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二午睡时刻

作者: 李凤群

“后来呢?”小男孩急迫地追问。

“后来小朋友的奶奶就把她藏着的钱拿了出来,小朋友喜欢什么,她就买什么给他。”妈妈用轻描淡写,又有点羡慕的语气说。

“再后来呢?”男孩追问。

“再后来小朋友跟着奶奶一起生活,一点没有哭闹。”妈妈说。

“他妈妈呢?”

“他妈妈还在原来的地方呀!”

“他妈妈没有跟他一起!”男孩提高音量,抗议着。

“有什么关系,小孩考上大学就可以去找他妈妈了呀,然后他们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都说了许多遍了。”对孩子突如其来的情绪低落和纠缠,妈妈没有安慰一下,甚至都有点不耐烦了。

没有太阳,没有风。天气似乎已经转暖,草木仍然枯黄,路边的土地板结,泛着乌白。

母子俩穿过小镇,越过一道堤坝到达渡口。首先映入男孩眼帘的是嵌在干涸的河床上的一艘搁浅的小木船,他立刻忘记了刚刚那个不符合心意的故事,放开妈妈的手,小跑着奔向那只比玩具大不了多少的小船。船底埋在泥沙里,船沿已经腐烂。男孩绕着小船研究起来。

“水呢,水呢?”河床里到处摊着破烂的塑料瓶子、枯树枝和不规则的石头。没有水。

“等会再玩,”妈妈说,“先找到你奶奶。”

此刻,礼拜二的午睡时刻,除了这对母子,这个地方空无一人。手机上的导航系统里,河堤对面的村庄只是一个不规则的蝌蚪状小岛。再加上头顶厚厚的乌云,像一个粗制滥造的灰罩子,河堤上的房屋在罩子下显得隐隐绰绰、没有生气。小男孩刚刚爬上船沿,还没站稳,妈妈拽住他的手催促他继续走。小孩无奈地跳下小船,踩上干涸的河床。地面比想象的要松软,头两步,还颇让他觉得有趣,没走几步,突然一脚下去,冷不丁踩到了一摊烂泥,“扑”一下溅到了他白色的球鞋上。这双新鞋是特意为今天的这趟“看亲戚”的旅行而买的,他可喜欢着呢。

这个五六岁的男孩涨红了脸,瞅着自己的鞋,想伸手去擦又缩了回来,仰起头看向母亲,“不能坐车吗?”

牵着他的那只手继续摆动,算是回应。他不死心,讨价还价说,“三轮车也行。”

妈妈看上去还很年轻,脸颊圆鼓鼓的,带着些稚气,背一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上拿着一只手机,这会儿心事重重,儿子的话,她像没听见。男孩也毫无办法。不仅鞋子脏了,还又饿又渴,刚刚经过镇上,有许多商店,妈妈也没有停下来为他买一瓶可乐,或是一只冰淇凌,她的理由是,“这地方的东西一看就是假的,吃了会拉肚子。”他半信半疑,但无从反驳,只好闷闷不乐地继续走。一条窄路从河床底部呈斜角向上升起,渐渐到达堤岸。这是一条蜿蜒曲折,不见首尾的土堤,一排排砖房民宅立于其上,堤坝上不见人影,像被封锁的禁区。男孩总算明白过来了:这样的路,不要说公交车,就是自行车也骑不了。

一半是表演,一半是失望,早上还积蓄满满的能量的小身体像戳了个小洞的汽球,一点点松软下来。

离他们最近的两扇门上都挂着锁,窗户玻璃上灰尘厚重。路面寂静,好像一把大扫帚,刚刚从堤坝的上方一路清理,把灰尘、声音和食物的香气,统统清理了出去。年轻的女子又朝堤坝的两头张望了一下,最后,她试着朝左边一百米外一处晾着衣服的房子走去。

她的直觉是对的。门是开着的,门里,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年妇女,头上裹着头巾,坐在椅子上发呆。

“老人家,请问程改珍家怎么走?”

老人受惊似的站了起来,也许这个几近无人的村落,出现了陌生人,使她一时间有点不适。她殷勤地伸长脖子,把耳朵侧过来,“哪个?”

年轻的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哦,认得认得。”老年妇女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转,在落到孩子的脸上时,发出了一声突兀的叫声,“呀呀呀!”

男孩被吓了一跳。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老年人突兀又没礼貌的发问声听上去很刺耳,年轻的妈妈笑了笑,没有回答。老年妇女意识到不妥,指着西头说,“朝前走,走,再过去十几家,走过一个两层带院子的红砖楼,再过去那间矮房子,就是那!”

母子俩继续朝前走。

男孩的父亲比她足足大十岁。她是在一个饭店后厨打工的时候认识他的。他在一个路边摊帮过路卡车补轮胎加水,每天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可是有一天,他下了班洗好澡,站在马路边。天还没有黑,那时候就经常见不到好天了,没有落日,也没有晚霞,但刚刚亮起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她惊讶地发现他长得很好,个头高,鼻梁挺直,额头光洁,把那件廉价的 T 恤穿出了很值钱的感觉。从那以后,有事没事,她就往他的修理车间跑。他坐过牢。坐过牢的事是他同事告诉她的。他自己没否认,也没透露过细节。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跟人说话的时候,他先哈一下腰。有一天下大雨,她被淋成了落汤鸡,经过他的店门口,她一抬头,看到他满脸愧疚地看着她,好像那雨是他安排不当造成的。真有意思!她忍不住乐了。而且,他厚实的身板不像坐过牢,倒像练过武功,他拖出轮胎,轻轻放下,一看就是力大无穷,却又没有任何攻击性。只有那双跟他年纪不符的粗糙的、从来不精心洗一洗的手,让人相信他真的在不干净的地方待过。她送过一块进口的香皂给他,他却一次没用过,唯恐把倒过霉的痕迹洗掉。

他几乎不提自己的家,只有一次,他们聊到将来,他说,“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像电影里一样,拎着一只脏兮兮的破麻袋回家,往门前一放,让我妈亲自拖进房门,打开一看,咦,全是钱!”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完全不像在开玩笑,这个美妙的场景更让人想笑,她笑得停不下来,觉得这可能性不是没有。

她老家有四个姐姐、一个弟弟,她根本不受重视,但在他这里,她完全占着上风。像是某种补偿,他洗衣擦地,买菜做饭。她稀里糊涂就怀上了孩子。怀孕期间没有任何反应,能吃能睡。发现怀孕可以不用上班,她也就乐意继续怀着。他上班前为她做好早饭和中饭,晚上下班带菜回来烧给她吃。孩子轻轻松松、理所当然就生下了。但是生完孩子她就意识到错了。有一阵子,她玩心很重,跟朋友到处跑,卡拉 OK,酒吧,电影院,把孩子丢给他一个人;有时在外面玩到半夜,回到家还骂人,他一问,才知道是因为买不起想买的手机。她显示出跟以往完全不一样的火爆脾气,他呢,一发了工资就全部拿给她,就图她那一时的高兴。他越这样,她越是不容易高兴起来。可不是嘛,钱太少,她这么年纪轻轻就被孩子捆住还一无所有!他试探着提结婚。她一听就怒了,她怎么能带他回家呢,怎么跟父母解释,跟个一无所有还坐过牢的男人?!但她不愿离开他,如果他有吃喝嫖赌中任何一项,或者打女人,她都有勇气这么干。他又带孩子又上班,累死累活从不抱怨,脸上还挂着一副有罪要赎的神情,她留下来了。

孩子一两岁时最麻烦难带,莽撞不老实,喜欢纠缠大人,让她分不开身,她心烦。有一次她刷朋友圈。一篇文章里说“智慧和见识才是一个男人真正重要的东西”,她突然觉得他身上的那些优点并不那么迷人,她忍不住说了出来,发完火就站起来收拾行李。一只行李箱装不下她所有的东西,再加上他垂着头罪该万死的样子,让她又懒得动身了,重新对他树起隐隐的幻想——万一好运光临好人呢!不幸的是,比发财来得更早的是他的肠癌。在一家乡镇医院接受了长达五小时的手术后,他的状况还算好。她问他要不要告诉他家人——像所有预感大祸临头的外乡人一样,她第一时间想到“家”。他坚决摇了摇头。他只接受了两次化疗,认为靠自己的能力可以痊愈。刚刚还清欠下的债,病情就加重了,得知癌细胞转移到肝部,他被击垮了。她记得最后的几个星期,他已经面目全非,不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完全变了个人:面色苍白,神情茫然,头发一簇簇掉在枕头上,甚至沾在唇边,都不愿伸手抹去。过去修长结实的肢体,像一根枯树歪倒在床头。她带着孩子睡在他床边的地上,半夜听到他在床上喘粗气,想翻身又没力气,她又吃惊又害怕,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他的父母。

“没有用麻袋拎钱,还把自己弄死了,”他说得磕磕绊绊,停顿了片刻,又用难以遏制的哽咽声音补充说,“还不如……”

她斜着眼睛打量他,发现他瘦得像个孩子。脸上只剩下皮,他的侧影更有棱角,更漂亮了,像一尊古罗马铜像。

他要死的时候,她反而更频繁地往外跑,待在屋子里她觉得憋闷。有一个周末,她去朋友的理发店斗地主,晚上回来的时候,她躲在转不过身的卫生间修脚趾甲,听到他正在和孩子说话。五岁的孩子头天被人揍了一顿,脸上的淤青还没有消除。为此,她曾怂恿儿子打回去,“还一次手,打得重重的,他就不敢再有下次了。”儿子向她保证明天打回来。可是,她听到他小声地跟儿子说话,“不要听你妈的,不能动手打人。”

儿子说,“要是他先打我呢?”

“那也不要还手。”

“为什么呢?”儿子正在看动画片,眼睛没有挪开,他顺口应着父亲,但并没有放到心上。跟他父亲一样,这个孩子同样拥有光洁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两只微微外扩的耳朵,他个头还小,两腿偏长,将来也是个高个子,她担心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过于老好人。糟糕的是,他还在灌输这个东西。

他说,“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说,“从前有一个人,本来他有妈妈,有家,但是,因为他打了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打了谁?”

“一个坏人,一个喜欢喝酒、喜欢骂人、喜欢偷东西的坏人。”

这算什么故事!?要不是看在他病得可怜,她真的要笑出声来了。

孩子没有听懂,但他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他妈妈哪里去了?”

“哪里都没去。”

孩子放心了,继续看他的电视。

“是他坐牢去了,再也见不到他妈妈了。”

“坐牢是什么?”孩子问。

他的声音无力、柔弱。隔着了堵墙,她都能想象他的表情有多痛苦,“差不多就是死了,”他补充说,“特别是对他妈妈来说。”

这是他唯一一次提到坐牢。换了是以前,她会凑过去打探,她曾经对他的这些事好奇着呢。

孩子可不像她,他不再发问。

他的父亲接着说:“打人的要比被打的吃亏十倍。”

孩子再也没有回应他,她听到他中气不足的声音再次响起,“要忍耐。”

剩下的日子,他不仅对她挂着那种亏欠的表情,对儿子也同样如此。他的模样,像一个肇事逃逸的司机,把她和小孩留在乱糟糟的现场,一边后悔,一边逃窜。

他的负疚的神情保持到临终前一刻。但他的死使她的日子更难过了。她失去了全部自由,不得不出去上班,挣的钱还不够付房租,为了带小孩,下了班哪儿也去不了。每天都有无名之火往外冒。她的朋友说,“你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对,不是办法。”

她的包里,带着孩子稍微新一点的换洗衣服,以及父子俩的照片,更主要的,是他父亲的骨灰盒。这些东西又大又重,背在肩膀上,使她的脖子不自觉地前倾。

堤坝拐了一个小弯,他们先看到了一条看不到首尾的大江。形态硕大的、颜色不一的大轮船在村庄前面的江面上移动,江水在摇曳,显得神秘而生机勃勃。

“大船,大船!”孩子伸出手臂指向江面,发出一连串惊喜的尖叫声。

看到儿子的兴致那么好,年轻的女人显然也很高兴,她慷慨地许诺说,“你可以天天看,看个够。”

“哇哦!”孩子欢呼起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堤岸上回荡。

再走一段,一间房子面前,站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她看第一眼就准确地明白这是他的母亲。

和她死去不久的男人一样,老太太长着两只稍稍外扩的耳朵,脸的轮廓,醒目的额头——她好像看到年老的他,已经不算光洁,但仍然与众不同。老太太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另外那一只,有点发愣,也有点不知所措——好像打破寂静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年轻的女人一下子感动起来,推了推身边的男孩,“喊,喊奶奶!”

男孩不吭声,眼前的老人太暗了——灰白的头发贴在头皮上,笑容装满嘴角的皱纹,衣服和鞋子也都是黑灰色的,整个人像被皱巴巴的塑料袋包着。这模样的“亲戚”,让他大失所望,但他还不懂得精准地表达出来,反而显得更木讷,他歪了一下肩膀,警惕地保持着距离。

“ 谁啊?”老人微微眯起好的那只眼睛,想看清来人的面容。

“我们是来找您的。”年轻的女人说。

“啊,坐,坐,多谢多谢!” 她的口音也很熟悉,显得更加亲切,年轻的女子想把背包卸下来,又想起什么,只是往上提了提,她忍住了。

这间窄小的房屋虽然简陋,但是很整洁。屋檐的窗户下码着芦柴,堂屋里一张四方木桌,上面铺着一块塑料花桌布。桌上有一只老式的热水瓶和一个白色的玻璃杯。看得出这位老人独居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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