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斑纹(三题)

作者: 简福海

林纾:一支笔 · 精神的浮桥

1

浅浅的海水,照见了他单薄的倒影,也照见了疼痛。

孤灯下,关涉林纾的史料层层铺开,衍连的是无法一眼洞穿的历史,然而,那沉甸甸的译著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在时间的卷宗里,他活成了一册珍贵的孤本……

目光投向1852年的11月,林纾在这南方的初冬出生了。天放湛蓝,山见苍翠,东南形胜之地,终年不见萧枯。林纾嘹亮的啼哭扫过柔软起伏的乌山支脉之后,被山色浸染得青葱一片,听上去总那么生机勃勃。于是,父亲为他取名“群玉”——好一个绿意森森的名字。

从物质生活来看,林纾的童年除了这美好的开篇,剩下的便是筋疲力尽的未来。就像这漫山草木的深绿淡翠,承受不住暮色一沉,便陷入混沌晦暗之中。

林纾的父亲林国铨是盐商,在林纾5岁那年,发生船舶触礁事件。顷刻间倾家荡产,举家只好从当时的玉尺山退迁至横山。从此山到彼山的距离,不过两三公里,却划出了一条回不去的轨迹。轨迹的开端,就是那样一个照常睁眼醒来的清晨;轨迹的结束,便是荣华富贵变成了明日黄花。

即便再心酸,还要继续生活下去,唯一的办法,便是收起眼泪。长年与食盐打交道的林国铨深深懂得:既要在菜里放盐巴,也要在肩上扛责任。于是,暗誓东山再起的他抛家别子,跨过一湾海峡,来到举目无亲的台湾淡水,开启全新的逐梦之旅。

父亲转身,走远,变小,直至消失,林纾都不曾掉落一滴泪,他并非不伤心,而是坚信父亲很快能归来,赚取足够钱财供他上学。

然而,人落魄的时候,总感觉世态炎凉多于温暖,何况新的行当要打开局面,更需阳光的照耀。刚到台湾那阵子,上苍没有眷顾这个潦倒的商人,林家的日子只能靠林纾祖母和母亲做针线活支撑。幸好,林纾聪明上进,给凄清的陋屋晕染了几许暖色。

尽管家徒四壁,对于林纾的成长成才,家人没有丝毫马虎,毕竟涉及家族、事关功名。林纾的外婆深受丈夫影响,血管里翻卷着重振家威的涛音,促使她在林纾的启蒙教育上不惜血本——不仅为林纾聘请了私塾老师,还把殷殷冀盼渗入日常生活。她时常把5岁的林纾领到丈夫书房静坐,让他触摸四壁书籍,没说破的想法是:在潜移默化中,让林纾早日浸润书香墨韵。

除了文化上的教导,目光深远的外婆还注重林纾心性的塑造。有一次,她看到林纾垂涎邻居家的荔枝,便典当自己珍爱的衣服,购回一大篮子,她边帮外孙剥荔枝,边循循善诱:“孺子不患无美食,而患无大志。”

在匮乏的物质生活中,这真是不一般的荔枝,它已成为育人的道具。语重心长的几句话,犹如白盐入水,不知不觉让人深尝其味,以至于多年之后,短短几个字仍然是“重章复奏”,铜锤似的,时时敲打着林纾。

与外婆的苦心孤诣不同,林纾祖母表现出一贯的恬淡知足,她对后辈的期望也仅仅停留在平安健康的层面。偶尔,操劳的祖母会在丝瓜藤下,摇着蒲扇,哼着民歌童谣,有一搭没一搭地对林纾交谈开导,她低缓平和的语调就像催眠曲,足以让孙子的梦想瞌睡……

然而,生活永远是一本法力无边的宝书。无钱入私塾、无米下锅、无力挽救难产婶婶性命、无法拉住父亲远行脚步的种种慌乱无奈,以及逼仄的居所、破旧的衣服、家人不眠不休的操劳……林纾一一目睹、经历。在深宵的叹息和眼泪之后,这些经历落在林纾思想的河床,荡起了早慧的波纹。11岁的林纾,曾在墙壁上画过一具黑漆漆的棺材,旁注“读书则生,不则入棺”。

当磨难被踩在地上,就会变成垫脚石,抬升着他的高度,促使他将心气自拔于狭隘的天地,将激情播洒在每一寸光阴。此时的他,是向命运怒吼的屠龙少年。

然而,对着这样一个执着上进的孩童,叔叔林国宾却不看好,他曾当众挫磨林纾,直白得不留情面,严肃得无法回驳:

儿虽善读,顾燥烈不能容人,吾知汝不胜官也。

冰一般冷硬,铁一般尖锐。

不过,有些冷水是基于厚爱和了解才浇下的。烧红的烙铁,需冷水淬火,吱吱几声,白烟散去,抵达新的硬度。显然叔叔是深爱侄儿的,只不过这桶冷水够猛,让年幼的林纾懊恼了好一阵,幸好不曾浇灭他内心燃烧的火焰,当然,也未能改善他的火爆脾气。毕竟,脾气就像冻疮,一年年紧贴身上。

转眼,春风又绿江南岸。暖日迟迟,芳草萋萋,16岁的少年与梦想同在,一切都是青春的美好面目。然而,意料不到的是,正当林纾为找到了求学方向而踌躇满志时,命运的灰土再次沾染那胜雪的白衣。

父亲的信函隔海而来,硬生生打乱了他的步伐,先前的兴致如泡沫般消散。他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背起行囊,一步一回头,怏怏然登上摇摇晃晃的小船,前往台湾淡水担当父亲生意上的帮手。

浅浅的海水,照见了他单薄的倒影,也照见了疼痛。

2

南方港城,时常下雨。天空的哭泣,是他深邃的孤寂。彼时的林纾,如同一头困兽,陷在命运的荒野中,无法抽身逃脱。

重复着收货、卖货、记账的日子,偶尔伏在柜台打盹,坚持在烛光下读书,时常张望对岸的故乡……在涛起帆移的淡水码头,林纾对似水流年的无情和日复一日的蹉跎,多了一层深切体会。

眨眼间,两年的青葱岁月,人生的黄金年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台湾的码头奔流而过。

南方港城,时常下雨。天空的哭泣,是他深邃的孤寂。彼时的林纾,如同一头困兽,陷在命运的荒野中,无法抽身逃脱。

后来,一纸“鸳盟”救了他。那一年,林纾18岁,一门亲事把他从台湾给扯了回来。返乡途中,林纾给自己取了“琴南”之名,更名之举并非执意割断过去,只是对来日又有了簇新的向往。

回到福州横山的泗洲巷,沟沿上低伏的蕨草簇拥着巷子向前延伸。林纾缓缓走过。架在两侧楼墙的细长竹竿,挑挂着各色各样的衣裳,水珠纷落,他不躲闪,反而在晶莹闪亮的雨滴中仰望。这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那衣裳之上的蓝天,陌生而又熟悉,纯净而又高远。

不几天,林纾便被领着相亲去了。要见的人叫刘琼姿,林纾素未谋面,初见便情投意合,很快,春天还没结束,便把她娶进了家门。团聚、支撑、恒久的亲情、平稳的生活、繁衍的兴盛……幸福来得太快了,林纾沉浸其中,向着未来编织绮梦。

谁知,在静美的时光里,悲痛正在不远处逡巡。对于多灾多难的林家,危机就像悬在头顶的团团乌云,随时变成瓢泼大雨兜头而下。先是祖父在初夏走了,紧接着父亲染肺病死了,几个月后祖母闭眼了。密集的讣告、奔涌的哀思、短促的祭奠、长久的创痛……笙箫皆默。

林纾自己也不幸罹患肺疾,喘咳不止,命悬一线,如同狂风骤雨中的一片残叶。独木难支的无力感让林纾真正体会到:望远皆悲的人生,端捧的永远是一杯苦涩的酒。

悲伤流淌成河,林纾需要排解的出口。他练起了拳剑之术,与朋友纵酒论诗。在江湖侠气、醉月迷星的萦绕之下,林纾难免胡言狂语,有一次竟放言:

我的一支笔靠在南门城墙上,没有人搬得动……

此番自我标榜,在民风淳朴的坊间自是招来一片非议和讪笑,林纾自此也被贴上了“狂生”标签。从当时情境看,这对于18岁血气方刚的林纾而言未必是件坏事,相反,带给他很多的力量:有低落时的自励自强,有架在火上烤的自我加压,有出人头地的破釜沉舟,也有撞向明天的赤身一搏……

他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必须在文字的世界里,淬火炼金。

3

在全力冲刺的人生交叉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对垒,一边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边少不了精神上的宽缓。

时光汹涌的浪头,拍响兰舟催发的号角。

接下来,读书、画画、参加科考,成了林纾的生活常态。但林纾翻开书本却多半为了诗文兴趣,与科举只是若即若离、藕断丝连。由兴趣出发的书目选择,自然与科举“八股”相去甚远,屡屡名落孙山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命运很公允,又很势利。生肖属鼠的他,似乎不是牙尖嘴利的松鼠,啃不开科考这枚坚果。但这只“机灵鼠”,在夜的深处,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光的源头。

林纾的岳父刘有棻性格温良,对林纾没有半句责备和打击,反而是以经济上的接济对林纾进行实质性的帮助和勉励,他让林纾辞去塾师之职,专心温书迎考。

经过命运的辗轧,更懂亲情的温度,林纾暗暗将兴趣搁置起来,牧犬听经,专攻“八股文”,但没想到,那次考试依然没有出现惊喜,林纾的求仕之舟还是搁浅了。后来,林纾的胞弟林秉耀为了支撑林纾的科举之路,远赴台湾经商,1878年不幸病殁他乡。

林纾从没为科考失败落过泪,但弟弟的早逝却使他涕泗横流——他觉得亏欠了弟弟,必须给弟弟一个交代。1879年,终于中了秀才。面对这历尽劫波的登科及第,他的雄心壮志随之如风帆般鼓了起来,他决定向着“举人”进发。

然而,1881年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林纾的岳父还来不及享受女婿中举的荣光便撒手西去了。此后,林纾悲难自抑,从家的锚地归来,便沉舟破釜。转年,还真转运了,魁星高照中,林纾与陈衍、高凤歧、方家澍及李宗言、李宗祎兄弟等一同中举,他们有个共同称谓——壬午举人。

悬于福州莲塘村旧宅的“文魁”大匾,四邻八乡无不引颈瞻望,那些目光汇聚成一道光束,指引着林纾向更高的阶梯攀登,促使他铆足劲儿准备京城的癸未科考。

也是那个冬天,林纾为自己更名“林纾”。为什么选择这个名字呢?时至今日,站在历史门前观望的我们已难测玄机了,单从字面看,不难从“纾”字上寻得一种自求解脱的况味。在全力冲刺的人生交叉口,是能量的角力,是意志的对垒,一边需要能力上的崛起,一边少不了精神上的宽缓,“纾”之一字,不正好对应了此番心境吗?

光阴的箭矢,嗖嗖向前不回头,林纾在忐忑中迎来放榜的日子。从头到尾找了几遍,没看到自己名字,悻悻然,只好南下。除了离开,真找不出更好的安慰。

来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林纾拜访了浙江道监察御史林启,彼时,这位林家前辈提出了“简文法以核实政、汰冗员以清仕途、崇风尚以挽士风、开利源以培民命”的政见主张,像西湖上旋起一股清新之风,洗心荡胸,彻底折服了林纾。真正“宦情扫地”虽是后面的事,但那时的林纾已幡然醒悟:凭科举的铁圈箍住似水年华,是赔本的买卖,靠别的路子突围未尝不可。

他继续埋首书堆,虽然寒窗破桌、篝灯呵冻,但不再冲着仕途的他,衍连的是不着急的人生。他弯腰伏案的脊背上分明燃放着太阳的光芒。

4

对于水远山长的人生,从小与梦想青梅竹马是一条路,一颗落满尘埃的心于柳暗花明处邂逅转机是一条路。对于后者,那意料之外的起笔、无心栽柳的结局,似乎带着神秘莫测的天意。

红尘滚滚,烟幕重重。龙潭精舍成了林纾落第归闽后的读书之所、静心之地。“孟子”供奉在属于他的高度,竹丛将喧嚣隔在杂沓的脚步边缘。林纾与自己的影子成为同路战友,一起打捞书中的精彩。

渐渐地,林纾恋上了这个地方,他拿出家中积蓄在龙潭精舍后园筑了“浩然堂”。后来,有弟子在楼堂一侧修建了“畏庐”供林纾休憩。

两处建筑的名字都是林纾亲起的,前者来自孟子语“吾善养浩然之气”,后者出自林纾心中的敬畏:

夫据非其有,而获重名美利,乡党誉之,朋友信之,复过不自闻而竟蹈于败,天下之可畏者,孰大于此?

“畏庐”二字风骨坚苍,林纾喜欢至极。头一回捧着诗集《闽中新乐府》登上福州文坛时,林纾就在序言中以“畏庐子”自称。晚年,他干脆把它作为著述的名号,在《伊索寓言》一书中,故事结尾的起笔屡用“畏庐曰”。从《畏庐文集》《畏庐续集》《畏庐琐记》《畏庐漫录》等书名看,更是以开门见山的封签之显跃入眼帘。这些烙在著述中的名符,扛住了岁月的磨损锈蚀,像星辰一样孤独倔强地闪亮着。

说到翻译,则是林纾人生中不可跳过的精彩华章。现在,他进入公众视野的形象多定格于“译界奇人”。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