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族列传
作者: 萧春雷
海 狗
腽肭脐的故事
明代野史笔记称,戚继光岁献腽肭脐给张居正,一代名相,竟因此暴亡。
明代政治家张居正58岁去世,死因成谜。同时代大文人王世贞在《嘉靖以来首辅传》中披露说,张居正妻妾众多,“日饵房中药”,引发身体内热,又服用寒剂降火,导致痔疮发作,不能进食而亡。听起来很八卦,我们不免想起西门庆的故事,难以置信。
数十年后,另一位文人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爆出更多秘密:“媚药中又有腽肭脐,俗名海狗肾……出山东登州海中。昔张江陵相,末年以姬侍多,不能遍及,专取以剂药,盖蓟帅戚继光所岁献。戚即登之文登人也。药虽奇验,终以热发,至严冬不能戴貂帽……张竟以此病亡。”原来,是名将戚继光进献的腽肭脐让张居正送了命。
腽肭(wà nà)脐,就是腽肭兽阴干的阴茎和睾丸,又称海狗肾、海狗鞭。腽肭,有时写作骨讷,是“肥软”的意思,外来语音译。所谓腽肭兽,通常指鳍脚类中几种肉嘟嘟的海狗或海豹,倒很形象生动。鳍脚目是由地质年代食肉类分出、向水中发展的一支大型食肉兽,生活在寒带海域,包括海象、海狮(含海狗)和海豹三个科。海象有两枚长长的獠牙,没来过中国海域,且不管它。海豹与海狗在我国的黄渤海有少量分布,冷不防看上去都差不多,统称腽肭兽。
实际上,海豹与海狮差异挺大。海豹没有外耳,后鳍足不能前屈,上岸后只能依靠腹部蠕动,看了让人难受。海狗是海狮科里的一个亚科,小耳朵,后鳍足可以前屈,能在陆地行走。孩子们对海狮最熟悉,因为海狮有表演天赋,能够完成顶球、倒立等高难度动作,是水族馆最受欢迎的明星之一;海狗毛皮漂亮,但很难驯服,没什么名气。
我估计李时珍也没见过海狗,所以《本草纲目》引述前人的记载,颇为杂乱。唐代医学家陈藏器说:“骨讷兽,生突厥国,胡人呼为阿慈勃他你。其状似狐而大,长尾。”可见海狗如狐狸,是西域草原上的一种陆地野兽。但另一位唐代医学家甄权认为,海狗出自东北的朝鲜半岛:“腽肭脐,是新罗国海内狗外肾也,连而取之。”按三国东吴太守沈莹《临海志》的说法,海狗长得像鹿,狗头,长尾,出东海,“每遇日出,即浮在水面”。宋代学者苏颂《本草图经》也认为海狗出东海,然而是一种长着猪头的鱼,“豕首两足”。另一位宋代药物学家寇宗奭干脆说,海狗出渤海,三不像:“今出登、莱州,其状非狗非兽,亦非鱼也,但前脚似兽,而尾即鱼。”
总之这种腽肭兽,东南西北,无论沙漠海岛、热带寒带,似乎无所不在。据《唐书》:“骨讷兽出辽西营州(今辽宁朝阳市)及结骨国(古代西域的一个古国)。”据《大明一统志》:“腽肭脐出女真(我国东北地区)及三佛齐国(今印尼苏门答腊岛的一个古国)。”各种文献的叙述又互相矛盾。李时珍只好综合诸家学说,尽量合理化,想象出这样一个怪物来:“盖似狐似鹿者,其毛色尔;似狗者,其足形也;似鱼者,其尾形也。入药用外肾而曰脐者,连脐取之也。”
其实腽肭兽并不稀罕,我国环渤海一带的渔民相当熟悉,时常捕获。清代登州学者郝懿行《记海错》描述说:“其形前头似狗,后尾类鱼,亦似羊尾。有脚而短,浅毛而黑。以肾为珍。”乾隆《盛京通志》说:“海狗……名腽肭脐。出东海及宁古塔。土人跳水取之。”海狗通身都是宝贝。民国《牟平县志》说:“毛皮柔软,可为裀褥帽簷之用;其肾称腽肭脐,为滋养药品。”民国《营口县志》说:“海狗……吠声如狼嗥,每年渔人常捕之,熬其油,能澄水。肾入药,名腽肭脐。”所谓“澄水”,是指海狗油具有澄清浑水的功能。渔民入海采捕海参,滴一些海狗油,海水立刻清澈见底,便于水下工作。
腽肭兽实行一夫多妻制,雄腽肭兽的性能力深受人类崇拜,其性器官被视为最好的壮阳药。杨守敬《水经注疏》说:“海狗冬月则常处冰上,一牡出,常有数十牝随之。人取以为媚药。”张潮《虞初新志》称:“海狗以一牡管百牝,鬻之,助房中之术。”因为雄少雌多,海狗鞭十分难得,价格昂贵,不良商家往往把狗鞭缝在雌海狗身上造假,清宋起凤《稗说》描述说“岛人断取家犬,联缀雌者窍间”。但分辨腽肭脐真假并不难,《雷公炮制药性解》透露说,把海狗鞭“置于犬头上,其惊跳如狂,即是真也”。
也有不相信腽肭脐的。张岱《快园道古》说:杨椒山受到廷杖,有人送蚺蛇胆,说服下可以减少痛楚。椒山推辞说:“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传为美谈。会稽陶印祖,有人馈赠海狗肾给他,亦效其语曰:“印祖自有肾,何必海狗哉。”
闽海不产海狗,但闽南人从事海外贸易近千年,对腽肭脐并不陌生。我查了一下,《诸蕃志》《东西洋考》和《厦门志》都提到了南洋群岛的腽肭脐。南宋赵汝适的《诸蕃志》描述最详细:“腽肭脐,出大食伽力吉国(在东北非的埃塞俄比亚一带)。其形如猾,肢高如犬。其色或红或黑,其走如飞。猎者张网于海滨捕之。取其肾而渍以油,名腽肭脐。番惟渤泥(加里曼丹岛北部文莱一带的古国)最多。”
这很奇怪,热带地区为什么也有海狗?张箭《下西洋所见所引进之异兽考》指出,《诸蕃志》等所说的腽肭兽,并非海狗,而是现代动物学上的小灵猫(或小灵猫香)。这种腽肭脐不是壮阳药,而是一种类似麝香的名贵香料。同名异物而已。
鲸 鱼
海有大鱼
海洋的动力和节奏源自哪里?梁元帝萧绎提出了一个假说:鲸鱼住在海底洞穴,潮汐涨落,不过是鲸鱼的一入一出。
面对地球上最宏伟的生命,人类很容易失去分寸感。《庄子》想象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东晋崔撰曰:“鲲,当为鲸。”东晋郭璞《玄中记》还谈到一种东海大鱼,“行海者一日逢鱼头,七日遇尾。其产,则三百里为血。”显然也是巨鲸。鲸鱼之大,甚至让大海显得局促和渺小。梁元帝萧绎《金楼子》提出一个潮汐假说:鲸鱼住在海底的洞穴里,“鲸入穴,则水溢为潮来,鲸出穴,则水入为潮退。鲸鲵既出入有节,故潮水有期。”潮汐涨落,不过是鲸鱼的一出一入。
鲸鱼既然是一种真实生物,经常现身人世,想象难免被现实拖累,逐渐褪色。魏晋时期,鲸鱼的体量已经小如房屋,接近写实了。《魏武四时食制》称:“东海有大鱼如山,长五六里,谓之鲸鲵,次有如屋者。时死岸上,膏流九顷,其须长一丈、广三尺、厚六寸,瞳子如三升碗大,骨可为矛矜。”唐代,刘恂《岭表录异》称鲸鱼为海䲡:“海䲡,即海上最伟者也,其小者亦千余尺。吞舟之说,固非谬也。”他说广州船每年赴安南(今越南)贸易,常在南海深阔处望见十余座时隐时现的山头,水柱上冲,风吹如雨,那就是鲸鱼在喷气。这段对露背鲸的描述,像是旅行见闻,略带夸张而已。
汉代谶纬之学盛行,认为万物互联,天人合一,鲸鱼的出现属于“鱼孽”,乃不祥之兆。《淮南子》云:“鲸鱼死而彗星出。”彗星为凶星,主不吉。海象之异,通过冥冥之手,引发了天象之变。西汉学者京房在《易传》中指出:“海数见巨鱼,邪人进,贤人疏。”鲸鱼现身,意味着朝廷的政治与人事出了问题。根据这种理论,历代正史都郑重记载鲸鱼的踪迹,视之为苍天示警。《宋史·五行志》提到绍兴十八年(1149)福建的两头鲸鱼:“漳浦县崇照盐场海岸,连有巨鱼,高数丈,割其肉数百车,剜目乃觉,转鬣而旁舰皆覆。又渔人获鱼,长两丈余,重数千斤,剖之,腹藏人骨,肤发如生。”据当代学者李树青先生判断,前面那头巨鲸,翻个身,鳍肢就掀翻了兵船,应该是须鲸类的座头鲸;后面那头食人鲸可能是虎鲸,目前世界上只有虎鲸有食人的记录。
传说鲸鱼的眼睛最珍贵,死后化为夜明珠。《述异记》说:“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异物志》说,鲸鱼搁浅而死,“得之者皆无目,俗云其目化为明月珠”。清代学者桂馥解释说:“鲸为阴精,神明在目,其身将死,而神明早已销亡矣。”钱泳《履园丛话》因此称鲸鱼为“抉目鱼”。他说每逢闰年,必定有一头巨鱼或龟鳖死于岸上,像被人挖走了双眼,“相传此鱼在海中作风浪翻船至伤人者,必有海神抉其目,使其自殉,或为人所杀,亦如人间杀人案罪之例,亦奇矣哉”。原来,那些搁浅而死的鲸鱼,都犯有伤人之罪,被海神抉目示众。
明清之际,鲸鱼偶尔现身于黄渤海,地方志纷纷以“巨鱼”“房鱼”“䲡鱼”“鳅龙”等命名记录。康熙《福山县志》称鲸鱼“形如丘阜,长数十丈,肉可煎膏燃灯,骨可作桥梁,不常见”。鲸鱼肉粗而腥,不堪食用,但可以提炼油脂照明。光绪《文登县志》说鲸鱼数十年而一见,见则死而无目,“海人以杖支其口,若城门洞启,往来自如,由腹内割肉。肉不可食用,以煎油燃灯”。山东长岛的渔民把鲸鱼称为“赶鱼郎”,认为旺发的青鱼渔汛,是鲸鱼在后面赶食形成的。民谣唱道:“赶鱼郎,黑又光,帮助我们找渔场。”
闽海常有鲸鱼出没,渔民敬而远之。《闽中海错疏》云:“舟人相值,必鸣金鼓以怖之,布米以厌之,䲡攸然而逝。否则,鲜不罹害。”万一鲸鱼搁浅,渔民们绝不客气,“土人梯而脔之,刳其脂为油”。晚清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记载了一则奇闻:百余年前,逢天后诞辰,常有海鳅(鲸鱼)搁浅在莆田湄洲岛外沙屿间,“土人以巨木搘(同“支”)其齿,以火灰糁(涂)其舌,数十百人荷担执刃,剜取其脑以祭,煎其膏燃釭(油灯)。鳅若无关痛痒,六时潮满,乘流而逝”。这些搁浅的抹香鲸,似乎有意前来贡献脑油,祭祀海上女神。在台湾,鲸鱼又称海翁鱼,《淡水厅志》:“海翁,即海䲡,大能吞舟,黑如牛背,浮则大风作。”福建海域常发生鲸鱼搁浅的事情。最令人痛心的是,1985年12月22日,12头抹香鲸在福鼎县秦屿镇海湾冲滩死亡。
南海浩瀚深邃,鲸鱼最多,广东很早就出现了鲸鱼捕捞业。清初《广东新语》说,海䲡常背负其子,“蛋人辄以长绳系枪飞刺之”。康熙《雷州府志》描述雷州半岛的捕鲸活动:“蜑户聚船十,用长绳系标枪掷击之,谓之下标。三下标乃得之……(鲸鱼)犹负痛行数日,船而尾之。俟其困毙,连船曳绳至水浅处,始屠。”蛋人,或蜑户,指的都是疍民,我国南方一个以船为家的水上族群。他们手持长枪,追波逐浪,是我国古代最勇敢的捕鲸手。
海 豚
厦门最古老的家族
海豚是重返海洋的哺乳动物,绝顶聪明;同时也拥有哺乳动物的致命弱点,生殖率极低。
住在厦门岛那些年,常去海边散步。海景空空荡荡,如同一切宏伟的事物,单调而沉闷。在黄厝海边,有一回突然听到欢声雷动,大家齐刷刷望向远处,原来海面上出现了两三头海豚。很远,只看到几个灰白色的身影在嬉戏,时而沉潜,时而游行,水花飞溅,但它们没有腾空飞跃。看了一会儿,累了,又继续低头散步,但是感到身边的大海不同了,像星空一样深邃、隐秘。这些白海豚,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
即使在厦门,遇见中华白海豚也很难得。我知道,厦门湾是这种极度濒危的野生动物的最后根据地之一。早在1997年,厦门就设立了自然保护区,后改为海洋珍稀物种国家自然保护区,为它们精心营造一个家园。
中华白海豚属于鲸目海豚科,遍布印度洋及西太平洋的近岸浅水区域,我国长江口以南的河口港湾是其主要栖息地。据孟凡信等人(2005年)报告,我国中华白海豚的种群,珠江口1000多头,厦门湾60头,北部湾50多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中新社报道,2019年珠江口已经累计识别2381头,数量大大增加。另外,据说厦门湾的白海豚也略有增加,野外监测达60~70头。
海豚特别恋家,固定生活于水深不超过25米的近海河口处,活动范围很少超过400公里。也就是说,珠江口与厦门湾的白海豚是两个不同的地理种群,几乎不串门。
据刘文华、黄宗国(2000年)研究,历史上,厦门的杏林湾、马銮湾、筼筜港和同安湾丙洲附近,都是中华白海豚的主要栖息地;有些白海豚还溯九龙江游到石码、漳州一带,1978年3月,一对白海豚甚至误入离九龙江口65公里的浦南镇。因为围垦养殖、修建堤坝等原因,白海豚的生境大量丧失。如今,厦门中华白海豚的活动密集区,转移到西港和同安湾两岸。
在中国,海豚原来是一种存在感很低的生物,古称海豨。三国东吴沈莹《临海水土记》曰:“海豨,豕头,身长九尺。”晋代博物学家郭璞在《山海经注》中说:“今海中有海狶,体如鱼,头似猪。”除了猪头鱼尾,长相有点怪异,没人对它抱有更多兴趣。
唐人对海豚了解更多。陈藏器《本草拾遗》描述说:“海豚生海中,候风潮出没。形如豚,鼻在脑上作声,喷水直上。百数为群,其子如蠡鱼子,数万随母而行。人取子系水中,其母自来就而取之。”这段记载提到了海豚的三个特点:一是鼻生脑门上,向上喷水;二是喜欢群居;三是母子情深,渔人绑架其子,母亲宁愿俯首就擒。
到了明代,倒是李时珍《本草纲目》对海豚的记述出了问题。“时珍曰:其状大如数百斤猪,形色青黑如鱼,有两乳,有雌雄,类人。数枚同行,一浮一没,谓之拜风。其骨硬,其肉肥,不中食。其膏最多,和石灰艌船良。”清《钦定续通志》的编者批评说:“李时珍合鱀与海豚为一。”意思是他把白鱀豚和海豚搞混了。但我个人认为,《钦定续通志》的编者说法有误,实际上,李时珍是把江豚与海豚搞错了。“时珍曰”前半段描述海豚,后半段写的实际上是长江江豚。所谓“拜风”,肉不中食,膏油可以艌船(填补船缝),古籍多用于形容江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