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三个李清照

作者: 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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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祖籍福建长乐,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大家好。

今天呢,3月13日,是一位女诗人的生日,她是中国文学史上声誉最高的女性天才。她主要是写词的,她留下的诗词,后人把它收集起来,用上海话说,杭不朗一塌括子,有九十首,可靠的也就五十首左右,只及李白的十分之一,杜甫的二十分之一,却获得了千古第一才女的桂冠。她是谁?

大家都猜到了,李清照。如果她还活着,现在是937岁,好老啊,也许老态龙钟,形容枯槁,满脸皱纹,像核桃一样的,看起来很可怕了。但是,我们读她的词,好像她还活着,二三十岁,最多四十岁,青春不老,风韵长存。要为她庆生,做她的庆生派对,要选一首词,作为主题,你们最青睐哪一首呢?

李清照留下了许多千古不朽的名句,最为脍炙人口的当然是《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许多读者就是这样走进李清照的艺术世界的。多少年来,李清照在读者心目中,就定格为郁闷、忧愁、凄凉、孤独、深沉、面色苍白的形象。其实,这只是她生命画卷的一部分。从整个人来说,很不全面。实际上,她本是大家闺秀。父亲李格非,中过进士,是北宋的文学家,官当到礼部员外郎,母亲是状元王拱辰的孙女。丈夫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做到御史中丞,还当过丞相,相当于中央政府总理。家庭社会地位是相当优越,文化水准高,书香门第,潜移默化,养成她高雅的文化品位。

横扫男性词人的李清照

在李清照那个时代,男性的文化霸权很强横的,对女性的性别歧视是制度化了的,道德化了的,化到潜意识里去了的。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女子“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是,妇德:遵守上面三条规范就是有德了。妇功:除做针线,别的就是多余的了。妇容:女为悦己者容。精心打扮就是为讨好男性,男性可以为知己者死,女性的生命价值就是让男性观赏。妇言:不是有话就说,唐朝那么开放的时代就有了《女论语》“笑勿露齿”的规范了。整个体制,就是让女性自卑,使劲相信智商低男人一等。长期的压抑使得女性失去了自尊、自信。已婚女性明明是正妻,却自称为“妾”,未嫁女性则自称为“奴”,奴家。女性无才便是德。没有文化,不识字,是正常的。大家闺秀当然可以有文化。写词,可以,有才,也可以,但是,不管怎样,改变不了头发长、见识短的共识,总不能女子有才就比男人高明吧。李清照在这方面相当叛逆,虽然在词中在丈夫面前自称“奴”:“奴面不如花面好。”可她就敢瞧不起男人,瞧不起所有写词的男人。不但这样想了,而且还公开写成文章,将上下百年的词坛权威纵笔横扫。

文章叫做《词论》,文风相当率性,口气大得吓死人,严格说来,吓死男人,因为那时绝大多数女性基本是不会阅读的。这个《词论》根本没有大家闺秀的温文尔雅,更谈不上我们印象中凄凄惨惨切切。当时举国享有盛名的当红词人柳永,被她贬为“词语尘下”,也就是语言俗气,品位太低。张先以一句词获得“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的雅号,宋祁以“红杏枝头春意闹”被誉为“红杏尚书”,在她看来,虽时有妙语,实在支离“破碎”,个别句子不错,整首不统一,鸡零狗碎,不足成为“名家”。甚至晏殊、欧阳修、苏东坡这些文坛、词坛的领袖啊,她也不屑:虽然学问很大,所作只能算是“小歌词”,小儿科,好像是用贝壳去舀“大海”,不过是“句读不葺之诗”,句子长短不齐,没有经过修饰的诗,不能算是合格的词。真是胆子大到有点包天了,要知道,他父亲李格非,以“苏门后四学士”为荣啊。至于王安石、曾巩,名列唐宋八大名家啊,她说,写文章还马马虎虎,写出词来,就读不下去。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得“词别是一家”。[1]

“词别是一家”这是她的艺术纲领:不要搞错:词和诗还有散文,不是一家,不是一路功夫。她非常自信,旁若无人。词并不是“诗余”。这一点“知之者少”。你们懂得的人太少,晏几道、贺铸、秦观、黄庭坚这些大名人,就算是懂一点,但是风格太低,好像穷人家漂亮女孩,缺乏高贵气质,太土。一言以蔽之,所有这些男性大家,写词都不在行,只有她在行,她写的才叫词。

她名列中国古代四大才女,其他三位,卓文君、蔡文姬、上官婉儿,都以诗出名,但是,不管是卓文君的《白头吟》,还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都谈不上一代诗风的领袖,更没有恃才藐视男性诗人。作为女性,就才情的自信而言,如果不是中国最早的女性主义者的话,至少也可以说,她是最早的女性优越论者。

这个女人,目空一切,话说得这样狂,这样野,不可一世。公然摆出一副词坛巾帼英雄的姿态,自信到自恋的程度。这样看来,她形象好像不太悲苦、凄凉、孤独嘛,是不是?印象中面色苍白,被凄凉郁闷压倒的弱女子,在艺术上居然有这样傲视古今的雄姿。难怪后世有评论家骂她,“妄评”,瞎说,胡说八道。这些人不理解在词的艺术上,她可真是心比天高。在《渔家傲》中曾经和老天对话:“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她语出惊世的追求,无法在世人中得到共鸣,只能向老天诉说。批评她的人没有注意到,在横扫一切的笔阵中,留下了一个男人,也是一个词人,那就是李后主。是手下留情,还是饶他一马?或者心怀敬意,对这个男人实行宽大政策?我们下面再说。

当然,她这样横空出世的评论免不了是有些偏颇,可后世多数评论家并没有对她一棍子打死。原因是什么呢?我想,从理论上来看,第一,她对词这一体裁有独特、坚定的文体意识:不能以文为词,所以,不能因为位列唐宋八大家,散文写得好,就注定词也是高水平。这个没问题,我同意。第二,不能以诗为词,就是像苏东坡那样,也不行。从词的独特性来说,不无道理。这一点,我有保留地同意。苏东坡的确有时不顾词律,例如,著名的《赤壁怀古》中,“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的“浪淘尽”“尽”该不该是仄声,就有争议,故黄庭坚手书本,改为“浪深沉”,当然,这一改,“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纵观千古的宏大气魄就被窒息了。“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前五言,后四言,有人以为应为前四后五,就改为“多情应是,我笑生华发”,也不见高明。

她对苏东坡的词,对豪放派,看不入眼。是出于对词的艺术形式的坚守。词别是一家,和诗不同,规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广东人讲话,唔要搞错哦!

词的性质,从根本上说呢,是歌词,是先有乐曲,根据词牌,把文字填进去。所以写词,则叫做“填词”。豪放派往往不顾乐曲规范,不讲究五音、六律、清浊。在她看来,侵犯了词的神圣规范,就不值一谈了。至于婉约派柳永,不是和她一样依曲填词吗?她也有点不屑其“语词尘下”,也就是语言不雅,感情太俗。她追求的是高贵典雅。虽然难免矫枉过正,但是,在坚持词的文体独立性上,是很有理论价值的。因为直到她死了差不多一千年,还有学者认为,词是“诗余”,和诗差不多,诗的下脚料。实际上不是,词不是诗人才情横溢,漫出来一点成为词,不是的!词,“别是一家”,属于另外一种文体规范。诗和词,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兄弟关系。诗不是词的老子,词不是诗的儿子。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这样说,不是很妥当的,是不是有点男性中心主义作怪?对于她,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诗与词应该不是母女关系,而是姊妹关系。

最早的词不是从诗衍生出来的,而是起自民间,可以说是民歌体,跟绝句、律诗风格完全不一样。二十世纪初,发现了敦煌曲子词,才证实了,词早在唐朝的开元天宝年间就非常盛行了。

词的形式的特殊规律比较深邃,她感觉到了。有了独特的情致,又有形式坚守,水平就不同凡响了。当然,是自发的,没有抽象出理论。把艺术奥秘用理论语言概括出来,难度是很高的,可能不亚于论证歌德巴赫猜想。这并不奇怪,我们讲了至少几千年的汉语,语言学者,大师,连什么是主语,吵了近一百年,还没有最后的结果。词话家,几百年,还有上世纪的大师,王国维啊,唐珪璋啊,叶嘉莹啊,他们的学问比我大太多了,还不能从理论上概括出词与诗的不同规律,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请允许我诚实地、正经地说,我这没有学问的,却发现了一些规律,可是,我不能马上就说,那样太枯燥,你们没法感觉,不好玩。我想最好的办法是,从具体作品中分析出来,让你们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词的艺术。拿个案文本,作细胞形态的分析,也就是“细读”,但是不能像美国新批评那样,完全不管作家的生平经历和时代。

风情万种的李清照

李清照18岁的时候,和太学生赵明诚结婚了。那时没有自由恋爱这档子事,都是包办婚姻,但有传说李清照还是比较时髦的,不完全是包办,一次和赵公子在庙里相遇了。两个人怎样看上,没有文献记录。是不是李清照长得很漂亮?没法说。散文家梁衡先生在《乱世中的美神》中说“她一出世就是美人胚子”,我不大相信。没有文献根据,没有照片,也没有当时的画像。就是有,也可能不像。中国那时的山水花鸟已经有了很高的水平,但是人物素描比较差。虽然在唐朝就有了洛阳龙门石窟中那卢舍那大佛,据说那是照武则天的形象塑造的,李清照没有那样的福气。一般的人物画水平很低。这也不奇怪,西方也一样,那时还是中世纪黑暗时期,人物写实造型,要达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菲尔那样的准确性,还要等四百年。至于说李清照是美“神”,我就更不同意了。她不是神,她是人,活生生的,袖子里带着菊花香气的女人。

她凭什么吸引了赵明诚?我有发现,全靠她的眼睛。很水灵,很有魅力,用今天你们的话来说,对小伙子很有“杀伤力”。怎么见得?她的《浣溪沙》中有一句“眼波才动被人猜”,这里的“眼波”在字面上是无人称的,实际上是她的体验,眼波一动,这个“波”字,用得多好。如果说眼珠一动,说眼皮一动,说眼光一动,就煞风景了。“波”是动的,起伏的,飘飘渺渺的,旁人看不见的。当然,这个“眼波”并不是她的发明,比她早的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中就有“水是眼波横”。意思是你看到水就是我的眼睛。但是,这里的眼波,是我的。眼波一“横”,就不一定是幸福信息了。在座的男同学注意了,什么时候,女同学对你眼波这么一“横”,你就可能要像贾宝玉那样做检讨了。李清照这里眼波一动,这么一瞟,对方就有触电的感觉,就胡思乱想了。顾恺之说,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就是眼睛嘛,是不是?不太妥当。应该是眼神。对,眼神。这个眼神,李清照少女时代灵魂的截图,千载不变。很调皮,很神秘,很狡猾的,阁下胡思乱想是你自找的,与俺无关,但是,也可能是要暗示“月移花影约重来”,不要傻乎乎看不懂。有时,她还敢主动挑逗。在《点绛唇》中写自己打罢秋千:

见客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表面上是见了陌生男人,害羞,慌慌张张开溜,可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眼睛勾勾的,又装作是在嗅青梅。这样的词出于大家闺秀之手,真使人不敢相信。果然,清代的大学者贺裳,当代大学者唐珪璋都表示怀疑,觉得不合身份,又不敢唐突说它不好。只好说,这首词只是对唐代韩偓的《偶见》的“演绎”。《偶见》如下:

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

韩偓写的是:打秋千的女孩子见客,笑着逃到了门中。韩偓的诗题是“偶见”,偶然旁观,第三人称陈述,看到她逃避,带着笑,并不慌张,看着她走到中门手搓着梅子,搓着梅子干什么?没有交代。在旁观的男性看来,女郎在中门搓着梅子,这姿态就够美的了。

李清照既有继承,又作了关键性的改造。词句没有人称,并不是第三人称,而是女性的第一人称,汉语的特点决定了中国古典诗词不同于欧洲诗歌,无主体往往就是第一人称。写的是女性的自我形象:第一,含羞逃离,袜子和金钗掉了都顾不上,没有笑,不言而喻,慌慌张张;第二,溜到门口,却“倚门回首”,这是关键,既然慌张,为什么还要回头?可见慌慌张张是假的,是不是有意夸张作态?第三,回头是看人家,还是等人家看自己?由你去想象;第四,为什么要把韩偓的手把青梅“搓”,改成“嗅”呢?这里有文章,女性自我保护心理很微妙。《女论语》不是规定女孩子“笑勿露齿”吗?用花挡住嘴巴,就是露牙齿,也不会暴露,可用眼睛瞟瞟你,更加安全。汉语“眼神”这个词,太神了,是英语的一瞥(glimps)赶不上的, glimps是有意的。眼神,眼神,眼神是传神的,是有意无意的,但是效果却是很神的。外部可见的行为,有规矩约束,你管得住,但是,眼神,心灵的微信,逗引男性,你是看不见的,你管不了。李白在《江夏行》写过少女“春心亦自持”。自持,就是自我克制,为什么克制?元稹在《莺莺传》中说,“无礼之动”“毋及于乱”。但是,怎么自持?李清照在这里,外部动作自持,掩盖内心自持不了。封建教条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住自己青春的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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