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货车

作者: 陈映真

夜行货车0

长尾雉的标本

摩根索先生跨着大步走过林荣平的办公室。

“See you J.P.。”

“See you。” 林荣平说。

他看见摩根索先生高大的身影,走出空旷的大办公室;走向傍晚的停车亭。暗红色的林肯车缓缓地倒了出来,然后优雅有致地绕过花圃和旗台。守卫早已打开了大门。车子在窗外无声地驶出台湾马拉穆电子公司。年轻的守卫无声地鞠躬,无声地关上大门。

林荣平重新点燃了烟斗。“See you J.P.。” 摩根索低沉而满有活力的声音,仿佛还在空无一人的大办公室中回荡着。早已过了下班的时间了。临下班的时候,摩根索先生请他到自己的办公室讨论一些财务上的事。就在下个礼拜,马拉穆国际公司太平洋区的财务总裁要来。平时潇潇洒洒的摩根索先生,近几天来,却是从早忙到晚,准备着好几件报告。负责财务部的林荣平也跟着天天加班。然而,摩根索先生在紧张中仍不失他那代表动物一般的精力的恶戏:和女职员做即兴式的调笑;说肮脏的笑话;破口开骂,然后用他的大手拍拍挨骂的中国经理的肩膀:“OK Frank, 不要让我们的讨论影响了你中午的食欲。”然后哗哗大笑。

公司下班的时候,他们正忧烦地谈着一笔为数不小的“交际费”怎样转账。

“东京的办公室,J.P.,永远不了解交际费在中国是一项合理的开支,” 摩根索先生一边摇头,一边呼出长长的、青色的烟,“任何带来效率、带来利润的开支,在经营上就是合理的……”

林荣平无奈地微笑着。他是一个结实的,南台湾乡下农家的孩子。然而,在他稀疏的眉宇之间,常常渗透着某种轻轻的忧悒。

“让我们和东京玩政治。你瞧,今年三季的成绩都好,够他们开心了,” 林荣平用流畅的英语说,“他们一开心,账面上就好对付。”

“你说对了,J.P.。” 摩根索先生说,声音出奇低缓。

林荣平从文件上抬起头,看见摩根索先生愉快地望着窗外。他的浅蓝色的、美丽的眼睛,泰然地发散着一种光彩。

“你说对了,J.P.,”摩根索先生温柔地说,“Let's play Tokyo politics……可是你看她,J.P.,这小母马儿。”

林荣平移目窗外。他看见下了班的刘小玲和几个公司的女孩走在花圃的旁边。一头浓而且润的长长的黑发,使她裸露的双臂显得格外的蛊惑。她的身段丰美,但是如果没有那一双修长而矫健的腿,面貌怎也说不上姣好的她,就不会有那一股异样的妩媚。摩根索先生就为了那一双腿,称她为“小母马儿”。

林荣平无表情地看着刘小玲和别的职工们登上交通车。摩根索先生打开一包新的Winston,林荣平装上一袋烟,两人于是沉默地点着各自的烟。交通车终于走了。整个大办公室顿时显得空旷、沉寂起来。“J.P.,欧文银行的那一笔借款……”摩根索先生说。他们又回到公事上,然而分明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林荣平忽然感到不由自主的嗒然。讨论结束的时候,摩根索先生用他那浅蓝色的大眼睛体贴地望着他。“你好像累了,J.P.,”他说,“明天我要到我们的Washington D.C.开会,你可以晚点来。好好休息,J.P.。”这才使林荣平对于自己的莫名的嗒然,有些羞耻起来。他笑笑,收拾半桌子的文件,起身离开。

“Take a good rest, J.P. old boy……”摩根索先生愉快地在他的背后说。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把文件一件件归档。矮柜上摆着他的全家照。他站在背后,妻子和两个女儿都张着嘴笑。由于业务扩充了,公司在台北市东区一条最漂亮的办公大楼区里的华盛顿大楼,租下三楼,作为台北营业处。摩根索先生很喜欢,三天两头往台北跑。林荣平于是芜蔓地想起那座矗立在台北首善之区的巍然的大楼了……

窗外逐渐暗了下来。他把板烟在烟灰缸里敲干净,却不料板烟和大理石的烟灰缸会撞击出那么沉闷而棘心的声音。他站了起来。那嗒然之感,竟逐渐转变为一种沉滞的忧悒。他关了灯,带上门,匆匆地走出办公室。

他开着公司刚刚替他换下的福特“跑天下”,驶进渐浓的暮色。他沉静地注视着前面的路,感到一种悲戚在安静地、顽固地从他的心中向四肢渗透着。他漫然地想:“同样是新车子,福特开起来就是跟裕隆不一样——”他试着找个话题和自己聊聊天;他试着回想他初初驾驶裕隆的经验;试着为一个预定好的青商会的午餐会找一个合适的讲演题目;试着在两个别人介绍的音乐系女生中,为大女儿挑一个钢琴老师……但不论怎样规避着,摩根索先生那放胆的、恶作剧的笑脸,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思绪的空间,在他的视野上端浮现。

“Linda真的没跟你说什么吗?” 摩根索先生说,浅蓝色的、镶着金黄色的睫毛的眼睛,笔直地望着他。他忽然想起电视上灰色的很无气味的美洲豹的眼睛来。

“告诉我什么?”他说。

他仿佛可以看见自己平静得了无破绽的表情。摩根索先生狡黠地、好奇地望着他。“Linda什么都没有说,J.P.?真的吗?真有趣,J.P.。”摩根索先生放胆地、恶作剧地笑着说。

“告诉我什么?”他说。尽管连自己也诧异着,但他很清楚自己一脸毫不知情的样子,是那么样地无懈可击。“她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你要升我的薪水啊?”

他说。他们大声地、美国式地笑了起来。

“你应该升的,J.P.,相信我。”摩根索先生说,“你有一个电脑般的脑袋,J.P.……”

现在,天色已经整个儿黑下来了。他开始把车子转向一条通往温泉区的路上。一条以林荫出了名的山路。车子在斜度不大的路上转了两次弯,一轮不很圆满的月亮出乎意外地挂在靠近市区那边的天空,发着文弱的、白皙的光芒。“她要告诉我什么……”他想着自己那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他开始感到羞耻。

早上快十一点的时分,林荣平的秘书刘小玲走进他的办公室。这个一向做起事来安静、迅速的他的女秘书,却把办事铁柜弄得砰砰地响。他抬起头来,看着她以异乎寻常的急躁,把一大堆公事入档。

“Linda?”他说。

她仿佛吃了一惊,安静地低下头。她咬着轻轻地抹着唇膏的、质厚的嘴唇,把目光从手上的公事迅速地移向墙壁。他忽而看见积蓄在她的眼眶中的泪光。他拿下板烟斗,用英文说:

“什么事不对,Linda?”

刘小玲的嘴唇微微地颤动起来。她迅速地低下头去,一串眼泪就掉到她交握于小腹前的双手上。

“坐下来,”他说,“什么事,慢慢说。”

她终于坐在他的面前。她无语地接过他的手绢,仔细地擦去眼泪和鼻端的潮湿。她的眼睛,尤其在她稍嫌宽了一点的脸庞上,应该算是小的吧。她的鼻子长而瘦实。然而她的质厚而柔软的嘴唇,使她的面貌有一种无需争辩的成熟的风情。

现在她望着他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块菲律宾黑木雕刻。低矮的草房前有一个农夫拉着一条水牛,仿佛正要上工去;他常对她说,除了农夫没戴着斗笠,这简直是台湾农村的风光。

“刚才我把你要寄到东京转纽约的信打好,送副本去给老板。”她平静地说,“他说:Linda,你是个漂亮女孩。”她停了一下,又说,“他对谁不这么说?我说,谢谢。他说,Linda,听说你很喜欢我留胡子的样子,”她不屑地看着林荣平,“一定是你告诉他的。公司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是奴才坯子。”

今年夏天,摩根索先生离开台湾岛,度一个月的年假。从中国香港、新加坡、伊朗、西德、丹麦,摩根索先生各寄给他一张明信片。公司里五个经理,只有他接到这些明信片。然后在美国马里兰州的老家,摩根索先生给他写信,说他已经蓄了一道八字胡,要他保守秘密,等回来时给公司的人“一个性感的惊喜”,等到摩根索先生回来了,公司的女孩子没有一个对老板的胡子感到兴趣。有一回,在那温泉区的日本式的小旅社,他和刘小玲谈起老板的胡子。他议论说:“我们中国的女孩子,对男人的胡子,只觉得衰老、邋遢……”

“我想不是。我们公司的小姐都还小,”她专心致意地对镜梳妆,一面说,“其实,我倒挺喜欢他的胡子。长得那么密啊,贴在他年轻的、调皮的嘴唇上……”

她于是兀自对着旅社的镜子笑了起来。嫣然中有一种放肆。那时候,他裸着躺在床上翻《时代周刊》。他无言地笑着,感到某种可以接受的妒嫉。

“怪不得他老冲着我笑得那么邪道儿。”她愠然地说。他默默地抽着板烟。“我要走了吗,Linda?他说,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然后他忽然抱住我……”她笔直地望着他,在一刹那间,眼眶就红了起来。“他×的……猪!”她涨红了脸,悲愤地说,“让我走,否则我就叫,我说。他忽然放开我,说,Linda,别让我吓着你了。我没有恶意,Linda……”她的声音逐渐平静。“他×的,”她悲哀地说,“猪……”

他面露怒容。他感到一股暧昧得很的怒气,使他的握着烟斗的手,轻轻地颤动起来。然而,那毕竟不是居家的时候,对妻儿的那种恣纵的、无忌惮的、有威权的怒气。一个引他为心腹知己的,昵称他old boy的美国老板;自己“青云直上”的际遇;几百万美元在他的手上流转;自己所设计的,被太平洋总部特别表扬而在整个亚太地区的分公司中广为推行的两种财务报表格式;在花园高级社区新置的六十四坪洋房……在这一切玫瑰色的天地中,刘小玲,他的两年来秘密的情妇,受人调戏,坐在他的面前。他的怒气,于是竟不顾着他的受到羞辱和威胁的雄性的自尊心,径自迅速地柔软下来,仿佛流在沙漠上的水流,无可如何地、无助地消失在傲慢的沙地中。这才真正地使他对自己感到因羞耻而来的忿懑。

“知道了。”他蹙着淡薄的眉说。

她看见他因着恼怒、懦弱和强自倨慢的情绪而扭曲着的脸。“没见过生气起来就这么难看的男人的脸。”她想着,心疼起来。然而她依旧说:

“知道什么?你去找他理论?女人就这么好欺负。”

“小刘。”他说。

她注视着他。他一脸的歉疚。三十八岁的他的脸,逐渐地浮起苦疼的温柔。她忽然虽并不是悲伤,却想落泪。

“小刘,下班以后,到小热海等我,好吗?”

她猛地摇摇头,眼泪温热地流下她的面颊。

“有话跟你说。”他温和地说。

她沉默着。

“其实我知道,这一个月来,你有心事,”他说,“詹奕宏的事吗?”

她诧异地望着他。他毕竟知道了吗?她想。但是从来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的安静,不是没有忧悒的安静。方才从摩根索羞辱的办公室出来,她便一直走到詹奕宏的办公间。然而詹奕宏去了捐税处,尚未回来。面对着这个暗地里亲炙了近两年的男人,她知道一个故事已近尾声。她寂寞地笑着。

“应该谈谈的。”她叹息地想着,把用过的手绢整齐地叠成方块,摆在他的桌子上。“尽早来。”她说着,佻达地走出他的办公室。他开始给家里拨电话:“临时要陪老板到南部去一趟。”妻子没有抱怨。他挂了电话。

他有些冒汗。温泉山区的路,又曲折、又窄小。他想起每次他载她到小热海,就在这一截迂回的山路上,她总夸他开车的技术好。她在车中左晃右晃,格格地笑。他则不苟言笑地咬着烟斗,专心开车。这夜的温泉山区,华灯在松影间摇曳。偶然间,有欢娱日本观光客的、不很道地的日本歌,流进他的车子。

刘小玲在小热海的阳台上,看见他的车子开进停车场。小热海的狗,汪汪地,其实并无恶意地吠着。一个中年的奥巴桑叫住了狗。“多西,哼,多西。” 奥巴桑日本风地斥责着她的爱犬,然后用日语说欢迎。“好久没有光临了。” 奥巴桑说。刘小玲听见林荣平要了一间房间,看见他走向阳台的台阶。她回过头,为自己的杯子添了一点啤酒。然后他抬起头,默默地瞭望着台北的灯火。

他在她的身旁坐下。她把啤酒杯推给他,他握住杯子,静静地看着逐渐崩塌着的泡沫。月亮升得很高。她把放在皮包约莫三天的Dunhill衔在她的嘴上。他为她点火。瓦斯打火机的火焰照着她那多肉的、柔嫩的唇。他开始慢慢地喝着啤酒。

“也许我另外给你找事,”他终于说,“下礼拜我到青商会去,问问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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