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美禄
作者: 高阳
酒不知谁何所造,或云仪狄,或云杜康,都是传说,并无确证。柴萼《梵天庐丛录》云:
造酒原始,吾国所谓仪狄始造,为禹所绝者,不足信。盖上古之人,造兽皮为容器,盛兽乳于其中,荷于山羊驴马之肩,以游牧逐水草栖息。乃忽焉而兽皮器内酵母自然落下,逞其繁殖,又得日光之热,遂蒸勃而发酵,天然生甘冽之味,成酒分。试尝其味,则甘香适口,遂相率饮之,此有酒之始也。
《梵天庐丛录》杂钞成书,漫无甄别;间有论述,亦肤浅之至。唯独这一段说“造酒原始”,殊有见地。酒是古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乃由天致,非关人力。宋真宗赐臣下酒,辞以从不能饮,真宗引《汉书·食货志》“酒乃天之美禄”以相劝。我觉得用此四字来赞美酒,颇为恰当。
南北东西,荒塞绝域,无不有酒,只是厚薄清浊美恶不同而已。因此,酒名最多,或以产地,或以原料,或以制法,或以作用,五花八门,莫名其妙。如明朝冯时化所著《酒史》中所列各地名酒,即有五十种之多。但以四百年后今天的一个酒徒来看,至少有十分之九,不但没有喝过,连名目都没有听过;而且喝过或听说过的酒,与目前亦有出入,如“五加皮”,今认天津最好,而明朝却以“高邮五加皮”标榜,至于现代的名酒,如绍兴花雕、泸州大曲、贵州茅台、山西汾阳、洋河高粱,皆不见于《酒史》,此真可怪之事。
如今谈酒,当以清朝以后的记载为主。仍从“天子脚下”谈起。钱牧斋《饮酒》诗:
长安多美酒,酒人食其名。
酒旗蔽驰道,车毂相摩争。
易酒酿天坛,市沽安得清?
魏酒稍芬芳,劲正乖典型。
“酒人食其名”意谓有名无实。魏酒以酿造的姓氏为号召;易酒之易,即“风萧萧易水寒”之易,而据钱牧斋诗中指出,是在天坛附近所酿造的浊酒。
至于魏酒,不详所自。但不劲不正,亦为徒具虚名的劣酒。
北京的酒店分为三种,南酒店、京酒店、药酒店。南酒留待后面详谈;药酒则以烧酒加工,即以花木熏蒸炮制,名目极多,如玫瑰露、茵陈露、苹果露、山楂露、葡萄露、莲花白等,五加皮也是。
京酒店大多为山东人所开设。卖的酒有雪酒、冬酒、涞酒、木瓜、干榨等等。所谓雪酒即白干;冬酒不知何所取义;涞者涞水,属易州,涞酒即易酒;木瓜亦是烧酒;干榨之名,须作诠释。
原来北方的酒,皆为烈性的烧酒;制酒的糟坊,名为烧锅。自关外一带,烧锅数百家之多,赖此为生者,颇不在少。康熙末年,以米粮腾贵,封禁烧锅;雍正以诡道得位,而其时粮价已落,故收买民心的第一项开明措施,即是烧锅开禁。由此可以想见,酿造业在当时是关乎社会经济的大行业,而亦由此可以想见燕市酒徒之众。烧锅一开,饮者大悦;酒酣得意,少不得称颂圣明。雍正能想到笼络酒徒,政治手腕之高明可知矣。
在烧锅酿造的白酒系统中,唯独良乡酒是仿绍兴的黄酒,称为良乡黄。但此酒只有冬天发售,入春即酸,不堪再饮,因而蒸馏为烧酒,名之为“干榨”。这跟绍兴酒蒸馏而得“绍烧”是一样的道理。
南酒即绍兴酒,唯独北方有此称呼。绍兴酒早负盛名,而明朝末年不行于北方者,主要的原因是运输不便。明末运河失修,流寇横行,绍兴酒坛既重而又易碎,若经陆路,一坛酒的成本,加至十倍不止,同时一路颠簸甚剧,酒会变味。所以不能成为运销北方的商品。
再者,喝惯了烈酒的北方人,对绍兴酒或嫌它不够劲道,或嫌它微带酸涩,其味甚“怪”,偶尔浅尝,并不能领略它的妙处。在大陆洋酒极少,黄白并驾;不会喝酒的人想学喝酒,往往憎黄喜白,认为绍兴酒难以下咽。这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自康熙南巡,北方籍的朝官、旗人,在江南大喝绍兴花雕,才知道海内有此美酒。从此,南酒在北京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开宴非用南酒,不算上席。馈遗则以整坛绍兴酒配金华火腿为重礼。曹雪芹说:“有人日日以南酒烧鸭子饷我,我即为其写书。”《儿女英雄传》邓九公,豪饮健啖,但不喜白干而喜南酒。凡此皆可想见绍兴酒的地位,不独至高无上,而且独一无二,非他种酒可篡夺。
南酒之得以在北京称王,得一极大助力,即是漕运的畅通。漕船上的工作人员,自押运的千总、把总,到装载驾船的“运丁”,都由前明的卫所衍化而来,所以漕船的组织,在官方记载上都称为“卫”。当康熙年间,治河名臣朱之锡、靳辅、于成龙等殚精竭虑,彻底整理运河后,漕船连樯接帆,分批北上;看上去声势极盛,其实身当其事者欲哭无泪,因为要受三种人欺侮。
第一种是逢关过卡,受漕运、河道两总督衙门官吏的勒索;第二是经过大小码头,受旗人保护及码头上的地头蛇的压榨;第三种是在河道中受铜船的欺侮——清朝为防私铸,指定云南开采铜矿,运铜进京,由户工两部设局,铸造制钱。运铜的差使极苦,加以运铜之船吃水甚深,操纵不易,所以在运河中横冲直撞,撞沉了人家的船,没的官司好打。而铜船又最喜欢找漕船的麻烦。此外,还有天时之厄,波涛之险,船沉漕失,犹须追论摊赔的责任。这个差使简直不是人干的了。
于是此中有三个大智慧人,姓翁、姓钱、姓潘,出而组织漕帮。以严格的纪律,将所有漕船上的工作人员,团结在一起,构成一个严密的情报网及若干个强有力的行动小组,对于各种敌对的势力,或以智服,或以力敌。这就是中国两大秘密社会组织,清、洪两帮之一的清帮,而此清帮实在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工会组织。相传乾隆亦在“门槛里”,他的“前人”是金山寺的一个老和尚。此虽为齐东野语,但清帮位于杭州拱宸桥的“家庙”,内中布置确有好些僭越之处。以乾隆的精明,对江南社会的了解,绝无不知之理,而终于容忍。其故岂不可思?
漕帮的基础既已稳固,则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少不得要想点生财之道。每年漕米运到通州交卸之后,空船南归,名为“回空”,照例可带北货。北上时是实船,但少装些米,亦不妨附带做点生意。一种是搭客,大致无力自己雇船雇车,往还南北者,多搭漕船;一种是载货,以海味南货为主,再有一项大宗货物就是绍兴酒,酒随南漕而至,故名南酒。
提到绍兴酒的酿制,幸得旧雨新知各一位见告,颇可一谈。旧雨是服务华航的周德培兄,他世居绍兴赏枋,与产酒最有名的东浦,仅一港之隔,全村酿酒约五千缸,一缸约十坛,每坛五十斤,这就是说,年产酒二百五十万斤,是很大的一个酿酒区。
他有个至亲经营的酒坊,产品专销东北,品质为全村之最。据说绍兴酒本地叫“老酒”,以质地来分,较老酒高一级是“加饭”,酿时用米较普通增加八分之一;再高一级是以酒代水重酿的酒,名为“善酿”,藏陈以后,是绍兴酒中的上品。当然,“女儿酒”是例外。
以色泽来分,只有两种,“本色”与“元红”,即所谓“竹叶青”与“状元红”。再有一种,既不论质地亦不谈色泽,以比较讲究的容器,来表示所贮的是好酒,即是酒徒所熟知的“花雕”。绍兴多水道,迎娶往往用船,载花轿的船上拴一头毛色染红的羊,摆几坛彩绘的喜酒;此坛名为“花坛”,都是五十斤大坛,间或亦有百斤者,唯不多见。讲究的花坛,坛肩雕出图案,或为纹丝,或为连环,“花雕”之名即由此而来。而所以为人所重,则以陪嫁的喜酒自然是女儿酒,是故花雕等于女儿酒的别名。久而久之,凡是好酒都叫作花雕,尤其专销京城、名为“京庄”的十五斤小坛,必用花坛,以符花雕之名。
绍兴酒之好,好在技术与水质。绍兴有鉴湖,而鉴湖实已湮废为田。所以说绍兴酒用鉴湖水酿制,是不明实况的外行话。绍兴最有名的酿酒区,虽在县城西北的东浦,有趣的是东浦酿酒不用东浦水,取水须至十余里外的青甸湖。
酿酒须用上等精白糯米,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品质高下,即以米与水的比例来分,号称花雕的酒,米与水的比例叫作“石六六桶头”,即每缸用米一石六斗,浆水六桶,加麴及酒药适量,酿酒九坛半,约四百七十五斤;加饭则用水一石八斗。每缸用米一石六斗是一个固定的标准,加水多于六桶,酒就薄了,但至多亦只做六百斤,已是所谓“长水酒”了。
酿制的变动过程,共有浸米、蒸饭、拌麴、酝酿、开耙、酿熟、上榨、煎煮、装坛九大步骤。第一个步骤最简单,但亦须浸两天才能淘洗;淘洗的浆水,不可弃去,须掺入酿酒的水中,才能起作用。
蒸饭的火候,当然也有关系,要蒸出来不硬不烂,恰到好处;蒸好以后的冷却,有两种方法,一种称为淋饭,一种称为摊饭。
所谓淋饭,即是淋以冷水去散热。摊饭则是将糯米饭摊开,自然冷冷到能下手即可,否则饭一干硬,反为不妙。
据说用淋饭的方法,发酵比较有把握,这是因为淋饭有水分润湿,拌麴易于均匀。但大规模制酒,皆用摊饭的方式,通常总是先做一两缸淋饭,即以新酒代水做摊饭的酒。
拌麴的分量是有定规的,只要均匀,无甚技巧。但开耙就不同了,可以说一批酒的好坏,在技巧上即决定于开耙。做酒师傅的优劣高下,亦决定于开耙。
当拌麴以后,米饭入缸加盖,逐渐发酵,缸中温度慢慢增加。到得某一个时候,即须用木耙在米饭中间挖开一大块,发泄蕴藏在内的热度。这开耙的时机,就决定了酒的品质。当发酵之时,热度自上而下,到得缸底,便是开耙最适当的时候。可是怎么才知道热度到了缸底了呢?这就要靠经验来判断了。一说是在缸外细听缸内发酵起泡的声音,借为研判;但怎样的声音才恰当,却又无法形容;神而明之,存乎一心。中国的工艺常是哲学的,而非科学的,于此又得一证。
发酵的环境温度,非常重要。因此做酒师傅亦如养蚕娘子那样,异常辛苦,须不断进行检视。温度过低,须设法加温;温度过高,则须揭开缸盖,俾能散热。至于逢到天时剧变,须采取紧急措施,其紧张更不在话下。
开耙以后,犹须酝酿一段时间,以待成熟。此时要腾出缸来做第二批酒,便将粗醪连糟灌入五十斤大坛,在院子里沿墙叠起。这叠坛的工作,确实要些功夫,带糟的酒坛是不加盖的,因为上面一坛的坛底,即是下面一坛的盖子。而酒坛口小腹大,底亦不宽,重心不但要稳,而且层层堆叠,重心应该直贯到底,毫无偏颇。
榨出来的酒,经过短时期的澄清,即可煎煮。煮酒的作用有二,第一是变酒辛辣为醇和。本来经过开耙的酒,再做后期酝酿若干天,成熟以后,就是新酒;制酒人家舀碗新酒来解渴是常事,尤其是开了耙不灌入坛中带糟,而留在原处“缸养”时,舀取方便,往往小孩也会喝酒。
但新酒性烈,刺激舌体,本地俗语叫作“噶辣”。经过煎煮,即可消除那股“噶辣”之味。第二种作用是杀菌消毒,因此酒坛亦须用高温消毒。
煎煮和蒸坛这两个步骤是密切衔接、连续进行的。煎酒用一座很大的地灶,上架大铁锅三口:两口煎酒,一口蒸坛。每口锅可煎酒四坛,亦即四百斤为准。
煎酒的两口铁锅,开始时应有先后,一锅半熟,另一锅方煮;及至前一锅煮透,后一锅半熟,周而复始,始终参差。这样煮法,为的是可以配合蒸坛的时间。
蒸坛的方法是在沸水锅上加一块厚木板,上开若干小孔,大小恰好能容坛口;酒坛倒置,坛口吻合木孔,使酒坛内部得以承受最高度的热气,直到坛肩烫手,才算蒸透,否则仍能坏酒。
到酒坛蒸透时,恰好另一锅酒熟。当然酒坛蒸过头不要紧,主要的是酒须煎煮到入坛,不致发霉为准,不宜过度,如何才是火候正到好处,这跟开耙一样,要凭经验,能一眼鉴定。当揭开锅盖时,如见沸滚的酒泡,既黄且亮,晶光闪闪,那就是酒煮熟了。倘或酒面仍有雾翳,即须再煮。
这话说来容易,临场才知甚难,因为容许鉴定的时间只是一刹那:锅盖一揭,所有的热气直冲而上,至酒面的那一小段距离形成真空,酒面情况清晰可见。如果看不准再想看第二眼,已是氤氲乱绕,雾里看花了。
煮酒装坛的技巧不仅于此,还有好些手续。第一,如果是“元红”,也就是要制成一般酒徒所说的“状元红”,须加炒得焦黑发苦的糖浆;大致每一锅酒,也就是两百斤,加糖浆两海碗,颜色即如琥珀。由于是用糖浆染色,酒味不免稍甜;甜味最为酒徒所恶,与抽大烟者的所好恰恰相反。竹叶青之为正统酒徒所欢迎的原因在此。
第二,为了增加酒的香味,可以加上两盅糟烧——亦称绍烧,其制法已如前述。此外,还有加上两个福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