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族列传
作者: 萧春雷虾
穿梭于万物之中
苏浙闽粤沿海地区,阡陌纵横,虾池连绵,已成为世界最大的对虾生产基地。
从浙江花岙岛返回,一大早在金高椅码头上岸,看见渔民运来满满一船舱的毛虾,宛如恒河沙数,间杂一些幼鱼。这些都是定置网一夜之间在海湾捕获的,较大的鱼蟹已被挑走,剩下这些卖给水产养殖户当饲料。装卸工手持大铁锹,像铲土一般,把毛虾一锹锹抛到拖拉机的车斗里。看到生命贱如烂泥,我心里很难受。佛说众生轮回,说不定哪辈子,我就投胎变成一只毛虾呢。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是海洋食物链的底层。《说文》曰:“虾,从虫,假声。其虫与水母游。”繁体的“蝦”字,声旁“叚”通“假”,有“凭借、依赖”的意思。《尔雅翼》解释说:“虾多须,善游而好跃。其字从假。物假之而远者。”他说虾好聚于水母(海蜇)之下,水母以虾为目,得以游向远方。你看,连没有眼睛的水母,都想着奴役虾。
我们通常说的虾,属于节肢动物门软甲纲十足目,种类繁多,但大致可分为三个阶层:龙虾是皇族,体型巨大,每只可达一斤以上;对虾和草虾是精英,身材中等,每只大约一二两;最后是平头百姓——轻如鸿毛的各种毛虾。
明《八闽通志》介绍闽中虾族说:虾魁俗称龙虾;虾姑状如蜈蚣,能食虾;“草虾,头大身促,前两足大而长,生池泽中;白虾,生江浦中,郡城南有白虾浦是也;梅虾,梅雨时出洲渚间;芦虾,相传芦苇所变者;泥虾,相传稻花所变者,出田中。(以上俱出淡水)。对虾,土人熟而干之,两两对插,可以寄远;赤尾虾,虾之小者;金钧子,又小于赤尾,而味尤珍;涂留……海滨人盐以为酱。(以上俱出咸水)。”
古人认为虾是化生而来的。既然“腐草为萤,朽麦为蛩(蝗虫)”为常事,芦苇变成芦虾、稻花变成泥虾就不算离奇。化虾的生物很多,例如《东观汉纪》说:“马援为武陵太守,蝗飞入海,化为鱼虾。”《倦游录》说:“岭南暑月,白蚁入水为虾。”中华的生物世界,万物自由变化,物种并无严格的界限。广州有一种空中飞的天虾,状如蛱蝶,四五月间入水化为黄鱼虫;然而也有人认为是虾生翅膀,变化出天虾。崔豹《古今注》谈到一种类似蜻蜓的海边飞虫,名叫翻绀,“夷人食之,云虾所化”。万物化虾,虾复化万物。生命宛如一把梭子,穿行于物种之间,生生不息,变化出缤纷形态。
所谓对虾,并非形容它们雄雌相依,结对遨游大洋;而是因为体型较大,贩者习惯于一对对出售。明虾出黄渤海,又称中国对虾,为我国特有种,个大色白,滋味鲜美。《清稗类钞》说天津大沽人吃虾生,就仗着当地的对虾好,“他处之虾,皆细碎不可食”。环渤海湾地区通常将对虾蒸煮后晒干,去壳,制成海米(虾米);较小的毛虾(白虾)则加工成虾酱,或虾皮。乾隆《盛京通志》说:“虾,出海中者,去壳曰虾米,通行各省。大者长数寸,合配曰对虾。小者曰金钩虾,大凌河有。虾酱取油,通行各邑。小虾出盖平海边者,名红毛子,作虾酱尤佳,晒干者为虾皮。”这里说的金钩虾,又称鹰爪虾、红虾,比对虾稍小。光绪《文登县志》:“白虾可腌为酱,红虾可晒为米。”胶东半岛的金钩海米素负盛名。
东海和南海虾类甚繁,但种群规模不大。最近数十年,南方海水养殖异军突起,南美白对虾、斑节对虾、中国对虾和日本对虾等,已成为连绵于苏、浙、闽、粤海岸虾池带的优势种群。中国崛起为世界虾产品的最大生产国,产量约占全球总量的四成,为国人提供质优价廉的动物蛋白。
南方人偏爱鱼虾,连虾籽都不放过。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说:“虾子名曰虾春。钱塘八月潮盛时,江滨人俟潮退后,率于江沙浅水处捞取虾子,入市货卖。”虾子(籽)即虾卵,杭州人谓之虾春,用来制成腥咸的调味品。有意思的是,广东人也这样说。“粤方言,凡禽鱼卵皆曰春,鱼卵亦曰鱼春子。”清屈大均《广东新语》说,但他接着指出,“然虾春非虾之卵也。江中有水螆,大仅如豆,其卵散布……”原来,广东人挂名虾春,卖的其实是水螆卵。
我向妻子请教,闽南人有没有“鱼春”“虾春”的说法?她想了一下,回答没有。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浙江人和广东人为什么要瞒过福建人,用“鱼春”“虾春”接头呢?
虾真的是天下最没用的东西。《艾子杂说》中的寓言:小龙女脾气暴戾,老龙王想在水族中找一个能够忍耐女儿的夫婿。艾子说:“鱼无手足,并且贪饵,容易被人钓走;龟鳖相貌丑恶;只有虾最合适了。”龙王说:“那不是太卑贱吗?”艾子说:“虾有三德:一无肚肠(没心没肺),二割之无血(缺乏血性),三头上带得不洁物(忍辱负重),是所以为王婿也。”龙王称善。这故事的寓意是:卑微如虾,与高贵的龙族驸马也不过一步之遥。
生命都有轻盈如虾的时刻。浩瀚的大海中,当一只毛虾翛然而逝,我们一双肉眼,能够看清它的几世轮回、几多际遇呢?
龙 虾
谁人解得虾须帘
中国人对龙虾的激情,无远弗届,甚至殃及模样近似的海螯虾、蜊蛄和小龙虾(克氏原螯虾)。
唐宋诗词里经常提到“虾须帘”。陆畅《帘》诗云:“牢将素手卷虾须,琼室流光更缀珠。”谈元范《青玉案》:“虾须帘上银钩小。”直到清代,《红楼梦》写元妃省亲还称:“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很少人相信虾须能编成窗帘或门帘,所以《红楼梦大辞典》引《三湘杂志》解释:“有竹帘极细,名虾须帘。”
然而,世上似乎真的有虾须制成的帘。清人王士祯《分甘余话》说:“帘名虾须。,海中大虾也,长二三丈,游则竖其须,须长数尺,可为帘,故以为名。”还有人亲手触摸过,清人沈初《西清笔记》记载:“宝笈所藏手卷,尝启匣见有小帘卷之者,细滑微黄,云是虾须帘,能辟蛀。”我想,如果古籍中描述的巨虾存在,虾须帘自然是真的。
抄录几则古代巨虾的记载。《岭南异物志》曰:“南海有虾,须四五十尺。”《南越志》曰:“南海以虾头为杯,须长数尺,金银镂之。”王隐《晋书》说:南阳人滕修任广州刺史,不相信有长达一丈的大虾,有人去东海“取虾须长四五尺,封以示修”,滕修这才信服。《南海杂志》描述巨虾晒须,宛如船之双桅:“商舶见波中双樯遥漾,高可十余丈,意其为舟。长年曰:非舟,此海虾乘霁曝双须也。”当然,这些记载多为传闻或小说家言,未可尽信。
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自述,他曾亲自登上海舟,“忽见窗版悬二巨虾壳,头尾钳足俱全,各七八尺。首占其一分,嘴尖如锋刃,嘴上有须,如红筋,各长二三尺”。须长两三尺的巨虾,也足以骇人了。宋《淳熙三山志》记载的福建虾魁略小:“头壳攒刺,可为杯,亦名虾须杯。须长一二尺,大如指,上有细芒,肉雪白……出福清。”
明代以后,古籍中的巨虾、大虾或虾魁,突然都拥有了一个龙头,称龙虾或龙头虾,集中于闽粤温暖海域,并且体型越来越小。明《闽部疏》记载福建龙虾:“最奇者龙虾,置盘中犹蠕动,长可一尺许。其须四缭,长半其身,目睛凸出,上隐起二角,负介昂藏,体似小龙,尾后吐红子,色夺榴花,真奇种也。”《渔书》云:“龙虾一名虾魁,其首如龙有刺,眼如蟹,而大眉上起二角,须长数尺,两傍共十脚……味绝甘美,鲜食尤佳。出闽之玄钟铜山间。”玄钟、铜山,在今日漳州市的诏安、东山县。
福建的龙虾集中于闽南海域。清初学者周亮工听说龙虾“重二十余斤,须三尺余,可作杖”,颇感惊奇,到处寻觅,后来真的在漳州见到了龙虾,有些失望,《闽小记》云:“予初在会城,曾未一睹。后至漳,见极大者亦不过三斤而止,头目实作龙形,见之敬畏,戒不敢食。后从张度阳席间误食之,味如蟹鳌中肉,鲜美逾常,遂不能复禁矣。”我觉得这是闽中龙虾最靠谱的记载了。
清代浙江画家聂璜客居闽东,专门为海洋生物画像,很遗憾没机会遇到龙虾。张汉逸告诉他,福建惟泉州多龙虾,福宁州(宁德市)一向没有,他只听说龙虾曾两次误闯而来。1646年那次,他还是童子,父亲买下那只龙虾蒸熟吃了,“其状头如海虾,身扁阔如琴虾(虾姑)状,两粗须长于其身,前挺,如角中空,而外有叠折,如撮纱纹,钳爪亦小弱,重可斤余”。根据张汉逸的草图,聂璜绘制了一幅《空须龙虾》。后来,聂璜邂逅泉州人孙飞鹏,请他图示,凭想象又画了一幅虾须细弯、头角峥嵘的《龙头虾》。事实上,龙头虾就是龙虾。
清代目击者关于龙虾的记载,都比较平实。1713年,吴桭臣从厦门去台湾,在《闽游偶记》中记录了澎湖阻风时吃到的龙虾:“有渔人进活龙虾二只,每只重有觔(斤)余,其头逼肖龙形。命厨人取肉作羹,甚美;而以其壳为灯,点火,其中鳞鬣须足俱明。”1799年,李鼎元在《使琉球记》也写下了品尝冲绳“龙头虾”的经历:“取视之,长尺余,绦甲朱髯,血睛火鬣,类世所画龙头,见之悚然……取其壳以为灯,可供两日玩,三日而色变矣。”
龙虾是最受欢迎的高档海鲜。中国的龙虾资源已经枯竭,我们餐桌上的龙虾,几乎全部来自澳大利亚、新西兰、缅甸、南非、美国、古巴等国。中国人对龙虾的激情,无远弗届,甚至殃及模样近似的海鳌虾、蝲蛄和小龙虾(克氏原螯虾)。
幸好生物学家已经记录了我国出现的8种龙虾。根据文献,龙虾一般体长尺余(40厘米以下),体重一斤至三五斤。1976年,厦门水产学院纪成林执笔的《福建沿海的中国龙虾》称:闽海主要有中国龙虾、日本龙虾和锦绣龙虾三种,已捕获的最大龙虾重达3公斤;龙虾爬行于7~40米深的海底礁丛,好斗然而怯懦,昼伏夜出;1974年厦门外贸局10个月内收购了1564公斤的龙虾,1975年上半年,晋江围头大队交售了1805公斤龙虾。
遥想半个世纪前,我身边的大海还相当富饶,到处是龙虾虎、海马人鱼、石首鹿角、蜃气鲎帆。如今且向故纸堆里觅海族传奇,就是虾须帘,都没人敢于想象了。
虾 姑
状元帽的恩仇
琴虾、弹虾、虾钩弹、虾球弹、虾步弹、濑尿虾、琵琶虾、螳螂虾、皮皮虾、爬虾、官帽虾、富贵虾、虾耙子、虾壳子、虾公驼子……人们信口开河,创造了无数个虾蛄的地方名。
虾姑的学名叫虾蛄。不管它,闽南人还是愿意叫它虾姑,虾的姑姑——它的身体比虾大,理应高一辈。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有人为它寻偶,《分类字锦》用“鱼婢”对“虾姑”,颇为工整。鱼婢,即鳑鲏鱼,一种淡水小鱼,江东又称妾鱼。宋袁文《瓮牖闲评》曾建议:“余谓虾姑可对鸦舅。”鸦舅,即乌桕树,堪称绝配。明代诗人沈德符有句:“海舶樯危栖燕婢,官厨鲊美荐虾姑。”燕子,戏称燕婢。这个对子比较一般。
虾姑是低贱的海产,明代毫无机会进入“官厨”,估计沈德符也是喜欢这名字,凑对作诗的。多年前,我在厦门第一次吃虾姑,怎么看都像一条蜈蚣,颇为惊恐,剥壳时手指被刺伤,最后发现肉薄、膏少,很不值得。当地朋友道:“虾姑以前是喂猪的饲料,连猪都嫌;现在海里鱼少了,我们才与猪争食。”这倒是真的。闽南谚语说:“龙虾一尾,赢过虾姑一畚箕。”虾姑的最大用处,从前是用盐生腌几天,海边人家配地瓜稀饭。
古籍很少谈到虾姑。唐《酉阳杂俎》曰:“虾姑,状若蜈蚣、管虾。”宋淳熙《三山志》曰:“又有虾蛄,状如蜈蚣,能食虾。”宋宝庆《四明志》曰:“状如蜈蚣而大者,曰虾蛄。”基本上是彼此抄袭。清道光《晋江县志》总算写了点新东西:“虾姑,状如蜈蚣,有壳,尾如僧帽。青龙,即虾姑之类,少肉,多黄,味最美。”光绪《台湾通志》则说:“虾姑,肉薄,不中食。”浙江钱塘人施鸿保道光年间入闽,游幕十四年,在《闽杂记》中记录了不少福建物产,其中云:“虾姑,虾目蟹足,状如蜈蚣,背青腹白,足在腹下。大者长及尺,小者二三寸,喜食虾,故又名虾鬼,或曰虾魁。其形如琴,故连江、福清人称为琴虾。”
虾姑非虾,还是虾的克星。尽管二者都属于节肢动物门甲壳纲,但虾姑属于口足目,虾属于十足目,差异很大。郭柏苍《海错百一录》说,虾姑“以其足善弹,又名琴虾……大者广三指,能食大虾,小者食小虾”。光绪《慈溪县志》的编者颇有见识,敢于批评宝庆《四明志》先贤的观点:“虾姑,类虾而别种,《宝庆志》附见虾注,似未安也。俗呼虾尾弹虫,亦曰麦头青,以麦吐穗时最肥,通脊皆膏,味极佳,余时得辄弃之。”可见虾姑是一种季节性食品,春天,产卵时节的虾姑满腹膏脂,最受欢迎;其他季节的虾姑腹中空虚,才当成猪饲料。
虾姑全身披挂银甲,头部第二对颚足像螳螂臂一样强壮锋利,腹部扁平而矫健,尾部敞开形成宽大的扇面,看上去仪表堂堂。崇武渔歌赞道:“虾姑体型真不错,身穿盔甲瓦筒套。双手紧拿大关刀,尾巴倒戴状元帽。”汕尾地区传说,南宋末年,宋端宗逃亡到海陆丰的甲子港,虾姑王帮助击退元兵,端宗把皇冠随手赐给虾姑王,从此虾姑就像戴了一顶皇冠,摇头晃脑,踌躇满志。珠三角地区的疍民,还因此获得灵感,制作了自己的“虾姑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