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斋茶话
作者: 钟兆云在福建听到“全肉宴”,请别误会,那是武夷岩茶的几款肉桂,此“肉”非彼肉。我领教过“全肉宴”,知其诸“肉”:牛肉——牛栏坑肉桂,马肉——马头岩肉桂,猪肉——竹窠肉桂,燕肉——燕子窠肉桂,虎肉——虎啸岩肉桂,狮肉——青狮岩肉桂,猫肉——猫耳石肉桂,龙肉——九龙窠肉桂,羊肉——三仰峰肉桂……外行听闻得有点莫名其妙,偏偏匪夷所思还有心头肉——天心岩肉桂、鬼肉——鬼洞肉桂,等等。
吃着这些“肉”,我除了回归到茶,还由此及彼略知皮毛地了解到它的前世今生。
从苦荼到贡茶
人类从大自然那里获得的第一口茶一派苦涩。
文字记载表明,中华先祖三千年前已开始栽培和利用茶树。据说为周公所著的《尔雅》在“释木”一节就提到野生大茶树:“槚,苦荼也。”据既有说法,全国已在十余个省市区发现近两百处野生古茶树,云南镇沅一株树龄长达两千余年,如此神树让人叹为观止。
茶作为一种饮料,在中国历史上早已有之,具体起源则众说纷纭。后人多依唐代“茶仙”陆羽《茶经》所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茶经》中提及《神农食经》如是称饮茶之效:“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华佗《食论》则云“苦茶久食,益意思”,意谓长期饮茶,有益于思考。
神农以茶为饮,源于曾以茶解毒,此类上古神话故事,我小时就曾听爱喝茶爱看书的父亲津津乐道过。
话说一天,神农忽感舌麻口干、胸闷气急,肚子也极不舒服,透过自己水晶般透亮的肚皮,肠胃中出现的一块块黑斑被看得透彻。他情急之下,就把一种开白花的常青树树叶咀嚼吞食,只觉叶汁在肚里游动,所经之处黑斑渐消,肚子舒服了,整个人也恢复如初。神农意识到,舌麻和黑斑是自己中毒的表现,而这种树叶具有解毒特效,其叶汁进肚后,犹如巡逻兵一样一路巡查并解决问题,遂形象地称之为“查”,再之后渐渐演变为“茶”字。
名列三皇并有农神、药神之称的神农,在一团混沌状的世界不断开发利用自然万物,哪怕牺牲自己也要带领人类走出鸿蒙愚昧,其社会地位尊崇,自古就有超高人气,《神农本草》载其“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避就”,后人当然最愿意把茶的发明权归于他。查《本草衍义》,如是记之:“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即便是姑妄听之,也可知茶的最早发现与利用,与药用分不开。西汉壶居士在《食忌》中说:“苦茶久食,羽化。”晋代著名学者郭璞为《尔雅》注解云:“(茶)树小似栀子,冬生叶,可煮羹饮。今呼早取为茶,晚取为茗,或一曰荈,蜀人名之苦荼。”南朝齐梁时期有“山中宰相”之称的炼丹家、医学家陶弘景,堪称道家中最著名的茶人,其《杂录》言及:“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林林总总,莫不说明茶药之联系。
茶一进入中国人的生活,便不再离场,日益激发起对它的探索兴趣,并从未一劳永逸。人类的脑回路愈是丰富,茶的内容也愈是渊博,从最初的药用发展到日常必备饮品,进而成为传统文化中的那一份风雅颂,所延伸出来的魅惑和作用超乎想象。
周公时代,茶已是诸侯常规贡品,茶的利用也已相当成熟和普及。但先秦之前的古籍还没有出现“茶”字,只用“荼”字。荼为苦药,亦当“茶”字用,因此最初称茶为“苦荼”,另外还有茗、荈等称呼。同为饮品,茶比酒要晚来得多,遇上酒后便你侬我侬纠缠不清,《广雅》有记:“其饮,醒酒,令人不眠。”试设一个场面,离开陆羽的年代,如果几位茶友边喝茶边穷究中国饮茶的起源,那可真要让人醉了,不眠倒是其次。
我就有个说出来可能招人“醉”、幼稚得让自己“不眠”之事。
少时土生土长于乡野,屋后山坡既有茶树,又见父亲土法制茶,我以苦茶当饮料一久,生情不说,对此物还相悦起来。高中时竟根据阅读中习惯做的资料卡片,搜肠刮肚整理了一篇不足千字的《饮茶小话》,发表在创刊不久的《福州晚报》上。
此文的写就和问世,最大的功效是激发了我对茶史保持持续的兴趣,因而算是比同龄人早先知晓了一些有趣的人、事,把之收入十六岁时编就而后终究付之一炬的《青年文史知识日读》书稿,在开卷有益的课外阅读中快乐了许久。
比如,高中时代我就知道,西汉时我国已有较为可靠的茶学文献,其依据是汉宣帝年间王褒撰有《僮约》。全文从“舍中有客”写起,虽只有百来字,却将主人“提壶行酤,汲水作哺,涤杯整案”的饮茶习俗,“烹茶尽具”“武阳买荼”的情况娓娓道来,可见茶在西汉已成为社会日常饮食的一环,且为待客的礼数。
少时读《三国志》,《吴书·韦曜传》让人眼前一亮:东吴沉溺酒色的末代王侯孙皓喜举酒宴,对入席不满七升的臣下“皆浇灌取尽”,常常喝到月至中天才罢休,却对酒量甚浅一饮辄醉的韦曜格外开恩,特许他以茶当酒。我琢磨算是在史书中找到了当今社会“以茶代酒”这惯常做法的源头,也透过纸背,确信三国时期的江南一带饮茶已蔚然成风。福建(时称建安郡,也称“七闽”)时属东吴治地,官员百姓也该有此好。
好一段,我不知茶何以又被称为“荈”。无故乱翻咏茶名篇时,自然就从西晋杜育的《荈赋》里找到答案。此文惜墨如金,堪称字字珠玑,句句溢出茶香:“灵山惟岳,奇产所钟。瞻彼卷阿,实曰夕阳。厥生荈草,弥谷被岗。承丰壤之滋润,受甘露之霄降。月惟初秋,农功少休;结偶同旅,是采是求。水则岷方之注,挹彼清流;器择陶简,出自东瓯;酌之以匏,取式公刘。惟兹初成,沫沉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若乃淳染真辰,色绩青霜;氤氲馨香,白黄若虚。调神和内,倦解慵除。”
此赋场面感极强,不仅描绘了秋日结伴同游茶山观赏茶农采茶、制茶而后品茗的情境,还记下了茶叶生长的规模和环境、秋茶采摘、煎茶用水、盛茶用具选择等要点,呈现了茶汤初成的秀丽——粗“沫”下沉,精“华”上浮,美如积雪,灿若春花,特别是抒发了饮后精神世界之享受,自然是神清气爽,困倦顿消,慵懒尽除,能让后人感同身受。
这些记录、体验和感悟,清和、淡雅、秀美,均是人类见于文字第一次,因而后世将《荈赋》称为我国也是世界上第一篇茶文。天才的杜育虽不过三十便英年早逝,却因此篇而顺理成章地摘得了茶文化祖师爷的桂冠。与佛印和尚联手炮制过“茶,上茶,上好茶”著名段子、写过众多咏茶诗文的苏东坡,就曾作诗《寄周安孺茶》赞美杜育的首创之功:“赋咏谁最先,厥传惟杜育。唐人未知好,论著始于陆。”认为杜育之功大于唐代那个无人不晓的陆羽。想来东坡也知道,陆羽自己亦推崇杜育,从其《茶经》三引杜赋可知受其影响之大。
东晋大将军桓温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让我对此武夫颇有些兴趣,进而知其招待宾客,常是略备酒菜,而主要以茶相待。此事有记于《晋书》,以显其“性俭”。后来我看身为驸马的桓温手握重兵后专擅朝政,知其“每宴惟下七奠,拌茶果而已”极可能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假象,但想到那个皇家王族荒淫无耻、竞相斗奢比富的极其糟糕的晋代,又觉此举当初属于清流,还是有矫正时弊的积极作用,且符合茶饮之德。只是我可以肯定,桓温出征回朝时所说“如此”之树,绝非茶树。
有唐一代,种茶业蓬勃兴起,茶叶产地遍及云南、四川、湖南、江西、福建、广东和安徽等地,朝廷还设立了专用的皇家贡茶院,征收茶叶交易税。唐时周边民族、藩属国也纷纷爱茶,朝廷遂又大建茶马贸易之路。江西的浮梁是当时著名的茶叶集散中心之一,白居易《琵琶行》有“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之句,指的就是此地。饮茶之风由南至北铺开在唐代辽阔的大地,贵族社会和文人雅士品茶论茶成为一种爱好,陆羽应运而生,开始较为系统地对茶的起源、性质及产地、饮茶历史、制茶和饮茶之法乃至茶具等进行专门研究,一卷《茶经》乃成为世界上最早传世的茶学名著,他也因而在宋朝以后尊享“茶圣”之位。宋代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 云:“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春茶。”
陆羽在盛唐祭出的“茶经”,前所未有地将茶饮提升到了精神层面,带着唐人的饮茶境界进一步升华。与陆羽同时期的著名官员诗人顾况处身那个盛大的历史现象,不负历史之望,以神来之笔留下华章《茶赋》:
稽天地之不平兮,兰何为兮早秀,菊何为兮迟荣?皇天既孕此灵物兮,厚地复糅之而萌。惜下国之偏多,嗟上林之不生。
至如罗玳筵,展瑶席,凝藻思,开灵液,赐名臣,留上客。谷莺啭,宫女颦,泛浓华,漱芳津,出恒品,先众珍。君门九重,圣寿万春,此茶上达于天子也;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寐。杏树桃花之深洞,竹林草堂之古寺。乘槎海上来,飞锡云中至,此茶下被于幽人也。
《雅》曰:“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可怜翠涧阴,中有碧泉流。舒铁如金之鼎,越泥似玉之瓯。轻烟细沫霭然浮,爽气淡烟风雨秋。梦里还钱,怀中赠橘,虽神秘而焉求。
爱茶至深、有茶可饮的诗人,竟不留恋“君门九重”,也不羡慕鬼神助力富贵(如传说中陈务之妻因奠茶而得赠钱、秦精因采茶而获赠橘),其蔑视权贵、遁世离群的情志可谓彻底。他如此刻意地为茶作赋,不明之人还以为是奉诏或营私而为,只有知音才知他是以茶之特性,来寄喻自己恬淡悦己、宁静致远的人生境界。
我读高中时,秉着对文史的热爱,整理过一篇关于封建帝王选美之文,在中山大学主办的《历史大观园》发表,文中提到顾况被后人称为“红叶传情”成语由来的诗句:“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而后再读到其功夫独运、文采粲然之《茶赋》,我便大胆想象,当年顾况眼前从宫女所居上阳宫水道流向下水池的红叶,虽非茶叶,也可能是他心中和《茶赋》文中神秘而求的“桃杏”。再乱翻古书,不成此事果然被传是诗人亲身经历、以诗唱和而后喜结良缘的佳话轶事。我年轻时到洛阳,欲求其真不得,却到底管窥到了诗人何以借茶借红叶咏事抒怀,又何以被贬、何以隐居的衷肠,也算是穿越到了他的时空,身临其境般地享受了一回盛唐茶事的雅致与华美。
唐时茶文化氛围日渐浓厚中,竟与莫测高深的“道”气连在了一起。唐代《封氏闻见记》称:“茶道大兴。王公朝士无不饮者。”唐代江南高僧皎然在《饮茶歌诮崔石使君》一诗亦隐“茶道”之说,诗云:“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能如是说道,皎然亦得道也。“茶道”之词虽非创自陆羽,却又“道法”其人其《茶经》。陆羽躬身种茶,首创饼茶炙烤、“三沸”煮饮法,皓首穷经著《茶经》,对茶的品饮还侧重精神享受,如此“茶圣”自然是“茶道”的奠基者。
世上植物,为什么唯有中国茶能成“道”行——道在茶中行?只能是“道可道,非常道”“‘茗’可‘茗’,非常‘茗’”了。
到了元明清,饮茶更是“飞入寻常百姓家”了。元曲《玉壶春》有这样的话:“早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足以说明茶在元代日常生活中所占地位。颇有意趣的是,除了下里巴人的接地气,茶另外还有一个“琴棋书画诗酒茶”的组合,登的是阳春白雪大雅之堂,并借由它悟出禅意。明代神医李时珍著《本草纲目》,论茶甚详,分释名、集解、茶、茶子四部,对茶树生态、各地茶产、栽培方法等均有记述,对茶的药理作用也记之详细。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认为茶有清火去疾功能的李时珍,自曝“每饮新茗,必至数碗”,想来他出门旅游时,也必携带几款中意之茶吧。明朝郑和七下西洋,向世界出口了多少中国茶,无从考证。也是在明朝,取缔了紧压茶,散茶跻身主流,而且炒青法完善,算是开启了现代意义的饮茶模式。清朝乾隆皇帝爱新觉罗·弘历一生作诗无数,诗中常可见到茶影,如《冬夜煎茶》云:“更深何物可浇书,不用香醅用苦茗。建城杂进土贡茶,一一有味须自领。就中武夷品最佳,气味清和兼骨鲠……清香至味本天然,咀嚼回甘趣逾永……饮罢长歌逸头谊,举首窗前月移影。”乾隆爱茶和深受汉文化影响都是不争的史实,也兴许是在六下江南时混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茶友呢,随身总带有上好的散茶。光绪朝的诗人兼茶人闵钧曾作《市茶》一诗:“交易年年马与茶,利夷还复利中华。岂知圣主包容量,不为葡萄入汉家。”从中可知彼时中国对外茶业的贸易情况。我曾一次次站在福州台江的中洲岛,想象明清时那里面向大海的茶叶贸易之热闹景象,中洲岛一度是中国茶叶市场的集散中心,出口之茶三分天下有其一。中洲岛的没落亦在清朝,西方列强眼见清朝仅茶叶一项就造成与彼贸易顺差,羡慕嫉妒恨中,乃以贩卖鸦片及开拓印度茶园等方式进行非正常贸易,清朝一败再败,茶行一落千丈,中华大地陷入长时间动荡。
茶饮能征服人心、风靡世界、招来斗争,真有它挡不住的诱惑和波诡云谲的风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