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水浒

作者: 胡菊人

星宿·水流·小说

大自然中的事物,莫不“有机”。坚如顽石、柔若溪流。轻风、崇山,莫不有自存的自然之理。人体的肌肤、天上的星宿、大地川流与森林树木,无不有自成的“有机”序列。此种对大自然的“有机”观念,当中国人民自古老的道家思想中承袭过来了以后,用之于绘画,即成美制;施之于音乐,立生妙音;有用于科学,有成于文学,在诗词、文章、文学批评(《文心雕龙》《诗品》,乃取用自然观),莫不有有机观念的存在。它对中国各方面的文化成就,影响之大、习染之深、浸润之厚,自当引起国际学术界广泛深入的研究与重视。它在科学以及在西方近代观念之辐射,则已由李约瑟指出了。

用之于小说的撰作,把小说当作自存自成的有机世界,《红楼梦》是最成功的。但《水浒传》亦已具备。要之,“人为”的“机械”的“巧合”的“牵强”的“抽象观念”的迹象愈少,则有机自足的成分就愈高,就愈是好小说,在这点上无一部能及《红楼梦》。在文艺批评上,这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看一部作品,是否作者跳出来,将情节、人物,硬生生地撮合安排,使读者看来无头无尾可循寻,便是无机之失。

《水浒传》十七回杨志要夺二龙山安身立命,在山头无端端拼上一头胖大和尚,大打数十回合,原来是鲁智深,为什么如此巧合?这乃是作者乏术,为了要安置鲁智深与杨志,要设一个立足点,但他们怎样能遇上呢?不得不设此巧合之计。诚然,并不是完全无理,因为鲁智深也是要夺那二龙山,恰巧相遇,也说得通,只是有点勉强,不尽合自然之机。反之,《红楼梦》里绝少这样巧合的事,但《水浒传》此段与同期及此后西方数百年间的小说相比,却绝非大瑕疵。

为什么在梁山泊之外,要这两位英雄独占二龙山,为什么不直入《水浒传》?这二龙山后来还有武松入伙。又为什么,同是梁山英雄的朱武、杨春、陈达三人,在书开始时是占据了少华山,不径直地就向梁山泊“回归”“认同”?又为什么在各个山头据点之外,又在全书立了许多山下据点:东溪村的晁盖和石碣村的三阮兄弟、渭州小种经略、十字坡黑店,还有柴进的巨宅,登州、十里牌,所有这些据点,便都是肌理,是组织的一部分,在小说中作用非常大。用有机观来看,它们就像天空星宿在纵横系列的线索之中,一丛丛的星座,似江河横直相间里的湖泊沼泽,作用是读书中的人和事自然的相通相连。

偶然的与自然的

凡是“肌理”细致的小说,作者不得不逼着自己,尽量去“写实”。这里所谓“写实”,不是纯照人生社会现象白描之谓。而是说,任何情节和事件,其发生、进展和结果,都是有“因”有“理”可循,都合于人世事象的。用个普通的话说,就是写得真切,就是令人信服,不会令人有“哪有此事?”“真不真?”之感。

“《水浒传》不说鬼神怪异之事,是它气力过人之处,《西游记》每到弄不来时,便是南海观音救了”,这段金圣叹的批语,有助我们的讨论。《西游记》每到“弄不来”,弄不来就是作者至此无策,给不出一个“顺理成章”的转折来,便借神助与法力,来解开作者无法自解的纠结。也许用《西游记》和《水浒传》比,并不适切,以《红楼梦》来和《三国演义》《水浒传》比,或较适当。由于《西游记》本就是神怪法力的小说,不能这样要求它,其他三书,都讲世间人事,就可以此为标准,来衡断它们的进步性。

我们不能说这部小说也伟大,那部演义也了不起,各有优劣,难分高下,但是我们怎样来定判断的标准呢?“偶然”之事之多寡,便是判评的准则之一了。

“偶然”得可以不重视合不合理。例如在战争中,借东风火烧连环船、孔明借箭、空城计,都是精彩笔墨,但以空城计为最上上,因这完全是心理战,为事理可能发生的。借东风则要借助法力,毕竟令人将信将疑。借箭又稍高一筹,因为算定天文,将有大雾,不必诸葛先生登坛作法也。

《三国演义》的撒豆成兵、呼风唤火之类,仍有不少,而《水浒传》,则大减了。但每读至公孙胜作法,常恨金圣叹删书时,不一并去之,留此赘瘤,在“肌理”上生了病。

话说回来,我们一旦将一百二十回本拿在手上,又觉金圣叹已经将此病医好大半,因为“繁本”多出许多神神怪怪之事,都是作者想不出“策略”“战术”上的制胜之道,“弄不来”的关要处偷懒敷衍而成的。

反之,《红楼梦》就完全没有了。书首的发梦,我们把它当作寓言,像《浮士德》之魔鬼天使一样,借助于文化中的宗教观来解释,《红楼梦》之梦,有佛教“宿命观”的意思,生有前定。除此之外,书中道婆纸人害人,也是社会上确存在的事,不必当神怪解。《红楼梦》每一人物相会分离,悲喜死亡,每一件事之出现和矛盾,都莫不有“因”有“理”,都不是“偶然”而是“自然”的,所以肌理自存。

志怪·历史·现实

《三国演义》一开始,张角就能呼风唤雨,符咒救人;张宝作法,风雪大作,飞沙走石,黑气漫天,滚滚人马,自天而下。后来那左慈又画龙取肝,千里取鲈,杀之不死,能使黑风,群尸起立。《三国演义》事涉神怪者不少,但比之在此前后的神魔志怪小说,已是大进步,迷信色彩减了。至于《水浒传》,宋江梦受天书,发梦自无不妥,真的得了天书,而到了战而不胜,情节弄不转时,又略翻天书而得救,却有“谈何容易”之感。戴宗日行八百里,在没有电报、电话的时代,战争斗智,总得有快捷的情报人员,使千万里外的消息捻指间而得,戴宗此人实不可少,而写得有趣。但他和李逵访公孙胜,独劈罗真人,李逵为黄巾力士所戏一段,却颇为荒唐。以使又有与高廉斗法,那公孙胜,口中念念有词,宝剑一指,反败为胜。

然《水浒传》之比《三国演义》,却又神怪迷信之笔墨大收,尤以金圣叹截去七十回以后,那些撒豆成兵的段落,随之俱去,显得爽利清洁。从七十回以后之神怪情节特盛,可以大致肯定是罗贯中的续貂。由此可见,到了金圣叹的时代,人们的观念已有改变,不再毫无怀疑地接受这些神法怪术,删之不足惜。中国伟大小说,到了《红楼梦》,神怪色彩几乎在书中完全绝足了。那块自出生即衔在嘴里的“玉”,应该与小说其他人物自胎里就带来的“瘸”等视而观,这是作者寄意,人类一生下来就有不可避免的“本能”与“欲求”,有人生必伴的苦痛。发梦的段落,可以从心理矛盾的角度来看,亦借佛家之宿命观(并非道家)以喻人生。绛珠仙草的神话,当为寓言,即《浮士德》的魔鬼天使。所以,自《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可以窥见人们观念进步的脉络,神怪色彩减少,表示“理性”色彩相应而增,亦显示愈来愈“现实化”“人间化”“现世化”。与早期的神魔志怪摆在一起看,更可为证。

写神怪、写历史,到写现世人生,不必斩钉截铁地说必有先后。但今天我们读《封神榜》,怪夸不入信而趣味萧然,历史小说之《三国演义》《水浒传》自然有味得多。又读《红楼梦》,乃真真实实的“现世”,又觉比湮远年代的古代历史故事更为亲切。而神魔在过去有市场,后来人们观念改变,作家不再写,可见与时俱进,愈进而愈入现世,乃为文学的途径。到后来,谴责小说出现,就更是活生生的当下世界。这不必与西方的宗教故事、英雄传奇、浪漫爱情、社会写实那种进程视为完全相同的发展,但现实化、人间化、社会化,似乎并无大异。

九命与一命

人说“猫有九命”,乃是猫的生存力特强,九死而不死,在生理上是有根据的。只是有些小说,里面的人物,千次万次不死,都在临死的紧要关头,给解救了。《西游记》《封神榜》之类,属神怪小说,原无大伤,作者特逞其架空乱想之才,读者亦不要求情节是否合理,与《水浒传》《红楼梦》自不必同时而论。

从《水浒传》的肌脉理路看,乃是经过作者精心设计的小说。正是金圣叹说的“章有章法、句有句法”。“法”者,有组织之纹理也。不过,在某些关节眼上,仍存在着过分“巧合”的地方,又在某些重大的人物事件转折上,给不出合适的理由。

宋江是“人”,不是“猫”,但像“猫”一样有九命,临危而不死,一而再、再而三,故无多少合理精彩之笔,来给出他所以脱险的理由。其中大概以杀阎婆惜之后,躲在地窖,以及题反诗后被捕至劫法场得救,较为合理,但在九天玄女庙之死里逃生,却又属于神异的“招数”。

第三十一回(通俗本三十二回)题曰“锦毛虎义释宋江”,宋江被捉了上山,三个头领要剥了他,取出心肝来醒酒,王矮虎说是“取下这牛子心肝来,造三份醒酒酸辣汤”,那些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水直泼到宋江脸上时,他才叹了口气:“可惜宋江死在这里。”一说“宋江”二字,当然得救。但一次巧合如此,何堪再用?

第三十五回宋江误投李俊、李立兄弟黑店,给麻药迷了,已经把他放到“人肉作房”的“剥人凳”上,李立在门前张望,等伙计回来就开剥,却恰李俊回来,谈起买卖,说是“捉得三个行货”“莫非是黑矮肥胖的人?”,于是又得救了。与前述是大同小异的巧合。

又隔一回宋江再遇难,搭张横、张顺的“贼船”,作者是换了“招数”的,相当有趣,兄弟一个扮乘客,一个做强盗,吓劫过渡客人。做强盗的问宋江和两个公人,“你三个是要吃‘板刀面’,还是要吃‘馄饨’?”描摹尽是生动,不过后来又因知悉原来是宋江,给救了。

同类的例子,其他水浒英雄亦有发生,巧合偶然,使《水浒传》在若干方面,不能脱尽“传奇”本色。诚然,我们可以解说,不如此,又何以显宋江“及时雨”,为天下英雄爱戴?只是,人有一命,猫有九命,严格说来,是有牵强。

有些人只爱《水浒传》不读《红楼梦》,却不知真正伟大的小说在彼不在此。

最先进的特例

《水浒传》的作者,最伤脑筋的事,莫过于将一百零八员英雄好汉,一一介绍出来。一百零八是个大数目,势不能全部都让他们一下出场,怎样定出个先后,极费心思。其次,定出先后了,又如何将他们聚在一起,不能都径直往梁山泊的方向跑,纷纷上山,东南西北天下英雄,像四面八方而来啃骨头的蚂蚁一样,太没意思了。又次,他们为什么要上梁山落寇,每个人都要有个理由,而又要各有分别,将这些问题摆在任何大小说家之前,都得大皱眉头。

《水浒传》与《红楼梦》,最大的分别亦在于此。《红楼梦》是颇合于希腊戏剧之“三一律”的,主要活动都在贾府,在大观园,重要人物都很早就全部出齐。不像《水浒传》,凡是大的情节几乎都不在梁山泊上发生,而是在天下各地,人物则一直到完卷时,仍在出场,如董平、张清。按金圣叹删书标准,人物出齐,书也该完了。

《红楼梦》给人的印象,场景如此鲜明,组织这样严密,描写如此细致,亦在于此。《水浒传》则难得此种效果,甚至不可避免地有松散之感。这是就《红》《水》对比来说,就《三国演义》来比,《水浒传》当然紧凑得多。

不过,放在世界的水平上,《水浒传》的作者是大才。我们只要打开回目一看,便知人物出场的安排,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可惜我们现在对作者的资料,几乎空白,他怎样写出这部书,写了多少年,经过怎样的艰苦,都不知道。编撰这样的大书,总不仅是将现成的故事编编删改而成。

小说与列传的不同,是在于人物和故事彼此关联,共成一个世界。《史记·刺客列传》有小说笔法,却无小说机体,因此严格说不是小说。宋江等人本来也是历史,但是我们不称记述他们事迹的“宣和遗事”为小说,亦无小说的机体。小说要有如真的世界、如真的活动。

人物出场是这个世界、这些活动的最基本的骨干。《水浒传》第一回先交代时代,一个寓言,接着引出王进,从王进引出“九纹龙”,又引出鲁智深,鲁智深又遇了林冲,再接到柴进,柴进介绍他上梁山泊,接上杨志的故事。一个连一个,各有事故,各有情节,彼此如网之相扣,那是第一大段落,写得极不平凡。在世界文化史上,就同时同代的发展言,应该说是“天下独步”的了。西方当然没有这样的小说出现,日本虽早有长篇,但与《水浒传》相比,在这线脉上,又怎定高下?

肌理与引线

《水浒传》这样一部大书,人物和事情又多又杂,让俗手来写,当必东拼西凑,这里一笔,那里一画,像乱涂乌鸦一样的。中国许多“通俗”说部,所以不及《水浒传》,所以不能登“小说艺术”的殿堂,正因无法把这个问题好好处理。

《水浒传》比一般通俗说部为优秀,比《三国演义》和《西游记》诸书为进步,先决的条件不是由于它的题旨和内容。

我们前面已说过,自《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一部比一部取得更重大的成就,乃是“艺术性”愈来愈完美之故。这不是我们现在才有的看法,在清朝已有人这样说,所以人们慨叹,若是金圣叹能及身读到《红楼梦》——“恨不得由圣叹来一评”,是基于“艺术美感”的要求,因为《水浒传》已被金圣叹誉为天下奇书,不知《红楼梦》更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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