些人物千人千面,没有一个雷同,即便是很近的“镜像”人物如晴雯和黛玉也是相似却不同。这些人物不停地在不同的命运关系中穿梭,从而将他们各自的命运贯穿成为中国古代社会百态的史诗。
在白先勇看来,太虚幻境的神话构架极其引人注目和富有想象力。这种艺术手法其目的在于分析命运的疆界,而不在于强调宿命。所以,尽管曹雪芹在此预示了十二金钗的命运,但他依然采用诗词和谜语的形式让读者去猜想、去揣测。他要告诉读者,一个人的命运,包括我们自己的,永远是一个谜语。用白先勇的话来说:“我想命运是最神秘的东西,人这一生,到底是怎样一条路?没有人不好奇,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命运以后会怎样。”[2]白先勇对于《红楼梦》中人物命运的分析不是要描述出一种人物理论,而是结合个人阅读、主体经验和哲学知识帮助读者探寻《红楼梦》中各色人物是如何借助个人的性格和性情在人世间建构和塑造自身。
如何既能做到对上百个人物性格和性情综合分析,又能对不同人物性格和性情之间的差异进行逻辑归纳,对于理解“太虚幻境”神话架构和《红楼梦》小说技巧是至关重要的。白先勇把对“太虚幻境”的分析建立在对人物性格多面性分析的基础上。他不是孤立地谈论人物的命运,而是从人物的现实环境去分析各色人生。在分析每一个人物的时候,白先勇都试图联系家庭和家族关系,不断地将一个较大的社会群体呈现出来。就十二金钗命运总体的判词而言,书中女子的命运和《红楼梦》是悲剧结局。为了激发对人物命运的探讨,白先勇紧紧围绕贾宝玉经历的各种感情考验,在与人物情感相关的信息中探究不同人物对情感、情致、情缘的看法。这个主题绝不是中立的。读者很容易发现,通过文学和艺术性讲述人物的情感关系意味着深入理解人物的心灵,以及支撑这些概念的人物命运、传统的道德礼法和习俗、封建社会的婚姻和家庭的观念、子嗣观和代际关系。
白先勇认为,情在《红楼梦》里有非常复杂的层次。情动起来有正面的,有负面的,有给予生命的力量,也有毁灭生命的力量。[3]在我看来,这个情就是人内心的本质性。情可以发动内心的追求,让它体现在现实生活和社会中。贾宝玉的悟道、林黛玉的焚稿断痴情、薛宝钗的端庄周全、王熙凤的机关算尽、贾元春的付出和奉献、贾探春的不屈和反抗、贾惜春的独善其身、贾迎春的随波逐流、史湘云的洒脱爽朗、妙玉的傲骨凡心、巧姐的时来运转、李纨的勤劳、秦可卿的风流、袭人的贤惠、晴雯的任性率真、鸳鸯的忠诚……每一个人物的命运都发生了情与理的冲突,因为他们无法完全过一种将情感和现实割裂的双重生活。他们无法为了适应生存而放弃自己的初衷和理想。因此,这些人物无法避免命运的冲突。在入世和出世之间徘徊的宝玉最终选择遁入空门。皇帝赐他“文妙真人”之名,这里“真人”是道家的称号,其实就是归还他赤子之心。这赤子之心就是人的至情至性。至此,太虚幻境由虚境变成了实境。
如何解释“太虚幻境”的艺术性将引发一系列问题和可能给予的不同回答。这些问题和回答很可能涉及宿命、现实和人生这些广泛的领域。也许,宿命是人生的困难或先天的障碍,但却并不能完全控制人的心性和情感,赤子真情才是心灵的活力,确证情感和意志的方向。如果说“太虚幻境”是宿命的象征,使人陷入迷幻,那么人世间的赤子情怀就是粉碎疑虑和忧患的利器,是激发信念和决心的动力。“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作为一种吊诡的表达,一再地推动读者去探索和解释命运的奥秘,也一再地向我们进行现实和人生意义的交流,辨别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不断追问人的生命本质,寻找命运的走向——而白先勇做的就是在此中引导我们。
二、大观园:裂隙、矛盾与统一
大观园是在尘世中扩展出的太虚幻境,也是天地间至情至性、至美至圣的所在。它充满了青春的纯洁和理想、儿童的欢乐、诗意的生活,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这里吟诗、作赋、赏花、饮茶、嬉戏,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潇湘馆的翠竹、怡红院的海棠、蘅芜苑的奇藤异草、稻香村的舍田风光、栊翠庵的袅袅炉香……这些风景是在宝玉和姐妹们不断扩大的诗意生活中慢慢呈现出来的。怡人的色彩、婉转的曲调、深邃的诗意,还有转瞬即逝的暮春落花时节被融为一体,呈现了一个自由自在、平和风雅的神秘世界。
余英时在《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以“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来说明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世界之间的关系。“作者曾用各种不同的象征,告诉我们这两个世界的分别何在。譬如说‘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我们可以说,这两个世界是贯穿全书的一条最主要的线索。把握到这条线索。我们就等于抓住了作者在创作企图方面的中心意义。”[4]不同于余英时“内与外”的分析视角,白先勇紧紧把握曹雪芹对小说人物视角的运用,解读不同人物眼中的“大观园”,将贾政、宝玉、元妃、刘姥姥、宝钗、黛玉、王夫人等人眼中的大观园一一呈现出来,就此出现一个多角度的不断叠加的大观园。
贾政眼中的大观园自然是好,他特地带来一群他所谓的“清客”到大观园,为的就是附庸风雅。而宝玉看大观园则有的地方好,有的则不好。刚好,宝玉在给稻香村题诗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空间矛盾,他认为稻香村缺乏自然之气,而显得牵强。于是宝玉直言:“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对此贾政听后勃然大怒。白先勇指出:“这一段看起来,好像父子两个人的拌嘴,其实要表达的是两种理念。贾政,代表儒家那一套核心价值,儒家最紧要的是社会秩序,一切合乎礼教,甚至于自然,也要人为地把它规划清楚。宝玉呢,是个自然人,倾向道家的归真返璞,反对一切礼俗束缚。”[5]白先勇用道家和儒家价值观念的博弈,将空间与社会联系起来,表明大观园绝不是一个孤立或者单一的空间,而是包含不同人感受与想象、思维与意识形态的空间。
在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曹雪芹呈现了元妃视角下的大观园。大观园好一派隆重景象,张灯结彩、富贵风流。元妃省亲则有另一番感喟:“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6]在此,白先勇揭示了曹雪芹刻画人物的妙法,“一句话就把她变成一个人,真的人,不仅是皇帝的妃子,也是贾家的女儿……我们会同情她的处境,不觉得她是高高在上的一个皇妃,她也是非常有人性,有她自己满腹的心事,有她自己说不出的苦处。作为皇妃,当然一方面很风光,皇帝很宠她,封她为‘贤德妃’,但另一方面,可感受她在那边生活也不容易的,回来以后见了家人,感触甚多,所以讲了这么一句话。”[7]元妃把大观园看成充满温情的空间,一个充满快乐的生活之地。尽管大观园是为她省亲而建造,但她在省亲后便让姐妹们住了进去。元妃将大观园与宫廷对象化。大观园是一个与层层殿堂相对立的空间,虽然它不构成绝对的对峙,但元妃眼中大观园的自由和温馨已经能够显现出来。
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讲的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情景。白先勇把刘姥姥视为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土地婆。她的到来给庞大森严的贾府带来了浓浓的乡土气,也是人间烟火气,呈现大观园与乡间之间的联系。一个乡土老太太穿行在大观园中,这本身就表明社会秩序空间的突围。刘姥姥以朴实善良把自己引入至圣至美之所,这个过程表明了大观园与外面世界的沟通和联系。于是大观园从虚幻的空间落入了一个更大的人间社会。刘姥姥观蘅芜苑、入栊翠庵品茶、而后误闯怡红院,再到后来受王熙凤之托给巧姐取名,这些一再地表明大观园隐含了所有可能的空间。不管是精神上“形而上”的虚境,还是以刘姥姥为代表的“形而下”的实境,都体现了大观园极盛之时的景象。白先勇通过比照总结道:“刘姥姥进了潇湘馆、进了蘅芜苑,她的感受,让我们刷新(refresh)一次认识,重新对大观园有一番新的印象。这就是曹雪芹厉害的地方,他前面很久没有讲到大观园了,已经知道的他不讲了,新发生的,等刘姥姥来的时候,又给它一个近镜头(close up),夸大地来看大观园。后来,贾府衰败以后,宝玉再进大观园,听到潇湘馆鬼哭,那又是一种凄凉景象。所以大观园的兴衰是《红楼梦》的主题之一,从各种角度,背面的、侧面的来讲兴和衰。刘姥姥进来的时候,是极盛之时,我们听到的是一片笑声,看到的是一片繁华。”[8]
在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白先勇对比宝钗扑蝴蝶和黛玉葬花两种场景,将两人眼中的大观园作对象化分析。白先勇对曹雪芹小细节的解读非常精彩:“宝姑娘不会随随便便去扑蝴蝶,如此安插,因为在这个地方马上要写到很重要的黛玉葬花——《葬花吟》,是林黛玉为自己写的挽歌。春天里,宝钗在扑蝴蝶,在抓住上飞的、象征幸福的东西,多愁多病的黛玉看到落花,马上联想到自己的生命将凋残。”[9]人们在宝钗和黛玉那里发现的,是一个分裂、矛盾的大观园,同时也使之命运化了。美丽、欢乐、自由的大观园掩盖了每一个人真实的处境和心境,大观园的形象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也预示了大观园内隐藏的重重危机。对此白先勇认为:曹雪芹设计的很多小场景,目的是引导走向最终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