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姨

作者: 陈永和

十三姨0

我也老了。老到已经看见死。于是,有些事,慢慢变得模糊,另一些事,却慢慢变得清晰。模糊下去的,都是些大事。清晰起来的,都是些小事。比如,我答应过十三姨,给她打一件毛衣,但到现在还没打好。十三姨已经死了,她不会穿毛衣了,但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那件毛衣。

我翻箱倒柜,想把那件没有打完的毛衣找出来。我记得我把她压在樟木箱底层。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跑到哪里了。我把毛衣看成她,而不是它。我知道我又在犯糊涂。我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看成她。女人的她。这让我感觉还生活在女人当中。十三姨老说我头脑比别人少了一根筋。最重要的一根筋,能把东西区分开的那根筋。但到现在我还是区分不开。她跟它非要区分开,能区分开吗?那件毛衣跟十三姨在我头脑里能区分得开吗?我想毛衣就是想十三姨。想十三姨就是想毛衣。毛衣在我等于十三姨。说毛衣就是说十三姨。

十三姨总是能把东西区分开来。她好像能在头脑中画出许多格子,把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装进去。每一件东西储存在哪个格子都有规矩。就像帽子应放在衣柜,饭碗应放在碗橱。错了不行。错了她就烦躁,非调整不可。在她眼里,把帽子放在碗橱就是犯罪。这怎么可以!她声音尖细,小小的身体几乎颤抖。

现在我可以想象她那时候的身体了。尖细声音和颤抖身体里面的感觉。几十年帽子都放在衣柜,有一天打开却突然看到蛇。帽子呢?在碗橱里了。秩序?秩序!那种震惊,慌乱,身体的异样感,世界乱套了的感觉……

从不能想象到可以想象经历了几十年。这几十年,我的身体渐渐枯竭,老去,所有器官都已经像古董,虽然老朽却依然外表完整地摆在那里。在穿越时间隧道中,我正在经历跟十三姨一样的老去。我感觉我正在穿越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像洋葱,被时光一层一层剥落。

现在,只有到了现在,回忆起十三姨,我才终于可以透过表层,体悟到她那时身体里面的感觉了。我终于可以看到她。没有身体,只有灵魂的她。

但那时候,我只感觉害怕,我听到她发出尖细声音就害怕。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只知道我做错了。但怎样才能做好我不知道。

所以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罪人。我永远会犯把帽子放在碗橱甚至挂在天井的错误。我知道自己不可救药,整天小心翼翼,想做到让她满意。但完全没用。我看不见衣柜和碗橱在哪里。我头脑里没有衣柜和碗橱。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大井,我会把所有的东西往井里丢。

你跟你妈妈一样,没有一件事能做清楚……她摇头,先是气愤,而后悲哀,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我妈妈,她亲妹妹,已经死了。

她大约是想起她来了。所以她骂我总是骂到一半就没了下文。我让她想起我妈。想起我妈总使她伤心。

但我没有想起妈妈。她在骂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想起妈妈。我总是在她的声音中把妈妈忘记。

妈妈只有在夜里才到我身边,让我看到她。我看到妈妈用悲哀的眼睛看我,光看我,跟她在临死前最后看我的眼光一样。一句话也没有。哥哥弟弟爸爸十三姨全在她身边,但妈妈最后一眼就看我。

我觉得妈妈想跟我说什么。但哥哥弟弟爸爸和十三姨的目光把她的话封住了。

妈妈走后奶奶从莆田老家住到我们家。奶奶叫我洗菜洗衣服洗被子洗碗。吃饭时候,奶奶掌管饭勺。哥哥弟弟爸爸先上饭桌吃饭。我们在厨房洗涮等着。等他们都吃完奶奶跟我才能吃。我们上饭桌时,碗里的菜差不多全没了。

十三姨差不多每星期都会来我们家。她来了,就跟哥哥弟弟爸爸一起上桌吃饭。有一次她对爸爸说,怎么不叫丝一起来吃?爸爸没吭气,话被饭噎住了。

丝是我的小名,妈妈起的。家里人都跟着妈妈叫我丝丝。但十三姨不,她从来叫我丝。就一个单字,丝。我开头觉得怪怪的,但后来习惯了,想,也好,这样就把我跟她划清了。我在她那里,是丝。我在妈妈那里,是丝丝。她永远成不了我的妈妈。

十三姨来时总会提一包吃的东西来。每次里面都有猪油糕。十三姨知道妈妈和我都爱吃猪油糕。

奶奶把十三姨带来的东西锁在抽屉里,钥匙挂在身上。我每天经过桌子前,都要看一眼挂着锁的抽屉。只看一眼。抽屉永远锁着,发出猪油糕的香味。香味上把守着奶奶的眼睛。

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把十三姨带来吃的,包括猪油糕统统都吃光了,把猪油糕的香味留下让我想。我看着上锁的抽屉就想象是我在吃猪油糕。没有了猪油糕的抽屉锁上没有奶奶的眼睛。我想象我吃得津津有味。我真的吃得津津有味。

爸爸为妈妈做了七个七。一天晚上,我已经躺到床上,还没有睡着,听到爸爸跟十三姨在厅里说话。

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爸爸瓮声瓮气,声音像压在缸底下闷出来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十三姨打断爸爸的话问。

我想越快越好。家里都乱了……

那把丝给我。十三姨说。

爸爸没回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我立刻明白爸爸的意思了。爸爸的沉默里,总是充满了句号。

我一下对爸爸感到心冷。我不想跟十三姨走。虽然冬天水太冰,我不情愿洗鱼洗被子,但我更不愿意跟十三姨走。十三姨的眼睛比冬天的水更冷。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也不愿意我跟十三姨走。她觉得女孩子应该留在家里帮忙做家务。女孩不用读书也可以,但不可以不做家务。不做家务的女孩长大成不了女人。

但十三姨,觉得女孩就是做不成女人也不能不读书。

就这样,我跟着十三姨到了她家。

十三姨提着一个包袱,我背着一个书包。我十岁,她四十岁。她的岁数刚好是我的四倍。

四是个好数字。我的好数字。

那天,十三姨给我买了五块“美且有”的猪油糕。我坐在房间里,五块猪油糕摊在一张纸上,纸上渗着油迹。十三姨坐在我对面,眼睛不看猪油糕光看我。我一口气把五块猪油糕都吃光了。我打了几个饱嗝。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想不起猪油糕。我感觉我已经把世界上的猪油糕都吃光了。

好吃的东西原来也是可以吃光的。我后来想,我是把好吃的感觉吃光了。好吃的感觉吃光后,好吃的东西也就没了。

桌子上撒了几点猪油糕碎粉,我用手指捻起来,想放进嘴里。十三姨一个巴掌打了过来,厉声说,没规矩。这么脏的东西怎么能吃。

我盯着被十三姨打在地上的猪油糕碎粉,有一颗黑色的芝麻夹在白色的碎粉之中。我很心疼。心想,怎么会把这颗芝麻掉了呢?

那颗芝麻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年才逐渐淡化。于是,我也就记住了十三姨打我的手的疼感。

我是跟隔壁张嫂学打毛衣的。那时候谁家的女人都会打毛衣。张嫂的四个女儿都会打毛衣。但十三姨不会。十三姨不会打毛衣也不会烧菜。张嫂说十三姨是享福之人,所以不会打毛衣。为什么享福的女人就不会打毛衣?我没多想。但我不愿意做不会打毛衣的女人。做一个女人就得会打毛衣。

我从学织袜子开始。张嫂说学织毛衣必须从学织袜子开始。我每天放学回家就坐在饭厅里织袜子。十三姨下班回家,经过我身边,从不看我一眼,好像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放在房间里的织毛衣针线,她也从来不碰。她脸上的表情既不轻视也不赞赏,总之什么也不是。但我总是不安。她经过我身边时,我一定会偷偷去看她。虽然我知道每次看的结果都会一样,但就是做不到不去看。看了才安心。好像她有几张脸。脸下面藏着脸,随时会翻页似的。

什么是享福呢?有次我问十三姨。

享福就是做饭给喜欢的男人,看他吃。十三姨想了一会,很认真地说。

我吓了一跳。她的表情把她话的重量翻了十倍。这不是我期望的回答。我没想到享福会是这样沉重的一种东西。

很微妙。十三姨觉得做饭跟看男人吃是享福,张嫂认为十三姨不会织毛衣和做饭是享福。到底什么是享福呢?

所以,十三姨并不像张嫂说的是个享福之人。十三姨一定觉得张嫂才是享福之人。张嫂每天做饭给她老公,并看着他吃。

这样,十三姨的这句话就被我记住了。一记几十年。几十年中,我慢慢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

能被记住的话都有味道。

十三姨为什么不结婚?她有过男人吗?这两句话慢慢在我心里变成问题。恰巧这时,我从哪里听来老处女这个词,很新鲜,立刻记住,很恶意地记住了。一下把十三姨跟所有女人区分开来。老处女不是女人。十三姨不是女人。这个想法不知为什么,很让我释怀。好像我已经是女人,不,将来一定会是女人,而十三姨不是,永远不可能是,她怎么努力也努力不到女人了。

我多了许多玄想。心怀恶意。

那些年,我一直丰富自己心目中老处女的形象。怪癖,孤独,变态,我把所有我对十三姨的反抗都归纳到这个形象上。然后拔出箭来射它。这让我得到满足。很奇怪,我没想到我心里藏着那么多箭,拔出一根又长出一根,最糟糕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看到十三姨的脸我心里就长出一根箭来,看不见地朝她射去。

好多年以后,十三姨已经去世了,我在南门兜偶然遇见了张嫂。我们聊起十三姨。她告诉我十三姨曾经拜托她教我织毛衣,并让她不要把这话告诉我。

这怎么可能?十三姨让我学织毛衣?这怎么可能!有几天我被这句话压扁了。我不断地咀嚼,不断地想去否认它,但越否认它就越强烈地反弹上来纠缠我。我开始怀疑。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到底看到了什么。

难道十三姨希望我变成女人?我变成了她希望我变成的女人吗?我突然长出一双十三姨看我的眼睛。有一种云雾被拨开的感觉。

我猛然一惊。我被十三姨蒙蔽了,被她尖细声音颤抖身体蒙蔽了,蒙蔽了几十年。我把尖细声音颤抖身体当成了她。

我懂得十三姨的什么?她尖细声音颤抖身体以外我懂得什么?我长年堆积起来的那个女人真的是十三姨吗?

张嫂烧菜之好在航运局上杭宿舍里是出了名的。

航运局上杭宿舍是一个商家宅院改造的。上下杭这种宅院很多,高墙,门不大,院子很深。进去是个大空间,屋顶很高,过去仓库改成了食堂。又一道门后是天井,连着大厅。厅两边是十二间厢房。厢房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每家炉灶都摆在家门口。只有十三姨家门口没有炉灶。我们家永远吃食堂,自己不烧菜。

我织袜子时,张嫂总是围着炉灶忙碌。我没事找事过去问张嫂几句,找借口去看她烧什么菜。我已经开始发育,逐渐被我的胃控制,对食物有着无可抗拒的强烈欲望。那时,在我眼里,所有绘画音乐、鲜花山水,都抵不上张嫂的红烧肉诱人。葱爆油锅呛出的香味,加入酱油红糖,焖久了以后散发出弥漫在大厅里的肉香,经久而迷人。

十三姨不准我站在炉灶边看人烧菜,也不准我站在饭桌前看别家人吃饭,说是看相不好。

十三姨讲究“相”。吃有吃相,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父亲有父亲相,母亲有母亲相,妻子有妻子相,丈夫有丈夫相,领导有领导相……住家有住家相,店铺有店铺相,总之万物有相,偏离了相,一个人就完了。

所以十三姨家,用木板隔成的房间,只有十来平方米,但家具物什各居其位,错落有致,干净利落,无一丝灰尘,像她梳的头发一样。

我后来想,一个人,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把每件东西收拾得这样整齐,日子一定很难过。她一定也想去整齐人生。可是,看得见的东西可以整齐,看不见的东西呢?人生哪里是一个可以整齐的东西呢?

世界上有父亲相母亲相妻子相丈夫相这些东西吗?要有了这么多固定先天的相,一个人能应付得了吗?就像一个人戴帽子,只能你挑帽子,而不能让帽子挑你。不能让你的头去适应帽子。你的头只有一个,尺寸固定不变。而帽子千变万化。

香味是会飘动的。

宿舍里所有人家都在大厅里吃饭。

我们家吃饭比别家早。饭桌上,困难时期那二三年不算,永远只孤零零地摆着食堂买来的两碗菜,一碗青菜,一碗鱼或肉。这时候,无论谁家烧菜大厅里就充满了谁家菜的味道。有时几家同时烧菜,这家味跟那家味混在一起,甜酸辣咸、鱼肉蛋菜味就在大厅里飘来荡去。我们家的饭桌上永远飘着别人家的香味。这使那两碗菜在我眼里显得更加丑陋寒酸。我跟十三姨不说话。十三姨目不斜视,脸上永远没有表情。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那时觉得她吃饭跟吃药一样,不知道自己吞下去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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