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香·生命的引渡
作者: 简福海(中国北京)林徽因(1904—1955),福建福州人,原名徽音,生于杭州。
林徽因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主要设计者、清华大学建筑学院的创建者之一,与其夫梁思成被并视为“现代中国建筑学的创始人”;著名作家,享誉民国文坛,与冰心、庐隐并称“福州三大才女”。被胡适先生誉为“中国一代才女”。
林徽因家系福州望族,世居福州南后街,后迁三坊七巷衣锦坊、塔巷。
1
都说痛感是记忆的标签,可是,林徽因很少借由回忆的长篙,向童年漫溯,更不曾以文字去招安——或许,在海阔云遥的羁旅中,内心残旧的隐痛,早已淡远成一抹若有若无的山痕水影。
霞光浮动的熏风中,蛙声渐渐熄灭了,天空是辽阔的湛蓝。被露水滤过的鸟鸣,一声声悬挂在酣梦乍醒的榕梢……
1911年,初夏,云罗伞盖的福州城。一袭长衫的清瘦男子,孤身拎着铜制的香炉,路过一蓬又一蓬榕影,疾步迈向朱紫坊的麻王庙。
镜头中的这个人,叫林长民,他正走在替女儿林徽因还愿的路上。半城树色半城烟霞,澹荡成一名香客转山转水转时运的意境。
此前一年,林徽因出水痘,林长民曾到这座古庙为女儿祈福——水痘凶险,医术无招,人间的寄望只能转至云端。他曾那样虔诚地跪在南宋得道成仙的良医麻王爷面前,持香祈愿。轻轻的诵念在烛火跳跃中结成灯花,袅袅升腾的烟雾,引渡着秘不可触的苦难和赤诚。
对于父亲祈神庇佑之事,林徽因大抵是未知的。因为,在她的回忆文章中并无相关记述,提到的,仅是自己6岁时得过水痘,家乡唤水痘作“水珠”。
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
林徽因当时寓居杭州,父亲则在福州办学。群山意味着阻拦,江河象征着屏障,缠绕心头的牵念在山迢水远间难以抵达。再往后,兴许被庞杂的生活悄然覆盖,竟至遗忘……所以,林长民自始至终不曾对女儿言说。
然而,这枚温情荡漾的故事,深镌于麻王庙的香炉。拨去层层香灰,炉底“辛亥蒲月 林长民立”的字样鲜活如初。
这是我们穿过一百多个夏天截获的密码:林徽因的背后凝聚着父亲爱怜的目光。
端详刀笔郑重的这几粒文字,父亲的慈爱宛在刻痕里莹莹闪动,或者说,香炉长年种养着一片温暖如织的阳光。
相较于父亲的舐犊情深,林徽因对母亲何雪媛则是爱怨交织。母亲靠得这么近,却又离得那么远,在林徽因心里的投影,宛如一个谜。
在世人的印象中,林徽因的母亲何雪媛是个性情骄纵又不通庶务的女子。她不算漂亮、不通文墨、不擅女红、不能持家、不会处事,最重要的是,她没能生养所谓“继承香火”的儿子。这样一个女人,慢慢被边缘化——待林长民再娶,何雪媛被撵到了后院。小徽因也跟着住了过去。
冷房偏院锁着的凄清,林徽因刻骨铭心。偌大的房子,住着橱柜,住着衣裳,住着杯盘烛盏;也住着蚊蝇,住着风雨,住着四时不变的寒凉——说到底,是居住着一个愁云惨淡的女人。
院中的老树,委顿、冷阴,映衬着母亲落寞的背影。
每天,生性活泼的林徽因都要穿过言笑晏晏的前堂,回到阴风飕飕的后院,途经的是犬牙交错的石径,每一步,仿佛都踩在母亲凹凸纵横的痂痕上。苦闷压抑萦绕于心,久久不能排解,到了灯熄声灭的晚上,都化成了枕上泪。那是一堆破碎、潮湿的问号,小小的徽因不明白,后院为什么是空心的海绵,一到家,自己的快乐就被抽吸得一干二净。
都说痛感是记忆的标签,可是,林徽因很少借由回忆的长篙,向童年漫溯,更不曾以文字去招安——或许,在海阔云遥的羁旅中,内心残旧的隐痛,早已淡远成一抹若有若无的山痕水影。不过,隔着十八里路回望,与母亲血脉贯通的梁从诫却颇为感伤:
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姐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
如果说林徽因对这个家庭从无嫌隙,那是文饰,然而,爱来爱去,恨左恨右,靶心似乎可以指向每一个家人,却又好像处处无所着落。幸运的是,家庭遭遇在林徽因心田上犁出了沟壑,她放下了,便又迎来了一春。
这些爱恨交织的成长岁月,赋予林徽因细腻与坚韧,在她心底,搭建出一座既柔软又坚固的心桥。这座桥,通向每一个绯红的黎明,一步一步,构成了关于成长的引渡。
你看,正是在那些雨脚如麻的踉跄和蹒跚里,林徽因以木秀于林、堆高于岸的早慧,获取了更多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母亲的失落,替母亲挣回了面子。林徽因六七岁时,便能替家人代笔书信,寄给在外打拼的父亲。十三四岁时,父亲曾来信夸赞她:“我不在家,汝能为我照应一切,我甚喜……”林徽因在信上旁批:
民国七年爹爹赴日,家人仍寓南府口织女桥,徽自信能担任编字画目录。及爹爹归取阅,以为不适用,颇暗惭。
匀匀小楷,端美宁和;浅浅絮语,言之有物。
连贯的语义、通达的心境、深彻的感悟,与父亲的关切瞩望遥相照应,全然一个成人的心思和功力。
就这样,林徽因似乎不曾经历撒娇承欢的童蒙时代,便跳跃式地蹿入成年的深海,无师自通,却又无可奈何。这是那个特殊时代,许多孩童纷乱中极速成长的剪影。林徽因所不同的是,才华让她拥有了另一条救赎的路。
异国知己费慰梅曾为林徽因愤愤不平,“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
因为懂得,所以珍惜。这样的知己,是大漠孤泉、沧海遗珠,拥有一个已足够。
2
船,推开碧波,那是一剪悲欢;鸥,衔来白云,那是一缕离愁。波帆,云影,岸上挥别的手势,在林徽因的秋水双眸里,渐渐模糊成远行者的日暮乡关。
冷热交替中,时光一笑而过。
不久之后,祖父去世,同父异母的弟妹尚小,父亲依然在外奔波,一家老小在北京、天津等地多次迁居。多舛的命途、动荡的生活以及琐碎的家常如此残酷地摆在眼前,犹如沉重的枷锁,将外表纤弱的林徽因层层禁锢。
纵然现实折磨她,苦难藐视她,却也桎梏不了她自由的意志和坚定的灵魂,内心早已磨砺成金的林徽因是如此铁骨铮铮。她面带微笑,不慌不忙赶赴生命的行程:不向命运低头,不向梦想摇头,每一天每一步,一定要比一个人更好,那个人,便是现在的自己。
照顾母亲和二娘,照看弟妹,打点搬家行装,联系运载车辆……样样要拿主意,桩桩得见行动,林徽因渐成家里的主心骨,一个人活成千军万马的样子,以瘦弱之躯扛起玄黄未定的乱世里飘飘摇摇的家。
及至中学毕业,她的人生像从嶙峋的山岗,纵身跃下缓坡,走向水草丰美的平原。仿佛,上天曾经欠下母亲的才华与厚爱,就此加倍转偿给她。她万分珍惜这生命中来之不易的阳面,像一株桃树,春风来了,便摇曳出满树霞彩,忘却了那些雪打霜欺,抑或将其消解成雨露涓滴。
1920年那莺飞草长的春天,山光水色烂漫得像童话,二八年华的林徽因开始随同父亲游历欧洲。父女俩拎着行李启程南下,在北京的站台与胡适、张慰慈等依依惜别。数天之后徙达上海,登上前往法国的邮轮,开启了异国之旅。告别上海那天是4月1日,黄浦江岸留下了张元济、高梦旦、李拔可等名流挥手相送的身影。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但见烟波江上使人愁。
船,推开碧波,那是一剪悲欢;鸥,衔来白云,那是一缕离愁。波帆,云影,岸上挥别的手势,在林徽因的秋水双眸里,渐渐模糊成远行者的日暮乡关。
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
“万物万事,一落此君之眼,无不涣然”的林长民,对女儿的随行安排,显然深藏一番苦心和黾勉。
历尽千帆,漂洋过海;跃入人海,风雨灿烂。从法国到英国,再到欧洲大陆,那是一段紧凑而宽和、激越而淡然、迢远而新奇、充实而放达的岁月……只有林徽因知道,走过的江海长路,有着怎样的人生奔腾。
她把父亲的叮嘱化成坚实的脚步,收获一路追随着她,眼界日益开阔辽远,青春更加饱满多汁,最重要的是,从中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献身于“把艺术创造与人的日常需要结合在一起”的建筑科学。
一年半后,旅居生涯圆满结束,林徽因告别了异国云彩,也彻底告别了过去的自己。
瀚海中的远眺,高天里的飞翔,终究是人生望境。
3
十年深深浅浅的光阴,且披一肩柔曼的白纱,点洒耳鬓幽香和梨涡浅笑,为山苍水漾的爱情干一杯,沉醉在辽阔的浓烈里,沉湎在恒久的安守中。
时光策马,一晃到了1924年4月。一盏盏梨花,娴静地端捧千年雪,春风伸出小手试探花朵的定力,有一些,禁不住撩拨,雀跃成纸鸢,泊荡在天空的深海里。
花开成锦的世界,可以深欢,可以浅喜,可以踏歌,可以寻梦……
那时,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泰戈尔访问中国,日程满满。徐志摩、林徽因担任翻译,他们用了最美的修辞,似石上清泉,流出一摊晶莹;似林中鸟啁,吟出几许春色。
林徽因还担纲泰翁诗剧《齐特拉》的女主角,原著描画的女主角很美艳,舞台上的扮演者更优雅,“态度音吐,并极佳妙”。那一刻,林徽因被看见的,是丰富的表情、脆利的念白,是肆意飞扬的青春和即将展开的未来,一时间名高天下,吸粉无数。
其中,一个人尤对林徽因着迷,此人便是诗人徐志摩。
他爱得如此无畏,哭得那么痛快,借由诗歌的丝弦,把内心所有的澎湃吟唱给林徽因听。
诗人那一汪千尺心潭,盛下桃花的倒影,再也装不下别的落英。可是,林徽因回馈以缄默——在抒情面前,不是所有人的意志都会丢盔弃甲。林徽因看得清楚,所以不愿坠入。
诗翁泰戈尔在临别之际,若有所思地为林徽因和徐志摩之间的际遇写了一首诗:
天空的蔚蓝
爱上了大地的碧绿
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
唉……
最后一个字,缓缓拖过,分明是佳偶难成的长叹。
他们有不一样的才华,但都一样有才。然而,人海相遇,未必能靠近;靠近的,未必能得到;得到的,未必能守好。
时光缓缓如河,幽暗穿行,林徽因的爱情,几位异性的名字,一直被世人津津乐道。梁思成的包容、徐志摩的热逐、金岳霖的空守……她一直与汹涌的流言并行,弯眉间全是坦荡。
家世故交,爱恨情仇,恋人友人,美貌才华,缤纷寂寞,流言美誉……到底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虚妄?哪些是鲜花,哪些是荆棘?
“梁上君子,林下美人。”在客观的历史写照与冷静的旁观加持下,我夹带一点主观热情,以为梁林二人的结合是灵肉相契、情比金坚的。他们旖旎成诗的爱情,以1918年梁思成造访林家时的惊鸿照影、情愫暗生为开端,历经1923年梁思成遭遇车祸、1924年两人携手留学美国、1925年林长民反奉不幸中流弹身亡等大事,以及梁思成母亲李蕙仙的反对又反对、大姐梁思顺的误解复和解等波折,直至1928年3月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完婚。
十年深深浅浅的光阴,且披一肩柔曼的白纱,点洒耳鬓幽香和梨涡浅笑,为山苍水漾的爱情干一杯,沉醉在辽阔的浓烈里,沉湎在恒久的安守中。
梁思成曾诙谐地对友人说,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这是场中人对共历时光的集萃提纯,是相濡以沫、举案齐眉的如山铁证,是刻于滚滚红尘中的一段至纯至美的箴言。
梁启超对这位儿媳称心称意,在一封信里谐趣写道:
徽因我也很爱她,我常和你妈妈说,又得一个可爱的女儿,老夫眼力不错吧。徽因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