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子小姨
作者: 陈永和
我又梦见铃子小姨家着火了。一年中,总有几次,我会梦见她家着火。
火突然间从屋顶蹿出,焰火似抛出大把金星,点燃了漆黑的天空,继而抱成团,充满生气冲向四边,迅速吞没所有的窗框柱子,伴随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天空被照亮了。火焰烧出梦外,朦胧中,它变得金碧辉煌,仿佛所有生命在燃烧,在轰响,在走向毁灭,在辉煌地消亡。
这一刻,转瞬即去的一刻无与伦比,它穿透时空,比任何现存艺术品,绘画雕刻音乐建筑……都绚丽多姿,光彩夺目,更渗透灵魂。
梦,使我更清晰地体悟到白天看不到的一切。
我的身体在战栗。我无法思考,思想、情绪、情感全部被冻结成石,眼前只剩下这美妙绝伦的壮美,燃烧着的生命。这是一场仪式,隆重辉煌的仪式。一个母亲带走一个儿子的仪式。那些美丽的小白圆圈,壁画,精致的小摆设,铃子小姨几十年精心制造出来美的沉淀全都被带走,荡然无存。美销魂荡尽,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大地真干净。
这一切令人窒息。美连同它的死亡。我听到自己身体的声音,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化为碎片,重新组合。
21世纪初最消沉的那些日子,除了给一家中文报纸打点零工,一个星期有一两个白天离开家,其余时间我就窝在家里。家,成了我的死海。我终日浑浑噩噩,基本对外界失去感觉。无论樱花飘雪还是红叶斗秋,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我的一天从读报喝咖啡开始,坐在饭桌前,边喝咖啡边看报纸。咖啡是森喜欢的牌子。哥伦比亚咖啡豆,京都小川公司的产品。报纸是森喜欢的《读卖新闻》。森对咖啡报纸这一类东西很讲究,有许多细微具体的标准。满足了这些标准,他的五官就充填满快感,一天就有了一个美好的开始。但我不。我五官愚木,对这一类事情感觉混沌。它们对我不重要。有,行。没有,也行。我跟森都不得自主,肉体是父母给的。森生来就五官敏感。我生来就五官迟钝。我跟他都得挑着自己的担子走完一生。
报纸上每天都有大事。这里战争,那里死人。天南地北。但都是文字。入眼,退去,像水流了进来,又退出去,不留踪影。
对我,什么重要呢?就不知道了。但好像有,总有什么重要的在遗漏掉,在哪里,藏在什么地方,等着我去发现,找到它们似的。
每天晚上,熄灯躺在床上,看黑暗中的天花板,看偶尔飞进屋的一两只小虫,就想,日子不应该这样过,手抓过去什么也没有留住。但有没有该怎么过的日子呢,就不明白了。只是我不在乎不明白,没有森那种不明白就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换了女友,会说,会来的,该来的总会来的,等着就好。但我,连这种想法也没有。
跟森呢,也从不争论。我们各自生活在不交叉的价值世界里。
比如森认为过了四十岁,人应该对许多事物都形成自己的标准,否则就表明他不成熟。我跟森的观点相反。我认为成熟恰恰是指四十岁后能在许多事物上放弃自己标准的人。我敏感的是另一类事,肉眼看不见,不具形体的东西。都是关于人不关于物的。诸如人的底色,肉身的节奏,底色是否决定灵魂,节奏是否决定行动,美是什么,等等。又比如,森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口头禅是我亲眼看见。可我,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
人,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什么。
这一切都让人沮丧。这些轻轻掠过肌肤的触感,像一杯淡绿色的液体,散乱在心思里,凝结不成块,说是说不出来的。也无法跟人说。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跟人说。于是,就腐烂在肚子里了。
就在这种时候,铃子小姨来了。我后来一直想,这一定是上天要成全我。他把我带到铃子小姨和辰面前,让我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的火灾。让我知道了,人可以那样完美地死去。既然这样,那人就可以更加完美地活着。
那天上午,我正边看报纸边喝咖啡,电话铃响,接起来是婆婆的,声音出奇地干涩,说铃子小姨走了。
铃子小姨走了?我重复着婆婆的话。有时候,需要重复,用重复来确认某种感觉。什么时候?我问。
一阵空白。婆婆没有回答,只说她现在在小姨家,让我转告森一下。
森去上海出差了。我站起来,把话筒从右边手换到左边手。这不是报纸上的死人,何况死的是铃子小姨。
墙上挂着地图。日本趴在中国旁边的海上,看上去跟虫一样。我一眼就看见京都。
铃子小姨是婆婆的小妹。婆婆姐妹四个。婆婆老二,老大春子,老三纯子。前面三个都还活着,现在,死按照它跟时间无关的顺序排列,最小一个最早死了。
我问婆婆铃子小姨家的住址,拿出笔,记在笔记本上。
放下电话时,我微微兴奋起来,决定去铃子小姨家。我想再见一次铃子小姨,她的脸,她的家。这种愿望跳上来时很强烈,突如其来。
我突然明白了,这些年的颓废,跟身边没有死人恐怕有点关系。
我匆匆抓起几件衣服装进小旅行包,从架子上抓了一本三岛由纪夫的书。后来想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怎么偏偏会是三岛。如果不是三岛,后面发生的事或许对我就不会来得那样强烈。
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不知这样去是否合适。但这种冲动来得如此久违,我不想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我赶到东京车站,买了张10点30分往京都去的“愿望号”新干线车票。
庞大的车站挤满了人,喧闹嘈杂。人人行路匆匆。这情景让人心里踏实。喧闹嘈杂仅只表面,人人目的明确,知道自己要去哪,而且知道自己一定能达到目的。很少有比车站更完美的人生所在了。
铃子小姨是我见过最精致的美人。总让我想起瓷器。德化的白瓷。不知是哪个朝代遗留下来的瓷杯。薄到透明,每一丝纹里面都隐藏着无数故事,给人手一碰就破碎的感觉。但恰是这种透明的勾魂,会使人连一口气都不敢轻易吹地珍惜。只能看。眼睛离开了心还留在那里的感觉。
跟年龄没有关系。跟年龄有关系的美,青春的、跳跃的美转瞬即去。能沉淀下来的美才是真美。我看铃子小姨就是这种感觉。纯度极高的女人。
我好奇她的一切。我对美永远贪婪,从小就这样。美人总是那样富有生命力,辗转反复地在人们嘴里流传。我听到了许多关于她的故事。于是我知道了,铃子小姨的美是她爱出来的。她从小就爱美。婆婆的四个姐妹中,小时候她也许并不是最美的。但她最爱美。不是最漂亮的衣服她也总能穿出最漂亮来。这种气度是天生的。姐妹们谁也不像她。她也不像父母。仿佛是她出生的时候神在她额头上画过一笔,使她充满灵气似的。
我当然对她拥有什么样的男人感兴趣。但遗憾家里人谁也没见过他。她去法国留学,一去去了十几年,回来时带着一个儿子和一笔钱。她用这笔钱在京都郊外买地盖了一座房子。据说是她自己设计的。从此就带着儿子住在那里,再也没去过法国了。
车厢里很空,十几个人,彼此座位隔得很开。熟人,总是尽可能离得近点;陌生人,总是尽可能离得远点。我的座位靠窗,旁边是空的。隔着过道,后排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的侧脸让我想起美人山口百惠。她一直看着窗外。我要是男人,会愿意上前跟她搭讪两句的。
我把旅行包放在座位上面的行李架上,坐了下来,打开三岛由纪夫的书想读。
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是一本好书。好书总使人流连忘返。他讲一个美毁灭的故事,惊心动魄。
有点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渗出来,使我读不下三岛的书。有些人就会这样,老是想从你身上溢出来,想跟你对视。就像铃子小姨。其实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森表弟的婚礼上。
我干脆把书放下,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房屋树木街道山。天气很好,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像在享受阳光,但所有东西都转瞬即逝,来不及看清晰就被下一个东西替代了。
那天铃子小姨说过什么了?印象中她穿了件藏青色长连衣裙,戴手套,脖子上一串珍珠项链。我一看见她就想起竹久梦二画里的日本女人。也奇怪,照理我不应该想起竹久梦二的。因为她穿的不是和服。她的三个姐姐都穿和服。但她鹤立鸡群,比她三个姐姐都更像竹久梦二画里的女主人公,更日本。她们站在一起,油跟水混在一起似的,很不和谐。我相信,衣服虽然简单,却可以是一个人全部的故事。
她有什么故事呢?
她脸上是那种有保留却又十分得体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显近在咫尺。风度教养品位,那张脸,那肢体里,什么都有。一切到位,一切完美无缺,连从帽檐里露出来的几撮头发都翘得恰到好处。
我仔细看她,像喝名贵葡萄酒,含一小口在嘴里,让味道慢慢化开。那种葡萄酒一瓶值二十多万人民币。我没喝过,只是想象喝的时候。不可能像喝二锅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只能品。一种敬畏。这,跟钱没关系。
什么东西达到极致,都能让人产生敬畏。
然后那场宴会我就一直注意她。我发现她很奇怪。整场宴会,她坐在席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桌上,一口东西也没吃。
所有人都在吃,为了吃而来。所谓庆祝,就是吃。整个庆祝史就是吃史。吃饱喝足就表达了最深厚的庆贺。我吃了一只大龙虾,一块牛排,和一大堆色彩斑斓的食物,喝了白葡萄酒、红葡萄酒、日本清酒等。总之,充分表达了我对新婚夫妻最深厚的祝贺。
而她,为什么不吃呢?
后来问森。森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或许她不愿意脱掉手套吧?
为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为了完美?
那她可以戴着手套吃呀。
不行。
为什么?
为了完美。
森的话让我更加疑惑了。
后来铃子小姨就谁也不见了。婆婆说类风湿病使铃子小姨身体完全变形,只有声音没变,还是那么好听。
我想象不出铃子小姨变形后的样子,也没法想象一个人什么都丑陋了以后还能有怎样美好的声音,就不去想象,想这样更好。我不愿意打碎记忆中那个德化瓷器般的美人。
后来我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向她推荐一种中药。故乡朋友推荐的一种治疗类风湿的药。从蚂蚁身上提炼出来的,据说很有效。
电话里传来铃子小姨的声音。很年轻,甜甜的,没有任何阴影的声音。这声音完美无缺,暗示着她的脸和身体,跟过去一样迷人,充满着魅力。
原来人也可以这样,什么都没有了,还可以有声音,还能这么美。
我彻底被征服了。
这就是我跟她的结缘。她神秘的底色使她具有双重吸引力。
当然,她丝毫不知。谁都不知,除了我。我连森都没说。
到京都车站已经下午一点半。车站那个巨大的观光咨询处里,站着十几个男女。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给了我一张京都地图,上面画着许多寺庙,看上去跟坟墓一样。她在一个坟墓旁边用笔在理论上是小姨家的地方画上小圈。
我坐上巴士绕了半个京都。铃子小姨住在郊区,距离繁华市区很远,在寺庙后面的幽静街上。一座孤零零的小院,略显破旧但很有感觉的洋式楼房,两层,白色的门与落地窗。落地窗前面有个小院子。
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几声,没有反应,我绕到屋子前面。前面是个院子,一地枯叶,脚踩在上面发出柔软的声音。却不见树。原来的几棵大树,都被锯掉,剩下光秃秃的树墩。一扇大落地玻璃门,开着,里面地板上坐着一个人,面朝院子,低着头手里正忙着什么。
请问……我犹犹豫豫,终于还是发出了声音。
他抬起头看我。我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珠是灰色的,飘着点淡绿,长长的睫毛像树围绕着青青的湖。我很惊讶,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太特别,我无法不被它们吸引。清纯透明,稚气的,不,全身心都倒映在里面,整个生命都集中在一点上似的。没有一个成年人有这样的眼睛。
我对美男子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男人一美就完了。但他不一样。我后来无数次回想起这次遭遇,想起他那双无与伦比的眼睛。
你的围巾很漂亮。他盯着我看,突然说。
漂亮?我低头看了一下。围巾是名牌,红色的,上面有花的模样,铃子小姨送给我的结婚礼物。我平日从来不用。我一直觉得围巾太精致,不适合我。但森觉得适合。小姨不会弄错,一定觉得合适你才送的。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