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奥秘
作者: 孙绍振讲几句开场白吧。走进这个讲堂,颇为感慨,回想第一次讲座,那时候不在这里,在南京城里东南大学老校区。绝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是2001年。我途经南京,就随便讲了一下,以后,没想到就被你们“揪”住了(笑声),想逃也逃不掉。当然,去年我溜掉了一次,人已经到了南京,你们老师以为一定会来吹一两次,但是,因为家里有事,就来个不翼而飞。打招呼?你们不同意。除此之外,一年大约两讲,一连讲了十几年。别的专家,把他的学术精华讲一下,都只讲一次。我为什么连讲十几年呢?第一个原因,是你们大家都很爱我。男同学爱我(笑声)。女同学当然也爱,但是,大多数是含蓄的(大笑声),当然,不是爱情的爱,也不是暗恋,只是有种心照不宣,心有灵犀的感觉(大笑声)。第二个原因,是我觉得,在贵校发挥特别好,比在我们福建师范大学好, 比在北京大学讲得更好(鼓掌声)。因为演讲的效果不仅取决于演讲者,它不是写文章,写文章就是凭作者的水平,而演讲是互动交流,是一种生成的过程,互相鼓舞,形成一种共同创造的氛围。听众跟演讲者要有同样的水平。我到你们这里,每次讲座,都有一种旗鼓相当、棋逢对手的感觉,如果讲座成功,不仅归功于我,同时也要归功于东南大学的同学。
当然,每年来讲,压力很大,你们期望值很高,每一次都要讲得不一样。为什么呢?你们领导方面,特别是陆挺老师每次都录像记录,把文字整理好,让我改一下,就出了书了,第一本叫《演说经典之美》,稀里糊涂地到教育部还得了一个什么三等奖,教育部本来都是奖学术著作嘛。因为其中讲鲁迅的被《新华文摘》,还有你们《新华日报》等等地转载,意外赚了价值好几万块的银子呢(笑声)。其实,这个奖金应该和你们平分,特别是记录整理的蒋烨林小女士,今天她也来了。感谢她,请为她鼓掌(掌声)。
在你们这里讲,自我感觉越来越好,感到演讲应该是一个独特的散文文体,所以我每次讲,都是很用心的,要讲出一点学问,一点散文独创感来。
准备很认真,当然是好的,但太认真,却是不好的。美国的卡耐基演讲术主张,演讲一定要准备,但,又不要完全准备,准备得太好,眼睛盯着讲稿,目中无人,那是很讨人嫌的。我这个人讲起来,随意即兴,率性骂骂权威,你们就给我鼓掌,我就更自由,有时也骂骂自己,你们就欢呼。哪怕是讲错了,你们给我纠正,我也给你们鼓掌,那真正人生一大享受。(欢笑声,掌声)太认真写稿子来念,就有点傻样。
当然,也不能随意乱讲,要有学问做底子的。随便乱讲会出岔子的,闹笑话的。
最近中央电视台搞了一个《中国诗词大会》,你们都看了?一些年轻人,非专业的人士,对古典诗词背诵的流畅,反应的速度,让我叹为观止,也让我非常惭愧,比他们差太远了。可是,我看了几集以后啊,我的感觉起了根本的变化。听那个专家、大专家啦,还有美丽的主持人董卿的话,就感到自己还怪不错的啊,比他们还强一点啊。中华民族的伟大的诗歌传统有那么深厚的群众基础,而我们的专家居然却有些“菜”。第一场是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导演的构思是:让一位女士,用沙来画一幅画,再让参赛的人来猜这是哪一首诗。那画是远处有山、白云,隐隐约约的房子,近处呢,有一辆车停在那里,边上有一些树,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百分之九十几的人都知道这是杜牧的《山行》。这个时候我就感觉到中央电视台太丢脸了,“停车坐爱枫林晚”是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枫树吗?我看到你们有人摇头了。大错!“坐”是“因为”的意思,不是“坐”在那里的意思,这在中学生都是常识。诗的立意是,诗人把车子停下来,是因为看到枫林在晚霞的夕照下,颜色鲜艳到比春天的花还美丽。这个错专家没有看出来,观众也可能忽略过去了。可是,唉,那专家是搞历史的,通俗地讲《史记》讲成文化明星了。本来不懂诗,不讲也没有他的事。但是,他可能觉得好久没有讲话,感到寂寞啦。他以为中国古典诗歌是很简单的,就即兴讲起来,就说:这首诗啊很好啊,中国诗人对时令转换、季节的流逝是特别敏感的,所以对于秋天有一种悲凉的感觉。体现了中国诗歌悲秋的传统。我一听,就吃了一惊。接着央视的头牌主持人——美丽的董卿女士,也不动脑筋跟着说:“是啊,中国人啊,看到秋天就非常悲凉啊。生命暂短啊,这种主题啊,到今天都在撼动着我们。”这实在是太离谱了。秋天的枫叶,被霜打了,比春天的花朵还鲜艳,这是表现悲凉的情感吗?是悲秋吗?这明明是歌颂秋天比春天还美啊。他们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他们怎么这么勇敢啊。当然,中国诗歌的确有悲秋的传统,从宋玉开始“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到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是悲秋啊。但是,中国古典诗歌不仅有悲秋的传统,也有颂秋的传统,刘禹锡就特意唱过反调: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他就反对“逢秋悲寂寥”,偏偏强调秋天是很明净的,爽朗的,秋气是很昂扬的,因而成了经典名篇。中国的古典诗歌非常伟大,但是中国有些专家实在非常渺小。真是无知者无畏,勇敢到当着13亿人面前信口胡柴。尤其是董卿女士,她本来是我的“梦中情人”(大笑声),她一讲话我就觉得:“啊呀,糟糕!”她和那位教授缺乏一个最基本的观念,古典诗歌写的景物,并非绝对是客观的景象,更重要的是诗人主观的心情。当诗人心情昂扬的时候,秋天就不是悲凉的,而是昂扬的。
如果光是中央电视台出一次丑,那我就没有必要在这里说了,做人要厚道一点嘛,是吧?但是我非讲不可。为什么呢?不仅中央电视台啊,北京大学中文系啊,我的母校啊,古典文学的头牌教授,头发比我都白了,他也犯同类的错误。
我到你们这边来,讲了十几年,收获很大,收获了两本书啊,马上要出第三本了,当然也有损失啊,我本来一头黑发,现在头上的头发屈指可数啦。(笑声)但是,我更大的收获是什么?是艺术感觉,越讲越敏锐了。轻轻松松就能发现权威教授在艺术上的荒谬。
有一首唐诗,收在中学语文课本里面,贺知章的《咏柳》: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北京大学中文系有个大牌教授专门研究中国古典诗歌,唐诗是他的专业,写了一篇《〈咏柳〉赏析》。这首诗好在哪里呢?“碧玉妆成一树高”,是总体的印象,碧绿碧绿的。第二句呢?“万条垂下绿丝绦”,就具体写出柳丝非常茂密。好在哪里?请听:好在,“最能表现柳树的特征”了。诸位,你们用自己的头脑想想,这个论断对不对?他懂不懂诗?你们不敢怀疑权威。我再问一句你们就开窍了。诗以什么动人?(同学答“以情动人”)对啦!他说这个诗的好处是最能表现柳树的特征,而你们说是最能表现诗人的感情,这两种观念,一种是客观反映,一种是主体表现。古典诗歌就是抒情的,抒发诗人的感情的。你们都对了,教授错了。教授犯了一个根本的错误。表现柳树的特征很准确,那是什么?说明文啊,美的,艺术的,不朽的,它就是真实的,就是客观真实的,这是机械唯物论。
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它是不是客观对象的描摹呢?
这里面有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当诗人仅仅准确写秋天的枫叶,写春天的柳树的时候,能不能动人呢?你们都说了,诗应该以情动人,以人的感情来动人,光写柳树和枫叶是不能动人的。那就是产生一个问题,柳树是柳树,我的感情是我的感情,两个东西不是一回事,我说在诗歌里要变成一回事,怎么办呢?
我们来看,这里的柳树的意象,它当然,是有柳的一些特征的,比如,它是碧绿的,柳条是茂密的,是真实的。但是光是这样真实,并不能动人,因为没有诗人的感情。你们说“以情动人”,客观对象的特征跟我的感情没有关系,就不能动人。要让它动人,就得让诗人的感情突显出来。但是,这是两个东西啊,一个是客观的,一个是主观的,互不相干的。要动人就得把柳树的特征和诗人情感变成一个东西。这就要突破柳树的客观特征,让它带上诗人的感情特征。我要歌颂它是美的,光是碧绿,太平淡了,草也是绿的嘛。不够美,还要让它很美,让它变成玉,光是柳条茂密,也不够美,让它变成丝织品。这样就更美了,就带上诗意了。但是,不是玉,要说它是玉,不是丝织品硬要说它是丝织品,这是真实的吗?不是的。是假定的,是虚拟的,想象的,以贵重的物来表现贵重的感情。
这里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要以情动人,就不能仅仅是客观的真,同时还要主观的假,这在理论上叫作想象。以情动人,是要通过想象的。
在想象中,客观特征和主体特征达到了统一。此时呈现的客体形态不再是纯客观的,而是主客体的统一,因而柳树不再是细节,而是意象。在意象中,客体和主体不是半斤八两的,而是主体情感起主导作用的。所以不说以描写准确动人,而是以情动人。
我觉得它是悲凉的它就是悲凉的,我觉得它是欢快的就是欢快的。客观对象的性质因我的感情而决定。这里有三个要素:一个要素客观的,一个要素主观的,一个要素是想象的。这叫什么?真假互补、虚实相生。正如(清)黄生所说:“极世间痴绝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谓诗思。以无为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1]这个柳树它有真的一面,但是也有假的一面。“二月春风似剪刀”,不是剪刀,我要说它是剪刀。所以不能用客观的对象真不真的观念而要用想象来评判诗的好坏。杜牧有一首诗叫《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写出来几百年以后,中国人很有意思的,为了一句诗为了一个字会争论几百年几千年。过了几百年,到了明朝有一位状元,他提出疑问:“‘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八)其实,杨慎这个说法,漏洞很多,同为明朝的周珽就指出杨慎说话顾头不顾尾:“十里之内,又焉能容得四百八十寺?”(《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五十八)过了几百年到了清朝,有个何文焕先生说:“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这个反诘,是很机智的。接着他说:“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诗家善立题者也。”(何文焕《历代诗话考索》)这个说法,就反驳部分来说,是很精彩的。但是,就正面立论说,并不到位。还是有点拘泥于写江南春色之盛。这里最根本的问题,就是诗人觉得千里江南,只看到花卉,只听到鸟叫。好像什么庄稼也不种似的。这不是实,而是他的感情冲击想象,使感知发生了变异,让它变得美,变成诗。
我们在此得出第一个结论:诗不是对景物和人物的描写,而是构成意象。意象是主观情感和客观对象在想象、假定中的统一。统一就好比化学中的化合,化合的结果就使得感知发生了变异。例如,氢和氧,本来是自燃和助燃的,化合的结果变成了水,反而具有灭火的功能。据此,意象的性质、形态、性状,由什么决定?固然离不开对象的特征,比如说柳树是绿的,柳丝是茂密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它的形态和性质由诗人的感情决定。马致远的《天净沙》写了枯藤、老树,为什么一定是“昏鸦”?写了古道、西风,为什么一定写“瘦马”?写这一些,为什么一定要“夕阳西下”?旭日朝霞不行吗?不行,因为它的性质是由“断肠人在天涯”决定的。
诗人的想象是很自由的,让它变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
这在我国古典诗歌理论里有一个很精彩的理论,就是“诗酒文饭”之说。从方法论上讲,我国古典诗话词话家,不同于西方理论家孤立地概括诗歌语言的特点,而是把诗歌放在与散文的比较中进行分析。十七世纪的诗话家吴乔(1611~1695),在《答万季野诗问》中这样说:
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啖饭则饱,可以养生,可以尽年, 为人事之正道;饮酒则醉,忧者以乐,喜者以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