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风蕉雨
作者: 刘以鬯甘 榜
甘榜里有一条小河。
河北有一棵高耸的椰树;河南也有一棵高耸的椰树。
河北椰树下住着一家马来人;河南椰树下住着一家中国人。
马来人家有个年轻的姑娘,名叫“妮莎”,喜欢唱歌。
中国人家有个年轻的男人,名叫张细峇,喜欢吹箫。
妮莎有一个父亲和一个哥哥,他们住在河北的浮脚亚答屋里。这幢亚答屋建筑在水上,前面是河,后面是一座丛林,两旁全是咸水树。
张细峇只有一个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他俩住在河南的砖石屋里,开了爿“吉埃店”,前面也是河;但后面则是一座只有十几间店铺的小“卜干”。
两家的屋子面面相对,中间仅隔一条小河,河上有座桥,是政府开辟公路时建筑的。公路极平坦,被落日光照得像一条金色的丝带,路边有几个赤膊的马来小孩在水龙头下冲凉。
张细峇坐在桥上,两条腿伸出铁栏杆外面,荡呀荡的,非常优悠自得。
他在吹箫。
妮莎走出家来,悄悄地拴住门,挽着满篮子脏衣服,婷婷袅袅地在浮板桥上行走,听到了箫声,便随声哼起歌来。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妮莎抬头对桥上的细峇瞟了一眼,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匆匆将浸在河水里的纱笼捞起,挽着篮子,羞惭地踅回家去。
这时候,她的哥哥哈山坐着小划子,刚从桥洞划出,这是一种三四尺长的小划子,两头尖,船头置一块大石,掠虾者坐在船尾,船身放一只盛虾的瓶子。
哈山划到岸边,纵身跳出划子,两腿浸入水中,从划子里取出渔网,往肩上一甩,用臂力使劲向空间撒开,网边缚了几块铅片,网着水时,掀起一圈水花,便迂徐地沉入水中……然后收网,双手持网细观,将网上的虾逐个撷下,放入瓶中。
张细峇问:“几个?”
哈山答:“六个。”
“刚才看见令妹在岸边洗衣。”
“她本来在埠上念书,爸爸说行情太淡,赚钱不容易,还是回家来帮下手。”
哈山继续撒网掠虾,这一次掠到了九个,脸上呈露得意的微笑。
细峇也微笑着:“她比去年长得高多了。”
“谁说不是哟,”哈山一边撒网,一边答,“昨天她回来的时候,我差点都不认识她了。”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唱歌?”
“嗯,她还是像从前一样喜欢唱歌。”
“她还是那么怕羞?”
“嗯,她还是那么怕羞。”
谈话至此,细峇的父亲张番来蹒跚地奔上桥来,绷着脸,仿佛在生气。
“细峇,你在跟谁说话?”他问。
细峇答:“我在跟哈山说话。”
“快跟我回去,店里没有人!”
吃过晚饭,细峇伏在柜台上打算盘。
店堂中间板壁上,贴着一张尘封的红纸:
五方五土五龙
唐番地主神位
张番来“嚓”的一声划燃火柴,点了三支香,插入香筒,然后回转身来,往安乐椅上一躺,吸旱烟。
“我已经同你讲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跟哈山来往,你偏偏不肯听话。”他说。
“为什么不要跟哈山来往?”
“你别问为什么,我叫你不要跟他们来往,你就不要跟他们来往。”
“他们?”
“是的,连他的父亲和妹妹在内。”
“我不懂。”
番来慢条斯理地叩去烟杆里的烟烬,说道:“我们赤手空拳渡过七洲洋,为的是将来返唐山可以显祖耀宗,所以必须克勤克俭,专心做工。”
“这跟哈山他们有什么关系呢?”细峇显然有些困惑了。
“我叫你勤力做事,别成天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哟?”
“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了些什么?”
番来沉吟一阵,继续说道:“总之,你不用管,我叫你不要跟他们来往,你就不要跟他们来往。闲话少说,你快把账结出,天色已不早,早点儿睡,明朝还要到胶园里去做工。”
细峇继续算账,俄顷,又抬起头来问:“但是哈山是个好人。”
“我知道。”
“妮莎也是好人。”
“我也知道。”
“那么,”细峇追问一句,“为什么不让我跟他们来往?”
番来踟蹰一阵,答道:“辰光不早了,快把账结出,好去睡觉。”
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后,细峇已将账目结出,伸伸懒腰,用手背掩盖着嘴巴,频频打呵欠,然后没精打采地走进自己的卧房,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对父亲的话百思不解。
对河亚答屋有手拍Tamba和击Gong[1]的声音传来,虽然单调,但是极有韵节。
细峇一骨碌翻身下床,走近窗边,在皎洁的月光下看见妮莎冉冉走过浮板桥,径向海滩奔去。
于是穿衣取箫,踮起脚跟拉开门,门吱呀一声。
“细峇!你在做什么?”是邻房父亲的声音。
“没做什么。”
“为什么还不睡?”
“这就睡了。”
“快睡吧!”
细峇“哦”了一声,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大门。
* * * *
走到海滩边,拣一块平滑的岩石蹲下,开始吹起箫来。月亮发射银色流苏,海水变成深蓝色了。晚风轻轻拂来,带着海藻咸味儿,远处有一两只沙鸥,轻捷地掠过水面,又飞翔到半空。浅水滩上,不时有海水激溅和颠踬,妮莎尽力用手足划水,划过来,划过去,那赤身露体在水中有隐约的曲折轮廓。
她听到了箫声,不禁吃吃发笑。
他听到了笑声,倒有点窘迫了。
“请你回过身子。”她说。细峇就回过身子。
“请你走远一些。”她说。细峇就走远一些。
“请你用手把眼睛蒙起来。”她说。细峇就用手把眼睛蒙起来。
一分钟过去了,细峇问:“好了没有?”妮莎答:“没有。”
两分钟过去了,细峇问:“好了没有?”妮莎答:“没有。”
五分钟过去了,细峇问:“好了没有?”妮莎没有回答。
细峇睁开眼来观看,妮莎已不见,面前站着的却是父亲。
“还不回去!半夜三更出来作恁?”父亲的口气很严厉。
细峇噘着嘴,非常愤懑,但又不敢反抗,只得迈开重甸甸的步子踱回家去,一边走,一边游目四瞩,想看看妮莎是否还在附近,却发现一棵椰树上刻着一颗心,树旁沙地上有谁遗落了一把小刀,拾起来仔细察看,刀柄上有两个字:“妮莎”。
回到家里,细峇满肚子不高兴,呆呆坐在床边,不想睡。
父亲进来了,眼眶里有一点润湿。问细峇:
“还不想睡?”
“睡不熟!”细峇生气地答。
父亲笑了,在灰白色的胡髭间笑了,一种慈祥而富于人情味的笑。“睡不熟吗?”他说,“反正我也睡不熟,不如让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吧。”
接着就开始了他的叙述:
“十六年前,我认识了一个马来女人,她的眼珠子跟妮莎一样灵活,但是比妮莎要沉静得多,好像老是带着三分忧郁。她的头发,又黑又长,和妮莎一样柔软,披散在肩上,像朵云。
“我们时常偷偷地在一起玩,为什么要偷偷地玩呢?因为她已经有了丈夫。她的丈夫是个不务正业的男人,整日酗酒赌博,而且脾气很坏,稍不如意便会动手打人。
“有一天晚上,她忽然奔到我家里来了,脸白如纸,挂着血痕,原来是给她的丈夫殴打过了。我百般抚慰着她,她表示非常感激,就在这时候,天气骤变,忽然下起倾盆大雨来了。这一晚,她没有回家。
“当她第二天回家的时候,她的丈夫因为隔夜喝醉酒打伤了一个胶园工人,被马打抓去坐三个月的监。
“后来,她怀了孕。我劝她一起逃走,她不肯。过了十个月,她养了一个女孩子。
“她的丈夫依旧天天打她,骂她,三个月的监禁并未使他的脾气改好。她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将一切不合理的传统观念当作真理,没有勇气反抗,但又忍受不了痛苦的煎熬,内心的矛盾无法获得统一,因此在一个有星有月的夜晚,她独自走到海滩边,径向海中走去,从此一去不返,变成了古老传统的牺牲品。”
说到这里,张番来噙着眼泪,感喟地叹息一声,最后用战颤的声调加了这么一句:“她是妮莎的母亲。”
* * * *
第二天早晨,细峇照例赴胶园做工。
太阳冉冉地从海上升起,微风送爽,妮莎独自一个人走到海滩上去拣贝壳,有意无意地发现了椰树上刻着两颗心。下面是一张用小刀插着的白纸,白纸上是一行马来字:“我们没有缘。”
从此,静静的甘榜更静了,不再听到张细峇的箫声;也不再听到妮莎的歌唱。
小河依旧平静如镜,有一种神韵的美。
两岸之间有座桥,桥上只有寂寞。
刊于一九五七年八月出版的《星期六周刊》
土桥头——乌九与虾姑的故事
土桥头有个三轮车夫,名叫“乌九”。
乌九并不姓乌,更非排行第九。七八年前,他背一只包袱,从唐山来到新加坡。别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微蹙眉尖:“我没有名字。”别人再问他:“你姓什么?”他也摇摇头,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大堆,完全答非所问。别人诧异了:“怎么连个姓都没有?你老爸姓什么?”他搔搔头皮:“老早死了。”别人又问:“那么你的老母呢?”他感喟地叹一口气:“也死了。”于是别人无可奈何地对他上下端详,见他肤色黧黑,便顺口安个花名,叫作“亚乌”。新加坡的华侨以闽籍居多,通常称“黑”为“乌”,把不掺牛奶的咖啡称作“呸乌”,把黑啤酒称作“乌啤”,所以把肤色黧黑的朋友也常常称作“乌什么,乌什么”的。后来车馆的头家娘[2]鉴于“亚乌”的名字太普遍,动了一阵子脑筋,将他改称“乌狗”,以资区别。又过了些日子,乌九觉得“狗”字太俗,且不易书写,更因为新加坡实施紧急法令,在领取身份证时,索性把“狗”字改作“九”,既雅致,又易写,好在用福建音念起来,“九”“狗”同音,张嘴唤叫,并无分别。
乌九今年二十来岁,体格强健,一直干踏车营生,长年住在“车馆”的宿舍里,单身单口,赚一点吃一点,日子过得颇合板眼,虽然有点含糊,倒也平平稳稳。
车馆位于“梧槽运河”北边,离开土桥头仅数十步之遥,是一幢败颓的三层旧楼,楼梯皆无扶手栏杆,上上落落,都以粗麻绳代替。三楼出租给有家眷的“估俚们”,一排八九间,说得好听些有点像“穷人公寓”,其实人口稠密,零乱肮脏,由于地方狭小,大家不得不在骑楼煮饭,因此整天弥漫着氤氲的烟霭,变成了三姑六婆的“吵嘴厅”。二楼则是车夫宿舍,住的全是单身寡佬,每一间房都摆满木板铺位,两张条凳,铺上一块木板,四尺宽,六尺长,车夫们管它叫作“贵里铺”。一个铺位睡两个人,租费低廉,每人月收叻币三元。凡长期居住的车夫们,总在铺板底下放一只“广恒烟丝箱”,配一把铜锁,把衣服杂物等全部放在里面,当作皮箱用。
乌九也有烟丝箱,那是今年年初“鸦片仙”让给他的。“鸦片仙”与他同铺,患咳呛病,瘦得只剩皮包骨,过年时,突然吐了几口血,踏不动车子,只好将烟丝箱出让,赎些草药来吃。为了这只烟丝箱,大家都说乌九发达了。有人还亲眼看见乌九用手指蘸了唾沫在点算钞票,于是消息开始在铺里兜圈子,一传十,十传百,像窝风,挡也挡不住。头家娘几次三番叫他放款,他不放。同伴们几次三番邀他赌“福建四色牌”,他不赌。“鸦片仙”几次三番向他借钱赎药,他不借。他的回答永远是一句:“我哪里会有钱?”
有一天,乌九踏车回馆,交了班,提着毛巾短裤去冲凉。“鸦片仙”又病倒了,躺在贵里铺上,大咳大呛。要吃药,没有钱。向乌九借,乌九说:“印度人有的是‘则知镭’[3]。”“鸦片仙”噙着眼泪哀求:“印度人的钱,借不得。你借些给我吧?”乌九爱理不理地又是这么一句:“我哪里会有钱?”“鸦片仙”一气,翻身下床。乌九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他答:“踏车!”乌九劝他不要去,他说:“不挣些钱回来,病怎么会好?”说罢,一蹶一颠地走向房门,边走边咳,吐了一口血痰在地板上,也只是用拖鞋抹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