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谷贼

作者: 朱西甯

偷谷贼0

朱西甯(1926-1998),中国台湾小说家,祖籍山东临朐,1949年赴台,曾任《新文艺》月刊主编。

天大约只有二更,村子早就沉进静静的黑梦。留下树梢上冷丝丝的风啸,和一两声闲散的狺狺犬吠。

村儿里,牛车路两旁夹着高大的树木,还不曾放芽,苍黑的密枝,遮去了天上微弱的星光。

牛车路的尽头,亮起摇摇曳曳的一盏红灯笼,左摆着,右荡着,看起来像是一只独眼的甚么妖精,打树行里向这边耸耸蠕动。从那里飘来妇人凄凄凉凉夜号似的叫魂:

“小龙嗳——快点回来罢!”那样的困倦、颤索,也像那盏红灯笼一样地在黑里栗栗发抖。

“回——来——喽!”另一个小姑娘家幽幽惚惚地应着。

“小龙嗳——快跟娘回家罢!”

“回——来——喽!”

……

这么样一唤一应地重复着,没有比这样更惶惶的夜。

红灯笼缓缓地游动,灯光里现出一双腿脚,扭呀,扭呀,扎腿的棉裤筒儿扭出些暗红的折绉。糊在灯笼上的红油纸有几处小小的破洞,裤筒上落印出一些斑点,自顾自地闪烁着,老跟棉裤上扭出的折绉合不拢,隔着一层甚么。这一双腿的后面,一把竹扫帚拖在地上,上面平放一件红色的小衣裳。

“小龙——快点回来罢!”

“回——来——啦!”

跟在竹扫帚后头挑着灯笼的小闺女,带着很浓的睡意应和着。灯笼顶端的圆口里,漏出一团黄黄的烛光,时不时照出这个女孩平平板板的一张脸,老被鼻子投射上去的阴影遮住的那双眼睛,直定定瞅着竹扫帚上的小衣裳,好像不敢放过,要看清楚那个走失的小魂灵怎样被唤回来,怎样一下子跳到竹扫帚上,就像平时把他放在扫帚上拖着玩一样地拖回家去。

小闺女似乎看到了甚么,眼睛突地发亮:对面路中央的老树底下,黑糊糊站着一个人,又肥又大的影子。灯笼晃着眼睛,看不十分清楚,她把灯笼挑高一些,想从灯笼底下看暗处是个甚么人。

那个人老远搭上话来:“又怎么啦,小龙这孩子?”

低着头走在前面的妇人好似吃了一惊,“谁呀?”

“又作怪了不是,小龙这孩子?”

“我道谁呢,谷雨哥吗?”

“午间到你家逗谷子去,还玩得挺好呢。”

妇人撩一撩包头,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又发大热了,晚上饭也没吃。还不又是老死鬼回来疼孙子,也不知带往哪儿耍去了!”

“别信道婆那一套,规规矩矩还是请谁……请伏二先生家来瞧瞧,开服方子吃是正经。”

灯笼照出一个穿着臃肿的大汉,手里拄着一杆红缨枪。这位谷雨哥是村上的更夫,大约是“谷雨”那天生的,起了这个名字。谷雨打更不带大锣,也不带梆子,拖着一杆红缨枪,不声不响地躲在黑地里到处串,村儿上有他打更,敞着门睡觉都成。

“骆大嫂,正经的,你还是送给伏二先生看看。”谷雨规劝说。拄着九尺来高,缀着红麻缨子长枪,枪头磨得亮闪闪。妇人叹着气,仿佛一点也拿不出主意。

“不该我说,骆大嫂,小龙生得不怎么泼实,跟他爹那个体质一样,你就别太娇养;当条小狗喂着就行了。”

“唉!能像你跟前那几个哥哥姐姐,倒省多少神!”

“我就是当作小叭儿狗一样养。”这个更夫掮起红缨枪,缓缓走向那边的横路去,走上两步又转回头。

“叫一会儿,还是早点回去罢!”谷雨又站住说,“小龙他爹不在家,门户留神点总好。这两天,你知不道吗?南村儿一连几家都挨偷了谷子。”

“说的是呀,这两天风声不大好。”这妇人有个高挑身材,说话却像小姑娘一样嫩。

“有甚么事儿用得着我,尽管说。赶明儿清早,小龙要还不见利落,你就找大丫头来跟我说,我给你备个牲口,去请伏二先生。”

“怎好劳累你,打更守夜,通宵不合眼!”

“真是,你说这话!老大不是不在家吗?”

妇人叹口气,拖着竹扫帚要走不走的,“你说,谷雨哥,他爹回得来吗?”

更夫拄着红缨枪走回来,责怪地瞪着这妇人,“大正月里,你怎么说出这种话!大军粮仔拉夫子不是常事儿?送出县境总要回头的。”

这位骆大嫂让谷雨瞪得手脚没地方安放,耷拉着眼皮,回头看了看闺女。

“怕就怕呀,他那个身子荏弱,天寒地冻的,身上就只顶着件小袄头儿。”

“也没甚么,好在车子上推的也不是甚么重东西。至迟三两天,差不多也就到家了。”

黑里看不见人,谷雨走了几步,在那边横路上叹着气:“早点回家罢!家里没人。”

这母女俩望着暗处,愣了半晌,又照旧恢复那阴惨惨的叫魂:

“小龙嗳——快点回来罢!”

“回——来——喽!”

凉飕飕的黑风,正月里这天气不算最冷。红灯笼摇曳着,沉睡的村子里似乎只有这声声叫魂无告地颤抖着,寻找那样容易走掉的魂灵,似已飘去更远的远方,慢慢在幽黑里沉落,隐没。

在幽黑冷清的牛车路上,这位忠心的更夫袖着手,把红缨枪夹在胁窝里,缩紧了身子,脚底下拖一双羊毛窝。

夜愈深,寒气愈重。在那些温暖熟睡的家屋里,或有一两声老年人的咳嗽,婴孩的啼哭,听来不知有多气闷,有多遥远。除掉这些,就只有他轻轻的脚步声,沙啦,沙啦……只有这个陪伴他,从长夜走到天明。

这个村子只有四十多户人家,两条交叉的牛车路把村子分作四大块。村子中央的交叉口有棵古槐,树底下有块不知来历的大红石。更夫走乏了,便蹲到大红石上歇歇脚。蹲在这上头,守着一天迟一天升起的月亮,守着北斗星的尾巴从西旋到东,天河从东旋到西。在众人沉睡的时辰,清醒的更夫该是人间最寂寞、最孤独的人。

谷雨是个老更夫,尽管年岁只才三十出头。

过去有两年,谷雨出外吃粮当兵,一直都由黎三打更。那两年里,村上没有安静过。去年收高粱的时节,谷雨胳膊上挂了彩回来,村子上不由分说,又硬派了他出来打更。谷雨原不肯夺掉黎三这个饭碗。打更这个差事虽苦,一个冬天过来,逗得上两三石谷子,合上三五亩薄田的收成。他跟黎三都是一亩薄田也没有的贫户,靠着种村子上首户姜大麻子的田地过活。可拗不过村上大伙儿的意思,算是把黎三给得罪了。

打更是重阳到二年清明这五个月的事。一年中最冷的天气都在这五个月里。当了两年兵的谷雨,似乎更耐得风霜雨雪、寂寞和孤独了。

“有钱难买五月旱哪!六月连阴吃饱饭!”他跟自己重着这句老话。旧年恰正是五月里闹涝。一交六月,又打月初旱到底,注定了歉收。挨门挨户去逗更粮,就没法子逗得齐全。该出五升的,只收了两升,多半一粒谷子也出不起,允到收了麦子再出更粮。

这才只是正月底,春荒就开头了,到处闹着偷谷子,哪一天才偷到一个尽头?

从南村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这跟串村子卖香油的梆子声不怎么两样,深夜里听来却像给棺材敲钉子。谁家屋顶上猫叫窝子,猫那个嗓管儿里发出人声,能叫得人汗毛竖起来。

谷雨又一回坐到红石上歇脚,刚坐下来,一个黑影一晃,横穿过正前面的牛车路。赶紧持起怀里的红缨枪跟踪追上去。

连连赶过几家人家,差不多就是刚才那个黑影穿过的去处,谷雨蹲下来张望。人都喊他作夜猫子,怎么样乌云斗暗的黑夜里,风吹草动总瞒不过谷雨。或许他也并不全靠一双眼睛,或许像驴子一双前腿弯子里长一对夜眼那样,另外还生了一对眼睛。

那个黑影站在他家菜园墙外,手弯在脑袋上不知做甚么。过一阵儿,重又鬼祟地往东走去。

“你要挖窟子偷谷子,不能尽往东去呀!”这个更夫心里在说,“这尽往东去,就活该你没辙儿了。”

东半个村儿全是穷户,都是篱笆泥墙,掏挖不出窟窿。挖窟子小偷总得拣土墙或砖墙下手。

黑影停了下又匆匆地往东去。村子最东头,只有骆大孤门独户那一家。

骆大家里人口少,只有两间茅屋,外带一小间灶房。骆大的女人跪在供桌前蒲垫上。小龙刚刚安静下来,跟他姐姐睡在里间炕上。

供桌上,两只墨青土窑小香炉里烧着香。油灯只燃一根灯芯草,短短的小火焰,照出墙壁中间供奉的一张水印观世音菩萨。左首是张钟馗捉鬼年画,大红大绿两种犯冲的颜色,直直爽爽拼堆在一起。这两张画上下都用劈开的高粱秸压得很平,牢牢钉在高凹不平的篱笆泥墙上。菩萨右边供奉着祖宗牌位——长方一张喜红纸,上端两个角剪掉,上书“骆氏门中先远三代之神位”,贴在墙上。那两副木旋的蜡烛台,淋淋漓漓的蜡油上蒙一层厚厚灰尘。供桌两端一只又一只黑泥罐,里面装着菜种和腌小蒜儿。

骆大家的跪在蒲垫上,垂着头发怔,拿不定求谁才宜当——菩萨还是祖宗爷?再不就干脆求求鬼王老爷来吃鬼。婆婆在世时,疼的就是这个宝贝孙子,如今三天两头总是回来把小龙带走。

“老死鬼呀!谁用你来疼?该去哪儿托生,你就快去投胎罢!”

骆大女人咒怨着,好像听见篱笆门响。

“他爹回来了不成?有这么快呀!”女人从蒲垫上爬起,直着耳朵听。

“小龙可好点儿没有,骆大嫂?”

外边这么唤着,她可一时听不清是哪一个,望着墙上的红灯笼。

“是我,给你送点儿药丸子来。”

“谁呀?”骆大女人把房门拉开,隔着院子问。

“我呀,听不出罢?”

真的听不出是谁,心想也许是谷雨哥送药来。篱笆门打开,靠着屋里飘出的那点儿灯光,这才认出是谁,心里却疑猜,姜大麻子也是这种人?

“姜大爷,你这是……?”女人怯怯臊臊那个嫩腔儿,真是惹人怜。

姜大麻子走进屋子。“刚听你给小龙叫魂,我家里她说,还不是发烧!咱们现成的丸药,送几粒过去罢!”

说着放下个小纸包,去头上卷起驼毡帽子。个子太高了,碰上了矮梁上挂的棒子种。

“咱们家那个小的,也正发烧闹人,我家里抽不开身,要不她自个儿给你送过来了。”

口口声声的我家里、我家里,骆大女人口里千谢万谢,心里可就更疑猜。分明这天清早,他女人包裹着小的,带两个大的,手里拿着根避邪的桃枝儿,坐在泥拖上走娘家去了。

“来罢!”姜大麻子重又拿起药包,要教她怎么给孩子吃下去。骆大女人望着这位老板,心里很怵。高高胖胖的大个子,一脸黑麻子。她自己也不算矮,站到面前也好像一座山。“要没有,就现烧一点罢!半碗水就行,见效得很。”

这女人没办法,总归种的是他姜家的田,住的是他姜家的地,老板吩咐怎么样,不能不听从,又为的是自个儿孩子。

“姜大爷,你这边坐坐罢,我去泥罀子撩点个水。”

“来,这儿有火!”

火柴硬塞到女人手里,两只手碰了一下。

骆大家的来到灶房里,人有点发傻,抓起泥茶罀,找不到水瓢。点着了油灯,还在找油灯在哪儿。搓弄着手,刚才被碰着的那一块,好像挨烫到了,老觉着有些火辣辣的。

姜大麻子跟进灶房里来,嘴上吊着一支没点火的烟卷,蹲在她当面。

“这天气一时怕还暖不起来呢!快惊蛰了不是?”没话找话说,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淡。

女人垂下眼皮,瞧着自己照在火亮里的一双褪色绣花鞋。泥炉子口里伸缩跳跃的火舌,把她那张白胖富泰的脸子染得一红一红的。

姜大麻子说:“小孩子生病,那是常事儿,别发愁。没钱打药,你找你家大妞去跟我说,小意思。”一本正经地瞅着面前这个俏娘儿们。油灯照着半面脸,麻脸上的小坑窝儿,一颗一颗数得清,地上尽是干树枝儿,偏去骆大女人手里抽一枝来点烟,又着意地碰了一下。

“嗳,我说了,你家老大乍乍离开家,想是不想呀?”浓浓的一口烟,喷到骆大女人脸上。

泥罀里装的水不多,不知怎么还这个慢法儿,好像烧有半年也不止,罀还没有半点动静。气得骆大家的扯上大把豆秆儿,结结实实塞进泥灶里。那座泥灶肚子小,口也小,反而闷熄了,急得低下头去吹火。

姜大麻子一下子贴过脸来,帮忙吹火,吓得她赶紧躲开。火又重新旺起来,小小灶房里全是熏眼的浓烟,辣辣的,爨爨的。

“说的也是啊!乍乍的炕上少了那个人,抱一下空空的,蹬一蹬松松的,真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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