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风筝

作者: 程皎旸

早上七点半,摄影师独自在健身房跑步,鞋底摩擦跑步带,发出“嘭嘭”声响,双眼好似镜头一般集中于窗外风景。草地,灌木丛,树林。青绿,墨绿,翠绿,一簇簇在高空中绽放的红木棉,由近及远,顺着山坡道一路向上泼洒。对面山头沉浸于晨雾,五彩斑斓的渔村石屋层层叠叠,像积木一般插在倾斜的坡道,一两个村民顺着长长石阶向下走,像游弋在瀑布中的鱼。自从搬来这个隐藏在深山中的美崖花园,摄影师的双眼便浸泡在人工与自然结合的精致景色里,每日如此,周而复始,从新鲜到习以为常,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又是一个孤独的早晨。摄影师淋着小雨,横穿花园,进入会所,那个三角钢琴模样的透明建筑,在雨中闪着鹅黄的光。当他穿越无人使用的会客大厅,踩着天蓝色毛毯,仿佛跨入一条长河,在摆着白色麋鹿石像的转角,远远望见玻璃门后的健身房,跑步机上多了个陌生背影——头戴黑色斗笠,身穿黑色蓑衣,一头乌黑的长发顺滑至腰间,纤长的双腿在及踝的黑纱裙里若隐若现。

在这远离市区的地方住了一个月,摄影师见过的怪人不少。抱着宠物水貂的西班牙少妇,穿女式睡衣在泳池边打盹的俄罗斯胖老头,还有把机器娃娃养在婴儿车里的印度情侣。他并不怕一身蓑衣的女人,只是在走近常用的跑步机时,被窗景吓了一跳——原本透亮的玻璃裂了个井盖般大小的洞,一地玻璃碴碎在跑步机前。蓑衣女人对此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跑着,长发在后背甩来甩去,散发着一股恼人的汗馊味。

摄影师赶紧给物业管理处打电话。

“怎么回事,健身房窗户破了都没人管吗?”摄影师生气,觉得自己背负的房贷被辜负了。

就在他要求物业马上来人彻查时,那股汗味如热风般挠着他的后颈。他忍不住回头,却发现那蓑衣女人不知何时已贴近他——一张圆溜溜的脸,布满密密麻麻的褐色短绒毛,双眼在毛发里若隐若现,眼神纤长而凌厉,长鼻下凸出又尖又硬的喙,深黑色,像鹰勾,差一点啄到他的眼睛。就在摄影师吓得捂脸自卫时,女人仰头望天,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啸鸣。

随后发生了什么,摄影师记不真切了。他仿佛呆立于高山,风声让他耳鸣,浓雾令他晕眩,只隐约见到一只黑色风筝,麻鹰一般,迎风翱翔,刀片状的尾羽割破天空,消失不见。等他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斜躺在大厅的沙发上,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物业经理正蹲在眼前,点头哈腰赔不是。

“那个女人呢?”摄影师揪着经理的衣领追问,“那个穿黑色蓑衣的女人呢?”

经理瞪大双眼,晃了晃肥嘟嘟的双下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摄影师推开经理,疾步走到健身房,只见清洁工正兜着一袋玻璃碴出来,保安则在门外拉起红色封锁带,并在门上挂起“维修中”的黄色警告牌。

“你们是怎么在管理的,放了什么人进来都不知道吗?”摄影师恼了,要求查看监控视频。

经理面露难色:

“这个嘛,首先要找物业委员会申请,并在警员的监督下,才能看的,毕竟,我们要保护大家的隐私……”

来会所晨运的业主逐渐多了。他们穿着运动套装,快步至健身房边,看一眼门上的牌子,又看一眼被管理员们围住的摄影师,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后,又匆匆离去。

摄影师不希望被误以为是破坏公共秩序的恶人,也不想报警,毕竟,他也不确定刚刚出现的是真是幻,只好作罢。

但那张半人半鹰的绒毛脸,却无法从摄影师脑海里消失。他并不真的担心那女人对公共安全带来危害,而是挂念被她面孔震慑的瞬间,仿佛被一股力量钉在原地,无法动弹。那是一种久违的冲击力,怪异,孤傲,又充满愤怒。

当摄影师第五次在午睡中梦见女人的喙,还有那只鹰一般的黑色风筝时,他决定接受缘分的安排,并对此作出回应。他打开电脑,登入尘封多年的电子相册,输入“畸零人”,页面便跳出一系列人物相片。身高三米的女人,四肢几乎透明的少年,背部长出龟壳的老人……光影带摄影师穿梭回二十出头的那个夏天,在炎热、肮脏的后巷里,一个瘦小的实习社工,蹦跳着牵着他小跑,像只不知倦的麻雀,叽叽喳喳。他们在恶臭的垃圾桶边,探访蜷缩在纸皮堆里的龟壳老人;在人来人往的闹市街头,踩着高跷,与三米高的女人一起派发传单;深夜,他们举着啤酒瓶,挽着四肢几乎透明的少年,在酒吧街成为最惊悚的派对组合……摄影师一边陪伴他们,在绝望中寻找刺激,一边拍摄照片、短片,陆续发到网上。“探索畸零美丽的灵魂摄手”——那是当年,网友给他冠上的称呼。评论家与记者将他塑造成了那种可以感应非主流人生的天才。“仿佛拥有天使的魔法,可以令那些害怕社会,远离人群的角色,在镜头下展现天真烂漫的一面”。在众多的花絮相片里,摄影师翻出一张合影。画面里,巨人妈妈叼着烟,穿着印满房地产广告的宣传服,搂着那个瘦小的社工,哈哈大笑。社工蓄着齐耳短发,细碎刘海划过眉梢,双眼像一段月牙型河流,笑嘻嘻地,使劲踮脚,欲与巨人试比高。阿苛——摄影师默默念着她的名字,摩挲着画面中她的脸。阿苛,好久没联系了,你还好吗?

那天晚上,摄影师喝了点酒,鼓起勇气,给烂熟于心的邮箱寄了封电邮:

“时间过得太快了,你把我拉黑以后,我再没有你的消息。不知你是否还在做社工?有没有建立你说的那种‘怪人俱乐部’?

这些年,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多改变,有许多想与你分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不如就不要说了,直入主题吧。

前几天,我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黑色蓑衣,戴斗笠,长发及腰,身材高挑,但脸上却长满褐色绒毛,并长着鸟喙,一张嘴就发出啸鸣,好像一只鹰。不知你是否留意过这类人?

不要误会,我无意打搅你的生活,只是,看到她,又想起我们一起创作的《畸零人传奇》。其实也就过去了五六年吧?我却觉得恍若隔世……你怎样,还好吗?”

写到这里,摄影师又删掉了“你怎样,还好吗?”,改成了:“如果你曾听说过那个女人,或者有她的任何资料,请告诉我,我希望邀请她做我最新摄影作品的主角。”

点击了发送以后,摄影师又灌了几杯威士忌,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头晕目眩地入睡,醒来时已是翌日午后。

连续阴雨一礼拜,这天终于放晴。周日的聒噪伴随暖光,像肆意蔓延的爬山虎,细密包裹摄影师的知觉。他摇晃着到阳台,刚要伸手关窗,却被楼下忽然传来的吉他声吸引,低头一看,楼下邻居正在自家花园里开派对,烧烤架冒着火焰,菲佣给铁叉上的肉块刷酱,一股诱人的肉香弥漫于空中。宾客围坐在木质吧台边,挥舞刀叉,大快朵颐着畅谈,树影跌落在他们的皮肤上,像被吹起的发丝。雕花铁栏杆边,年轻男女坐在秋千椅里,随意拨弄吉他,散出一阵惬意的和弦。一对夫妻,仿佛这家的主人,来回穿梭于不同宾客之间,时不时与他们拍照、干杯。唯一一个扎着马尾的少女,并没有参与这次聚餐,只是坐在台阶上,静静看书。

突如其来的热闹,如雨后初晴般令人快活,摄影师返回客厅,从书柜里翻出相机,来到阳台边,拍摄燃烧的火焰,舞动的树影,情侣随着秋千而微微摆荡的双脚。其后,他又习惯性地对着远处一阵“扫射”。他喜欢从镜头里看被放大的草、花瓣、树枝之间的缝隙——等一下,这是什么?一团黑乎乎、好似巨大鸟巢般的东西盘在粗壮的树干上,出现在他的镜头里。他眯眼仔细瞧,不,那不是鸟巢,而是那个穿着黑色蓑衣、长着鸟喙的女人!此刻,她正盘坐在屋苑对面的大榕树上,举着望远镜,向美崖花园这边窥视。

“咔嚓咔嚓”——摄影师迅速抓拍一串相片,然后旋风一般追了出去。他不确定那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故弄玄虚,恐怖分子,还是精神失常,但猛兽并不在意食物的来历,只要它们符合胃口。望着那树上的黑影奔跑时,摄影师的脑子里已经拼凑出效果图。他要那女人在草坪上跳跃,蓑衣迎风瑟瑟,长发在斗笠下张牙舞爪,鸟喙对着天空发出长啸。他还要在她的腰间系一根红绳,绳的另一端缠绕在树干——欲飞又不得,残酷的美。

然而,当摄影师来到街对面时,树上的黑影不见了,他气喘吁吁地靠在路灯柱上,仿佛坠入了亦幻亦真的陷阱,没有留意到,一只麻鹰在高空划过,像顺风而上的风筝,剪破晴空,向着不远处的码头海滩,扑闪而去。

回家以后,摄影师赶紧打开邮箱,再次给阿苛写信:

“就在刚才,我又看到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像鹰的女人了!本来我在拍风景,但无意中拍到了她(详情请见附件)。你猜怎么样?她居然坐在树上,举着望远镜,正偷窥我的邻居!我一下子就灵感爆发,觉得能给她拍一组超现实照片,马上我就追了出去,可不知怎的,等我追到树下时,她忽然不见了。真是奇怪了,难道她会飞?

希望你有空帮我翻翻档案吧,如果有这类人的案例,一定要告诉我呀!”

那天晚上,摄影师睡得不踏实,翻来覆去,总感觉大风刮过,仿佛有一群飞鸟在他耳边扑闪翅膀,但拉开窗帘一看,夜色沉静,什么异常也没有。

翌日早晨,大约七点,摄影师就被闹钟吵醒。尽管健身房还在维修中,但他依然保持晨运习惯,打算去会所游泳。然而,他刚刚走出大楼,就听到吵骂声。

“你们这是什么狗屁管理公司啊,一晚上都不开监控?”

摄影师好奇,循着骂声找过去,只见昨日还欢声笑语的邻居家,此刻一片狼藉。原本透亮的落地窗,粘满了鸟类排泄物,令人作呕,而绿油油的草坪上,满是黑褐色羽毛,像从天而降的落叶,积了一堆又一堆。男主人大声骂街,女主人捂面哭泣,物业经理不停道歉,其他工作人员则低头不语。

“你看什么热闹?”

一个女声从摄影师身后传来,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瞧,原来是昨天那个在派对中看书的少女,此刻穿着居家服,面色苍白,冷冰冰地盯着摄影师。

“哦,不是的,我刚好路过……”摄影师有点尴尬,“其实,我就住二楼,看到你家花园被破坏了,觉得挺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还不是我们活该。”

“啊?”

“我早就告诉过我爸妈,让他们别再吃烤鹰了,那是要遭报应的。”

“烤鹰?”

“我们家每个月都搞一次烤鹰派对,你闻不到那股奇怪的肉香吗?”

“哦,我上个月才搬来,昨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你们……”

“也好,这对你来说是好事。”

说着,少女从口袋里掏出头巾,系在额上,上面白底绿色写着“素食万岁”。

“记住了,杀生者,必要付出代价。”说罢,少女幽幽走开,仿佛家中遭遇与自己无关。

又有一些邻居经过,都循声到事故现场围观,窃窃私语,却并不惊慌,甚至还流淌着不合时宜的喜悦神情。

摄影师立在人群外偷听了一阵,才恍然大悟:受害的那户人家,时常在户外烤肉,风起时,油烟弥漫在整个社区里,常遭邻居投诉,但从不见其有所收敛。当他们这次遇难,又是在烤肉派对之后,倒真有了“遭报应”的意思。

到底是谁在操纵这场奇怪的事故呢?摄影师想着。鸟屎,羽毛,烤老鹰,还有出现在树上的,似真似幻的鹰脸女人……

忽然,摄影师手机一振,打断了他的沉思,低头一看——阿苛回信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你说的这种人,我查过了,的确有线索,不过比较复杂,怕邮件说不清,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到你家附近,见面再聊吧。”

看着电邮里的文字,摄影师仿佛忽然乘上飞毯,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失重感,有点紧张,又不乏兴奋。

一个星期以后,摄影师出现在家对面的咖啡厅。工作日的早晨,咖啡厅里只有他一个客人。时间随着爵士乐流逝,阿苛依然还没出现,他有点忐忑。一方面,他想快点了解那鹰脸女人的来头,甚至希望可以联系到她,开始他的创作,另一方面又想借此机会与阿苛回忆往事。

就在摄影师左顾右盼时,一个高大的胖子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剃了光头的黝黑青年。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准备坐在摄影师对面。

“啊不好意思,对面有人……”

摄影师刚一张嘴就被那胖子打断:

“阿苛她不来了哈。”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