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节选)

作者: 谢旺霖

《转山》是这几年来最撼动我的本土书写。因为内容的能量,因为作者的诚实与质朴。自行车雪季攀行西藏高原两个月,有时“前轮卡在岩缝下,而后轮和双腿完全悬荡在断崖之外”,二十四岁年轻人挑战自我的壮游,高潮迭起,谢旺霖写来却是一路的自问自答。他把自己赤裸裸地展示,让我们看到他的脆弱,他的眼泪,他的奋起与毅力,使我们跟着他拼搏,为他紧张,为他欢呼。

出发时他说,这趟旅行“可能失败,但至少我应该在失败面前看到自己究竟是如何就范的”。抵达终点后,“才发觉这一切无非尽是过程。”——许久没听到这样诚恳、内省的声音了!

这是谢旺霖的第一本书,开始只是平实的记事写景,到了最终几章,成熟的布局经营,交响乐似的释放出庞大的感动。

《转山》宣告一位杰出作家的诞生。

—— 林怀民

每隔几年,总有一本书会激起一代人出走流浪的欲望,然后每个人回来之后也都觉得自己应该写一本书,直到那些书淹没了市场,直到“流浪”成了俗滥到足以冷却任何冲动的口号。

《转山》不是那些巨浪过后转瞬即逝的白沫,它就是那一本可以召唤整代人的书,因为谢旺霖难得的坦白,不虚矫,不滥情。他用第二人称的方法忆述自己的经验,在孤独的旅次中展开自我的对话;于是一趟身体的移动同时就是不断向内的回溯与解剖,越是接近尾声,就越见深刻、赤裸。

这就是真正的朝圣了,把肉身抛掷在变换不定的情境,好修炼灵魂使之精纯。

—— 梁文道

自 序

因为,我怀疑……

大三结束那年,我失恋了。也许这一切来得过于突然,以致我一时无法采取适切的态度去回应与面对。奋力突围的结果,我只想逃离那熟悉的生活现场,去寻找一个“再也没有思念的地方”。于是那年夏天,在不顾母亲的忧虑和反对下,我买了一张单程机票,飞往新疆的乌鲁木齐。(五年后的某天谈及此事,母亲才说,那天送我到机场后,她是一路边开着车边流着泪回家。)

从乌鲁木齐出发,北赴克拉玛依魔鬼城,中俄边境的喀纳斯湖,西往伊犁、塔城,穿越天山山脉,转进巴音布鲁克大草原,南向新疆第二大城喀什,到帕米尔山结上喀什库尔干的中巴边境——红其拉甫陆路口岸,至叶城止。似乎这样的旅程还不够遥远,我继续贸然地往西藏的方向行去。

我搭着一辆载运水泥的卡车,在世界海拔最高的公路上,连行了三天三夜。途中,因高原气候的缘故,我呕吐,流鼻血,发高烧,加上无法轻易休息(三位司机会轮番拍打我,怕我睡晕而命丧),几乎半程的时间里都失去了清醒的意识。不过,最后仍有惊无险地抵达了西藏西北阿里地区的首府——狮泉河。

在那高寒偏远的地带,我头一次体会,身体的状态原来是可以主宰心灵的。每天,我都必须为了生存而搏斗,注意力多数花在抵御间歇的高烧、头疼,或为了下一餐下一个住宿地点而忧虑,眼前大好的美景似乎永远是身心俱疲的衬景。有次夜里,我恍惚间,竟误喝车上饮料罐装的汽油,因此更形加重了高原病情。

更险的一次是在冈仁波齐峰参与藏族的转山仪式,我和同行旅伴,遇上冰雹,仍硬撑走至天黑,她竟体力耗竭失了温度,歇斯底里哭喊着:“我不想死,我要爸爸妈妈,我要回家,救我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无助哭泣的嘶喊响遍整面漆暗的山谷。幸好不久之后,先行到达营地的队员,返回寻找我们,及时解救了这场危机。后来这位旅伴在经过换装、烤火、叫唤、喂食红糖水的状况下,渐渐苏醒(否则我将罪责一生)。而我似乎也体会了一场死亡的迫近,瑟抖于帐篷一隅,冻得惨白的双脚,被一位好心的湖南姑娘捧在她的掌心取暖。

跋涉了数千公里的路途,我还是找不到那所谓“没有思念的地方”。有天午间,独自散步在拉萨的街道,我突然想起学校即将开学,而我却尚未办理注册事宜。正当想起这件事时,脑中关于校园景物的记忆,竟悉数被抽离了。我不禁张皇地蹲在路旁努力追想,又赫然发觉,不只是校园,连曾熟悉的城市的显影,也不知在哪一刻里,悄悄地溶解了。

意外的“失忆”,使我豁然了解,“人原来是可以‘忘掉’自己的”。想着想着,隔天一早,我立即背起行囊离开西藏,经青海、甘肃、四川,然后徒步长江三峡的古栈道,结束那场近三个月的漂流旅程。

从西藏归来,仿佛有个隐约莫名的启示,将自己看得更加真切且明白一些。虽然我仍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至少确认我不要的是什么了。我决定完成政治与法律双修课业后,转往文学的道路。不管这条路是否可行,我想,我已能,也愿,承担人生重新再来过的风险了。然而,不但周遭的师长和亲友始终质疑,暗地里我也反复地质疑自己,这样一时转换的信念和决心,到底可以撑持多久呢?

拿到“无用的”高标成绩毕业,我顿时又陷入一片迷茫怅惘的感觉,于是我又想放逐到一处不受干扰的远方。一场文学的秘密结社里(学长的作家女友曾“亏”[1]我们是一群“空言”的家伙,她说:文学不是光说,而是要不断用写作去实践的),中文系学弟向我提起:“‘云门舞集’正有个什么计划,反正给人钱去旅行的啦,听说申请挺简单,你那么喜欢流浪,应该去试试才对。”

当晚,我上网查明相关规则,不禁大失所望。云门“流浪者计划”所要征选的是“三十岁以下从事艺术工作的青年”,我看了一眼,就放弃了。

接下来几天,忙着准备行李,我却仍然惦念着这个“免费旅行”的计划。终于我很阿Q地说服自己去申请。理由是:虽然只符合三十岁以下规定,且不是什么文艺青年,但去应征了,不就认可自己是了吗?“暗爽”之余,匆促选出几篇大学时期写的诗文,草草填完资料表格,并在“流浪目的与行程安排”一栏,突发奇想地擘画了一场“骑铁马到西藏”的“疯狂”之旅。心里尽管认定不可能会被选上,但下笔“乱写”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淋漓高潮的快感。投完稿,我便踏上那没有任何目的地的大陆之行了。

拜访沈从文的“凤凰”,贵州苗族侗族大小寨子,黄果树大瀑布,走进云南昆明、大理、剑川。一个半月后,我辗转到了丽江,“流浪者计划”初选的消息才迟迟揭晓,我竟然进入初选。本想继续前进,但犹豫再三,还是中断旅程,赶回台湾参加面试。又过了半个月,从报载得知自己获选的消息,当下的无助与不安却远远超过了欣喜。因为我以为那织梦般随便说的写的流浪计划,都只是遥远的呓语,无聊喊着玩的闹的而已。如今,它却即将成真,对我而言,这简直就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糟糕”。碍于兵役征调的麻烦,我被迫只能在二○○四年秋季出发。一个多月的准备期间里,我所请益过的所有专家们炮口一致反对这项莽撞的规划,他们大抵的看法是:“找死啊!”,“天气太冷了,你不可能忍受得了西藏酷寒的天气”,“你的经验不足,准备不够,无法因应突发的危机”,“你根本没有长途骑行的经验,骑单车,可不比登山轻松”。(那时我并无真正“练过”每天十个小时卵囊下持续顶着石头的滋味,不然我可能更审慎考虑放弃也说不定。)

出发前,我编了不少谎言,甚至必须小心隐藏自己内心的焦躁。我不敢告诉母亲旅途的实情,尽管不说,我却知道,不论我做或不做什么,她都还是会一直担心着,我只能设法不去想它。住在另一个家中的父亲说:“什么?想玩想疯啦,骑单车,你脑袋真的坏啦!”他不知是怎么转述给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听,竟使得阿公有一天问我:“啊你甘有机会拿金牌转来?麦漏气喔~”

当一切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似乎感受到这躁进的举止,或说机会,也许是人生中一环扣着一环,一波推着一波,逐渐连缀成的“东西”,而非你突然要它,它就来了。说不定未来将发生什么事早已冥冥注定,总之,与你过去的所为所思无法脱钩,我在相信与怀疑之间摆荡:最后的结果可能失败,但至少我应该在失败面前看见自己究竟是如何就范的。

两个月流浪里,从云南丽江为始,到虎跳峡、泸沽湖,折回丽江后,北上中甸、德钦、佛山,进入西藏盐井、小昌都、芒康、竹卡、左贡、帮达、八宿、然乌、波密、通麦、东久、鲁朗、林芝、八一、巴河、巴松错圣湖、工布江达、松多、日多、墨竹工卡、达孜,止于圣城拉萨。山是永远眺望不尽的玉龙、哈巴、白马、梅里、红拉、拉乌、觉巴、东达、业拉、安久拉、色季拉、南迦巴瓦、米拉,水是永远俯瞰不及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雅碧江、雅鲁藏布江、拉萨河。还有更多更多不知名的山脉、流水、湖泊及村落,和最美的人情。

走过那么多地方,而我却记录那么少。这段期间里,生病过,恐惧过,失落过,软弱过,任何的挫折与不安,孤独与绝望,幸好都没有全然阻断我的行进,追究到底,如果不向前行,种种负面的情绪和现实状况,也依然会催逼着我的心理与生理,将我扑倒在地。我不过是在一切的试探和比较中,琢磨出一个似乎不得不然的步伐。那么,那些曾经有过的反复忧悯,凄寒怅惘,灰心沮丧,似乎现在看来,最终也是凝聚在这趟行脚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我怀疑,这趟旅程根本没有所谓的“勇敢”在支持自己朝着未知的可能无止无懈地挺进。

从内向转外放,从寡言变多话,有些举止的变化似乎来自西藏旅途里,向人讨吃讨喝讨住(或骗吃骗喝骗住)学来的,或者,我根本就是这样一个人,又或者,我在创造另一个新的可能的自我。最明显的变化是,过去我长期缺乏的自信,好像长出了一点什么,仿佛缘于“看重”曾经两个月里全心投入孤独和贫困的生活,于是觉得以后对于文学的道路,自己将可以坚持得更久更长一些了。

西藏的旅程比想象的遥远,却又靠近,它不仅只是时间和里数的累积,也是缠祟在脑海中的幽灵。两年多来,我利用课余和工作之暇,断断续续书写这趟旅程的散文,先是一篇一篇无法连贯的破碎记忆,后来有段时间里,我竟开始躲避它,畏惧它,因为时空的距离已然把我拉得太远,以致书写过程,总遭遇极大的难题:过去的时间,空间,事件,和我过去的观点,行动,感想;现下的时间,空间,记忆和意识,知识的层层累积;文本本身蕴含另一项透明的时间,空间,穿梭的叙述与跳跃的节奏。有形无形,在在化成一道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尽管我尝试用现在重返过去,设想回到过去现场,追逐,逼视,重组历史,事件,人物,地点,时间等,但实然的距离已留出一片想象的空间,让我有意无意错置或忽略了原本的时空和情事的样貌,而这种种永远的落后,再落后,便可能远离了原本的真实。我该如何忍受自己的书写“失了真”呢?

记得有一次,随着“云门舞集”南下高雄做义工。滂沱的雨夜里,约莫十点多,返回旅馆途中,遇到了林怀民老师,他邀我一同吃晚餐。心目中的大师轻松地坐在一旁,我却拘谨危坐着,感到颈臂僵直得像条铁钢。我们谈了些许西藏和创作的事,他说最喜欢在大昭寺前观想那些虔诚的芸芸众生,话锋一转:“在西藏,不能不抽烟啊!”我竖起耳朵认真倾听,心里暗想着那可能意指抑制肺活量以适应高原缺氧气候较为舒适的方式之一。他接着一声长吁,傻在一边的我当时并未继续问明“不能不抽烟”的原因,但那无疑是我得默默追究细心体会的问题。饭毕后,老师从裤子口袋里,拉出一团团皱得发窘的红色纸团,一张张摊开,我才辨识出那竟是百元钞票。我那时的确担心过——老师虽说要请客,可不会带不够钱吧。那样的情景,让我不禁又受到一次震撼,堂堂的大师,对于必需的生活事物竟毫无留意,或者他已把多数的心力与财富“挥霍”给我们这批“流浪者”了。

对于写作,我时常感到焦虑。经过大师“震撼”教育后,我做了些反省,并发现我的焦虑一天比一天巨大。这样的焦虑也逐渐渗透到不写作之时,两相激烈拉扯,终于有一天,我领悟到“不写”的焦虑竟远远超越“写”的焦虑之后,也只有去写了。仔细探求写与不写的焦虑原由,这或许表明我已然期许用写作去关涉或厘清某种的社会意义与责任,而非朝向个人化的虚无妥协。

再次落笔,似乎放得更开了一些。我了解,旅途本身不会再次重复,重复的只是我对它无尽的想象,还有那些曾遭受旅途影响而已然诞生在我生命里的意义;往下思索,过去的意识与现在的处境不同,我很可能在有意无意间把现在已变化了的我,拿去顶替从前的自己。这也许才更关乎文学的“真实”吧。有时,经历一段书写与对话,似乎同样的对话或感受也会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次第展开。到底是我在写一场旅途,还是旅途来铭刻我,甚至揭发我?曾经,在那遥远的过去时空里,发生过的事件轻得宛若一片雪,仿佛我不再竭力去追忆,探索,和叩问,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这本书包含《出发》的十八篇文章,几乎就在这样的岁月,不断地自我怀疑,推翻,忧惧,肯定与失落的状态下,跳跳接接完成的。开始并无先后组织的安排,有的篇章似乎能一气呵成,像《泸沽湖》《行路难》《柔软的时光》;但有的篇章如朝圣、天葬的主题,竟使我反复思索了一年有余。(现实生活可这样跳接缀补的吗?)直到最后一个月,我才知道自己并非在写一篇一篇的散文,而是写一大篇长长的散文,这也不是写西藏的文章,而是写我心底流浪的文章。写完这本书最后一个字,审阅最后一次,我不禁怀疑,过去的那场失恋是真的吗?那场流浪的冒险旅途是真的吗?这些文字果真够格付印成册?我怀疑,始终怀疑这都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梦而已。曾以为自己追寻的是某个目的或终点,蓦然翻身后,才发觉这一切无非尽是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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